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上)_师存保
母亲是农民,在家乡的土地上劳累了一生。母亲是农家女人,在山村的老屋操持了一辈子的家务。风耗日晒,整日劳作,她的脸满是皱纹,腰背也弯了。而她的那双手,最令我难忘……记得那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阳光明媚。我下乡正在地头和村干部交谈大中专毕业生下基层的事。妻突然打来电话说母亲身体不舒服,弟弟和母亲在城边下了客车,从大转盘那儿把母亲背回了家。我赶到家时,母亲正静静地躺在床上。弟弟说娘主要是心口疼痛,吃不下饭。我伏下身问母亲:“这样多长时间啦?”母亲没有回我的话,见我着急的样子,只是说让我先歇会儿。我见她说话无力,显得很疲惫,打不起精神,就说:“那您老先好好睡会儿吧。”
母亲侧躺着身子,不一会就发出微弱的鼾声。看来母亲是真的累了。我坐在床头,看着母亲的脸,这是一张布满了皱纹,暗淡无光枯焦的面容,灰白而略显稀疏的头发覆在两鬓,在脑后挽成个又小又干瘪的发髻。那双筋骨嶙峋的手臂交叉着放在胸前。单薄的身躯与半蜷缩的双腿勾勒出她瘦小的身体曲线,那双被缠过的小脚,鞋上沾了黄土,微微缩在裤脚下,越发小了。
我不敢惊扰母亲,希望她能多睡一会,就继续坐在床边。恍惚间,看着母亲我想到了老家院子旁边的那几棵老槐树,斑斑驳驳、皱皱巴巴的老皮,包裹着粗壮的树身和干瘪扭曲的枝枝杈杈。常年风吹日晒、雪雨冰霜的驳蚀,老槐树实在是老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它们真实的树龄。但是,一到万物复苏的春天,老树的枝桠照样冒出点点新绿。百花将谢的仲夏,它总能绽放出一簇簇黄绿色的细碎花瓣,散发着一股股清淡素雅的香味。
我从内心感慨老槐树顽强的生命之光。年近八旬的母亲就像这老槐树,庇荫着她的一群儿女们。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是这样,她拧着一双小脚,从屋里到院外,从灶台到猪圈,从睁眼到熄灯,烟熏火燎,纺线织布,忙里忙外,为了一家人的温饱,不知熬过多少个夜晚,也不知送走多少个黎明,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劳作工具的笨拙简陋,如今的人是无法想象的。五谷杂粮变成米面,多靠着畜拉、人推的石碾、石磨。我家东头院那眼张着口的烂窑里,母亲弯腰弓背,一边步履匆匆地推动着磨杆,一边用笤帚扫纳着从磨沿边纷纷落下的谷物粉粒。那时她不满四十岁,有力气,灵活轻盈的脚步,快速转动的磨盘发出呼呼呼的声响。一会儿她又放下磨杆,速速揽一瓢研磨过的谷物粉粒,倒在圆形的罗子里,在罗面框架的竖杆上快速而有节奏地推拉着,或乳白或淡黄的精细粉面,如飞雪蒙蒙般洒落在面缸里。那面缸是用几个破瓮拼接改装而成的。母亲那皙白的脸庞、乌黑的头发,以及那粗布衣衫的前襟、后背、裤腿,都被面粉染白。
灰暗的油灯下,母亲飞针走线,缝补衣衫。母亲常常熬到深夜,甚至鸡叫三更。那油灯不是煤油灯,而是更古老的“小油”灯,先前人们把棉花籽、油菜籽、大麻等压榨的食用油叫小油。灯盘是用粘土做成模具,把废铁烧化后倒出来的,椭圆形,手掌那么大小,深浅一寸左右。前面往外凸伸出来一个咀豁,引出灯芯的头头,后面背部多出来一截半圆型的突咀,是手柄。燃料是炸油剩下的残渣稠油根,用烂棉花搓一截筷子粗细一样的捻子,做灯芯,浸泡在油灯里,用来点燃照明。灯芯燃烧时发出嘶嘶嘶的声响,火苗上端冒着缕缕黑烟,在一片昏黄的影子上面缭绕着,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植物油燃烧的味道。在这样的油灯前坐的时间长了,鼻子、脸颊都会被熏得黑乎乎、油腻腻的,眼睛也被刺激得酸涩疼痛。
母亲坐在油灯前,盘着腿,或是纳鞋底,或是做鞋帮,手中一枚或大或小的铁针,牵着线,上下翻飞。纳鞋底最费劲,山里人踢倒山的厚厚鞋底,让女人们比平时多费几倍的力气。她们须借助顶针,锁定部位,用力向上穿刺而过,有时还得从头发里润一点油,使劲顶过层层细布叠压成的鞋底,用力往上一顶,往上一拔、一抽,再用手挽住线绳的根部把线用力拽紧,线长了就用拳头绕住再回拽一次。这穿针引线的一连串动作,快捷、迅速、连续,一遍又一遍重复,在灯光下发出“咝咝”的声音。
就这样,寂静的深夜里,一针针,一行行,一排排,整齐而美观的针脚在那鞋底上排队、列阵、延伸……母亲常常一鼓作气,约摸两个时辰功夫,一只鞋底便纳成了。一大家子九口人,在乱石嶙峋的小路上行走,在土坷垃里劳作,一月一双鞋,再结实的布鞋也毕竟是布做的,与坚硬的土石相搓摩,很快就簿了、透了、破了。
2022年12月6日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