“死人”复活记(上)_岳晋峰
人的生命其实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生理生命,一种是政治生命。政治运动往往会生发出一个生命,也会扼杀一个生命。我的爷爷就是这样。他先是给戴了顶“四类分子”的帽子,70多岁的他自从卸下了压在头上三十多年的帽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式宣告那已经“死了”的人又活过来了。一向低着头走路,拄着拐还颤颤巍巍的爷爷,一下子显得年轻了许多。村里正月要闹社火,请爷爷背戏文。爷爷在饲养室脚地上把全本的《张连卖布》一字不落的唱完,然后再一句一句地给演员们说戏。胡南拉着爷爷手问:“拖爹(嗲),你先唱一遍教我哩听听。”晋南人把排行老大的长辈叫,拖。爷爷清清嗓子,张口就来:
四姐:你把咱大涝池卖钱做啥?
张连:我嫌它不养鱼光养蛤蟆;
:白杨树我问你卖钱做啥?
:我嫌它长得高不求接啥;
:芦公鸡我问你卖钱做啥?
:我嫌它不叫鸣是一个哑巴;
:牛笼嘴我问你卖钱做啥?
:又没牛又没驴给你带呀;
:五花马我问你卖钱做啥?
:我嫌它性情瞎爱踢娃娃;
:你把咱大狸猫卖钱做啥?
: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你把咱狮子狗卖钱做啥?
:我嫌它不咬贼光咬你妈;
:你把咱做饭锅卖钱做啥?
:我嫌它打搅团爱起疙瘩;
:你把咱的大风箱卖钱做啥?
:我嫌它扇起火来噼里啪啦;
:你把咱的小板凳卖钱做啥?
:我嫌它坐着低不如蹲下;
:你把咱的大水缸卖钱做啥?
:我嫌你舀水起了尻子撅下;
……
爷爷的眉户调唱得悠扬动听,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在一旁悄悄议论:“这老汉不光会站大会嘛,就从没听他开口说过话,咋还会唱戏。”有人就说:“人家老社会念过书,比你爹都有文化。”那青年蹭过来喊:“大爷,听说你还会背诗,你给咱背背诗。”
爷爷说:“你要听哪一段么?”
那青年挠挠头说:“您随便来一段。”
爷爷说:“新词这咱记不住,背古文吧。”就闭上眼睛,开始吟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 ”
“中了中了,念着到底是啥东西嘛?”那青年一脸迷茫。
“嘁,爬回去问你爷爷去吧!”众人一片哄笑。
爷爷不单是四类分子,还有个外号叫:活死人。
爷爷坐在饲养室的炕沿上,嘴上叼着半尺长的旱烟杆,烟锅上一缕轻烟徐徐上升,左手攥着磨得发黑的烟袋,右手拂去裤腿上的碎麦秸。贺百余走过去,一把抢过爷爷的右手,死死攥紧,满不在乎地说:“大哥,听说你还会两下功,到底是真是假嘛?”
话音未落,爷爷手腕一翻,贺百余“哎呀”一声惨叫,“扑通”一下跪倒在爷爷的炕沿下,脸上肌肉抽搐着大喊:“松手松手松手,我的胳膊,胳膊。”
爷爷松开手,贺百余从地上起来,摔着手,咧着嘴,嘴里直吸溜。贺百余是爷爷一个远门表弟,四十出头,正值当年,爷爷70多岁,走路还离不开拐杖。
爷爷说:“哎!老不中用了,腿不当家啦。可你只要叫我抓住你,你就是把我拉倒,也别想挣脱。”于是,贺百余缠着爷爷说故事,我们围着听,从爷爷口中知道了活死人的前半生。
我这一辈子,人家都叫我活死人。话少,没脾气。人家厉害人骂我几句,我都是笑笑就过去了。人家摸我头,推搡我几把,我也是往后一退就了事啦。我是1909年的人,那是鸡年,我也就是个属鸡的命。鸡命人苦啊,两爪刨食,刨的慢了就吃不上啦。
大概是民国十五年吧,我在县里上学。那会儿我有十五六岁,屋里捎信到学校,叫我赶紧回来,说家里出事了。啥事?村里遭了匪,咱屋里你四老爷叫土匪绑走了。河那岸传回话,要咱拿3600块现洋去赎人。咱这一家当家掌柜是你四老爷,你亲老爷平常只会领人在地里干活,旁的事啥都不管。掌柜叫人家绑了,家里没人主事,叫我回来收拾这烂摊子。我有啥法,学校里的铺盖都不要了着急忙慌回来。变卖家产给人家凑赎金。油坊、磨坊、土地都便宜给人了。不够,屋里的牛、骡拉到会上(集)由人家拉走,给多少钱算多少,咱急着用钱,哪有闲功夫给人家磨牙。
等到把我四叔赎回来,他一看这家败了,要分家。你四老爷是掌柜,分家前的账,旁人也不摸底,收回多少就成了人家的了。开过年屋里没吃得,过不下去。我吆着小毛驴到坡底你老舅家驮粮食,要不是你老舅接济,那会儿就把人饿死了。
光景不好过了,就得苦干。农闲时候到前岸火烧园挖煤,驮上煤往茅津街去卖。下山底下背盐,那背盐比背粮食难背。一样重的东西,盐比粮食压人。为啥不用牲口驮,交不起盐税,背盐走小路少交了就多挣了。
作者简介:岳晋峰,1963年出生于山西省平陆县三门岳家庄村。特殊年代,特殊经历,很早辍学。笔名岳老三。微信、播客号白浪滔滔,常冠中条山人。喜文爱书,烟酒无缘,诚信待人,掏心掏肺。久居青岛,心念河东,常盼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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