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有海(盐池)
姜 凌/文祖国的内陆,缺水的山西,山西的运城,却在城南汪洋有海。有水的地方有灵气。
人生是一个充满际遇的过程。和一个人,和一个地方,似乎总是存在某种缘分。在因缘成熟的时刻,我被牵引着,与这座城结缘。在这座城里,我跟自己多年没有联系的表弟续起前缘。
表弟小我四岁,小时候常常一同玩耍。他白净,一头自来卷儿,令大家都十分喜爱他。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五六岁的时候,可以在听到他喜爱的影视剧歌曲后,就能在玩具琴上弹奏出来,令我等音盲之辈惊叹不已。
童年的快乐、少年的迷惘、青年的奋斗都匆匆汇入岁月的河流,滚滚东逝去。
异地求学、工作,偶归故里,姊妹相见也是话越来越少。那时的我,心中正开着青春里最夺目的两朵花——自由和恋爱。满眼里、满心里没有再装别的,即使表弟说他抑郁了,我也没有在意,全家人都没有在意。
抑郁既然来到,就悄悄地潜伏下来,在表弟不被理解和无助的荒漠里生长起来。
然后是,辍学。
在这个节点上,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在表弟面前,坐了下来,我们聊起内心的世界。
他说他不想按照妈妈的意愿毕业去当音乐老师。我问他想做什么,他说:保安。我看见他是认真的,我看见他真的很想为自己做一次主。他是那样想体验一次自由地飞翔,只要不是妈妈的意见,只要是自己的主张。
我知道这是他的一次试验,一次激发自我的试验。
我说服了姑姑、姑父和其他家族成员,我带上我的表弟来到我当时工作的太原,帮他找了保安的工作。他很开心,我也是。
彼时,我的妈妈正在榆次做一个手术,我往返太原和榆次之间,照顾妈妈,有时候在医院陪侍就会隔两天才回来一次。走的时候,我给表弟留下自行车和家门钥匙,教他学会做简单的饭。
一个周末,我回来,看见表弟自己做饭,厨房里像战场。他说他想妈妈了,想他妈妈做的饭了。我问他,你是想回家吗?他说想。于是,在想挣脱父母的束缚和香喷喷的饭菜之间,他选择了回家吃妈妈做的饭。
表弟人生里第一次叛逆的尝试结束了,也是最后一次。
临走之前,我带他去柳巷买衣服。我还记得那是真维斯的店,我帮他选了一身夏装。他试穿好,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旁边围了好几个人驻足赞赏。我看见镜子里的表弟露出羞涩的笑容。
晚上回来,他立刻把这身衣服叠起来。我说,你穿起来很好看,为什么不穿?他的话让我心疼,他说,我不配穿这么好的衣服。
孩子,你的心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卑微?在姐姐眼里,你很优秀啊!
我说不清楚表弟的抑郁究竟该何去何从,我只知道,他的力量是那样弱小。一个成年的男孩子在他的成长里,没有违逆过父母,甚至,在青春期里唯一一次的叛逆也这样浅尝辄止。
一个这样的他,可以独自熬成一只雄鹰吗?
表弟回去了。当然,也在家里回到那个抑郁的状态。
当我春节再一次去姑姑家探望时,却看见表弟拎着一个蛇皮袋子跑着回来了,他看见我,显然很高兴。他跟我说,姐,我现在捡破烂儿,可以自力更生。
那时,我二十多岁,还控制不了自己,眼泪立刻涌上来,眼眶装不下。然而,既然来了,还是笑着相见吧。
后来,姑姑跟我说,她发现儿子情况越来越不好,就去当地的医院询问,医生并不是专业精神科医生,却让病人服用了最大剂量的抗精神病药物。表弟的状态急转直下,从抑郁跳到躁狂,再用大量的药物调整回抑郁。
这就是二十年前,在一个小县城里,在一个很少听到抑郁这个词的时代里,一个心理问题被粗暴地划到精神病的领域里,治来治去。
接下来,表弟被送去稷山县精神病医院,姑姑、姑父一次次承受着巨大的折磨,接回来,再送去……
在刚得知表弟服药的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做梦,梦见表弟小时候可爱的样子,醒来之后,在现实里,欲哭无泪。
姑姑家的客厅里,钢琴安静地在窗外洒来的阳光里等待,等待她的小主人。
在表弟状态好一点的时候,他还可以坐在琴凳上即兴一曲。那一天,我看着键盘上表弟的手指,依然白净、细长,而指甲里残留着刨垃圾箱的黑色污垢,洗也洗不去。
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是一辆跑得越来越快的列车。在这十多年里,我逐渐接受了表弟的状态,我忙着自己的生活,姑姑、姑父也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所有的亲戚。
而我知道,同样的时间,在姑姑家里,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二十年啊,他们就这样走了过来。
2023年的春天,运城似乎有些辜负热的盛名,温度升得犹犹豫豫。我还记得去年在运城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安排好了十里春光,晨起,是惊艳。
今年的早春,寒意料峭,我找到了一个好去处。每天送了孩子,就直往南奔,扑向盐池的怀抱。
正在改造的盐池,环境越来越好,景观也越发美,水面上荡漾着残冬的清冷。
不同的水鸟时而振翅掠过初升的阳光,鸣叫着又飞出一条向下的抛物线,翅膀悠然潇洒地在水面上划出长长的水痕,然后稳稳地落在水面上,它们似乎知道身后的水波恰是自己实验艺术的作品,任其变化、消散……
这就是运城的海,城南的这片海,仿佛可以濡润生活的躁动,涤荡生命的尘埃。
我的孤独,扔到这片海里,不再孤独;我中年的平静,来到这片海里,愈加平静。
一天早晨,我正徜徉在城南的海风中,接到了姑姑久违的电话,她也来运城了。
我知道表弟住在运城的精神病医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每想到这,心就揪起来。姑姑却一直回避我,没有让我去看,甚至她来看望,也从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我打车去接姑姑,心里还在想,怎么这回肯给我打电话了?
见面的情景是我意想之外的。
姑姑架着双拐出现在我面前,姑父憨厚地笑着,像从前一样叫我“玲儿”。我的确是长大了,眼泪可以流在心里了,笑着迎上去。
原来是姑姑发现自己腹腔内长了东西,去医院检查,医生建议立即手术。她是想在手术之前来看儿子。而架着双拐是因为去年夏天脚被砸伤骨折,现在是刚拆了钢板。
肉体的,精神的,已知的,未知的……苦,究竟还有多少呢?
姑姑这一次同意我和他们一起去看表弟了。我有多久没有见过表弟了,却真的要在精神病医院里相见。我跟着姑姑、姑父,帮他们拿着吃的、穿的,大包小包六七个。
进了会见大厅,医生喊了表弟的名字,表弟激动得跑进来,姑父也跑过去,一把搂住儿子。姑姑拄着双拐,近七十的年纪,跑得也比我快。我听见姑父的声音:儿子,爸爸想死你了。表弟的声音:爸,妈,我也想你们。
由于疫情,加上姑姑的身体状况,他们已经几个月没有见面了。
我终于没有忍住,眼泪流下来,装作拿东西,转身擦了。我笑着拉住表弟,表弟看见我高兴极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我来了。
第二天,姑姑就回去住院了。
清明节前,姑姑做了手术。
他们走后,我每周五去探视表弟。表弟说,姐,我想吃夹肉饼,想吃烤鸭,还想吃大白兔奶糖,还想吃个——呀!土豆。
表弟说,姐,你为我操心了。我说,不操心,这不是挺好吗?我们还能常见面呢!
盐池,几乎成了我内心的一个依恋。我把我的愿望也给了盐池,给了运城这片海。愿,有一天,我带着表弟,来这里的阡陌上走一走,让这海风,吹散人间的苦难,吹散表弟生命里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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