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5-30 11:48:28

南风薰兮(上)_李立欣

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除了日月星辰,就是大气。

苍穹如盖,笼罩四野。寒来暑往,大气幻于无形,运动于天地间。

温热升腾,冷凝沉伏,循环去往,大风生焉……

风为何物?

庄稼人说:风就是风,有风,夏日周身凉爽,肃肃寒冬催压冰寒。有风,庄稼长势就好。有风,麦田波浪就宽;有风,就有雨,有风,才有晴;有风,才有二十四节气;有风,人间才遇春秋……

读书人说:风是空气流动的模样,风在都市广场上那些高翔的风筝上,风在街头少女飘散的长发间,风是树梢的摇头晃脑,是沙尘骤起的一双眯眼,是夏季的暴风雨,是秋季的片片落叶……是天边云彩渐变的幻象,是岸上柳丝的婀娜腰肢。风是四季的消息,是春天忽然的芽绿,是潇潇雨丝的斜度,是雪花飘舞的身姿……

诗人曰:风,“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出家人说:风是幡动,风是心动,风是“旋岚偃岳”而我常静的境界……

圣人说:风是文明与教化,是世道与乡俗……



晋之南,有大山,耸列于大河东流之滨,是太行与华岳间的关山与廊桥,其俏若剑眉,形似如意,东西绵延三百里。观夫,气如长虹,莽莽苍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奇峰霞举,孤峰标出,如山水之长卷,有长云之幽出。此山曰历山,曰虞山,或叫汤王山,或称五老峰,或叫雪花山……这些诸多的大山称谓,正是我们远古的先民在遥望南山时的区域性认知与幻象,它不是广角的,更不是俯视的,它是带有自身情感与认知逻辑去呼唤大山,去膜拜大山。这座山,史曰南太行,又称中条山。自古以来,运城盆地上的人们习惯把它唤作南山。

南山是一道苍美的屏障,与大河分隔晋豫,是中原通向三晋的一道厚重的石门,是东南季风与西北季风的对抗之地。它横在那儿,风就得改变模样……

造物主的奇思妙想,注定了百里盐池与风同生,注定了南山是风的道场。

春季,大气从南边涌来,顺着大山南面那些气槽般的沟壑蜂拥而上,不管是冲锋,还是迂回,都是在聚着能,蓄着势,都在往山口上冲。当气流上升到古虞国一带相对低平的高原上时,左右气流夹涌,最终在盐池南边的带状峰顶,顿了一个休止符,然后突然下滑、坠落,如同泄洪,狂飙直下,于南山下骤起,在盐池上驰骋……

柳烟蕴绿,大地稍作日暖,西北雪山寒流的高压气流一次又一次倾泻而来。一路沙尘飞扬,以吞八荒、荡四海的气势席卷河山,问责春风。晋南人把它称作“摆头风”。

南山的风从一卷硝尘开始,从墙角猥琐而匆匆跳跃的树叶开始,从空中飞起的惊鸟开始。时而如倾如诉,时而亢奋激昂。它常常吹散了星空,吹皱了灯火,撕碎了宁静,恐吓着夜色。在深邃而幽沉的黑夜,牛羊蛰伏于圈厩,鸡犬无声于舍下,天地间除了风,似乎只剩下风……门窗的缝隙发出埙一样的哀怨与啸叫。窗纸喘着大气,时不时猛烈地呼吸着,发出“嘭”“嘭”的紧致声。屋外檐下时不时传出跌落的瓦碎声,屋顶时不时传来恐怖的哨音。门,晃动了一夜,门关子敲打了一夜。翌日,睁开眼,被衿浮尘,面覆土色。鼻子吸进的是土腥,屋子落下的是沙土,推开门,天上是土,风中是土,土上却是疲惫了一夜的风……

民谚曰:南山一场风,年头到年终。房上一坡瓦,面南一夜空……

夏季,低洼的盐池在烈日下,在酷暑中,如同薪火上的釜底,卤水在高温里被煮成粉红,煮成血红,煮成赭红。刺热的阳光烘烤着,池面上的水蒸发着,大盐的颗粒聚生着……然而,持续升腾的热气,在南山下势必形成巨大的负压槽,有了负压,四周的气流必然涌来,从南山上流下,在南山下飞奔……

天一凉,秋风瑟瑟,“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西北风如猎猎胡骑,从广袤的北方大漠奔腾而来,左自汾河谷地,右自陕北高原,一路呼啸,一路狂奔,在南山之下,在盐池山口,或回旋,或卷下,或扶摇直上,忽东忽西,忽上忽下,瑟瑟然,肃肃然……

人有性格,风有脾气。南山的风常常萧瑟狰狞,暴戾恣肆,掀茅舍,移沙石,遣云使水,命雷喝电,让人间充满飞沙尘,使池上翻起惊涛浪。

它是舞蹈设计大师,它编排着宏大的草木“芭蕾”。

它是音乐指挥,那些不假于窍穴竹管的自然大音,汇成天地间浑厚而盛大的交响,那是何等的气势磅礴。

它是卓越的雕塑家,它鬼斧神刀地让山石与草木披上灵性的艺术气度……

南山下,树是风的姿态,风是树的外衣。那一株株、一排排面目苍凉、躯干倾斜、模样硬朗的树木,它们站成风的姿势,与风相依相偎,并在生命的体征上学会适应,学会对风的敬畏……

风,因为浩浩然,瑟瑟然,凛凛然,所以才习习然、薰薰然。



世间草木与生灵的兴发离不开风水,风在整体赋能上比水更重要。

风,它在这里带着使命来,带着使命去,一吹就是千万年。它吹白了一池盬盐,它吹绿了苍翠青山,它吹燃了人间圣火,它吹亮了文明曙光……

远古时期,大河湾是充满野性与勃然生机的原生态之地。它有条山之檀,有河洲之蒲,有苍苍蒹葭,有灼灼桃花。草木风茂,杨柳依依,山峰叠翠,河水蜿蜒,食草之畜遍苍野,猎肉之凶满山林,天翔鸟禽雕鹏,水隐蟹蚌鱼虾,时闻呦呦鹿鸣,惊传虎狼之声……它们形成稳定而久远的生态圈与生物链,绵绵繁衍,生生不息。这里有盐水可饮,有岩盐可吮,它们因为食盐常识,从而形成生命意识,与先古的人类一起相依相聚,世代共生。盐,体现出人类童年的滋味,原始而纯真。

在人类的进化史上,狩猎是文明的漫漫长夜。人类是一种杂食动物,除却果栗与种子,肉食是其非常重要的充饥果腹之物。捕获猎物靠的是技能与体能,而盐的介入就显得异常重要。有盐,就能增加体能,焕发力量,有盐,生命的肌体是健硕的。而这只是其一,因为人的体能毕竟是有限的,技能却是无限的,工具的使用与延伸让狩猎变得更有智慧,人类在群体围猎的同时,也学会了设陷。于是,在远古时期,盐湖的周边是人类广袤而天然的狩猎场,也是设陷场。人与动物都需要盐,盐,充当了人类捕猎的诱饵。

陷阱的运用是人类智慧的升级版,更是人类走向文明的一缕曙光,它可以四两拨千斤地猎杀凶猛、狡黠、敏捷、庞大的动物。设挖陷阱是人类群体部落的一项重要劳动,他们懂得隐蔽,懂得埋伏,懂得伪装,懂得各种动物习性,他们围猎、待猎在猎物的常经之路上,运用尖木掘土挖坑,运用石器打砸,运用利器捅插猎物。每当捕获,族人欢呼,长啸之音疯狂而尖锐,呐喊之声竭力而痛彻,长空暴野,岸上弥腥,他们继而踏歌,继而足蹈,继而集体飨食……

远古,河东先民除了有限的狩猎,更多的食物获取来源于虎豹豺狼的食物残剩,换句话,“食残肉”也是人类生存历史的漫漫长夜。肉食在低温的冬季可以储藏,但在夏季与春秋时日却无法抵挡食物的腐烂,而池盐可以防腐,可以延长食物的使用时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河东先民或许是最早发现食物久贮秘密的人类,他们不但食盐,也用盐覆裹残剩的骨肉,用盐营造食物库存,用盐隔离细菌……

远古先民因盐而于斯为盛,这已经是史学界不争的事实。随着人与部落的兴盛,远古文明也逐渐形成。因此,远古文明最先形成的地方,必为自然产盐地区。

民国时期著名的人类学家任乃强就极力主张盐与文明的共生关系。其实,在中国版图中,盐湖也有数十处之多,它们无一例外地分布在干旱的西北区域。但河东盐池是个例外,它在半湿润气候区,地处黄土堆积、土壤膏腴的运城盆地,四周是良田沃土,有大河,有大山,非常适合人类的生存与农耕文明的孕育。当狩猎文明逐渐不能满足人类生存需要,逐渐遇到它的瓶颈时,农耕文明倚仗着一脉池盐在这里翻页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这里是华夏文明的轴心,仰韶文化与龙山文化在黄河流域的灿若星辰,池盐的输送与滋养功不可没。而那些曾经遍布河东的千古盐道如同八方辐辏,成就了华夏文明的煌煌车轮,一路啸歌,一路风尘……

如果说黄河是造物主笔锋下丝绸般的褐色长练,那她在晋西南勾勒的这一笔“对号”,就是一道美丽而神圣的御批。

四千三百多年前,中国上古时代父系氏族社会后期的部落联盟首领舜,经四岳举荐,被尧推立为继承人。舜整顿礼制,减轻刑罚,任命禹治水,完成了尧未竟的事业。他被后世尊为五帝之一,成为华夏文明的重要奠基人……

舜“生于诸冯,耕于历山,渔于雷泽,陶于河滨”,这些地名都在晋之南的山河上。这里是国之中,华夏的政治文明在这里孕育、诞生。德孝仁厚作为政治选贤的重要标准在这里如和畅熏风,天下清明的德政在这里发端,泱泱九州,清风杨柳,从此神州尽舜尧……

南风熏兮,大山祥云缭绕,人间紫气升腾,在高峻的凤凰台上,臣工云集,朱雀高翔,一位肤色黑红、魁梧敦厚的男人,他仰面于南风,瞩目于白云,他身披甲贝,耳厚垂肩,目藏双瞳,神韵内收,印带伏犀俊骨,面隆五岳之威,下庭方正,嘴阔唇方,有气吞山河之气魄。他身后有抱琴之童,泉间有温和神鹿,山花若伏霞,绿茵伴山岚。他趺坐于灵石之上,极目云天之高远,山河之苍美,他抚拨了五弦之琴……大音一出,声清韵和,草木为之风动,清泉为之欢歌,在那圆润深沉、余音悠远的琴声中,他长哦曰: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史记·乐书》曰:“舜歌《南风》而天下治,南风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

南风,煦育万物、播福万民,它不但解民之恤,阜民之财,而且在古代诗歌中成了最具美颂的内容,具有比兴之意,从而被赋予了神圣的象征与意象……



南风薰兮,九州吹来了“风土之音”。

《诗经》里的《魏风》与《唐风》吹来晋南的调儿,它以平民的日常成为历史的另一番模样,它印证时代,映射政治,体现市井民风。

在传统的历史记载中,如果没有重要人物、重大事件加持,这些日常是看不见的。小民的日常如同苍郁大木之片叶,它本与躯干同在,但在正史里却难以入画,因为它与历史记载的追求相左,从而“八字不合”。然而,《诗经》中饱含小民风流,它是史诗,像风一样吹来了一帧又一帧画卷,像风一样吟唱出一首又一首歌。从中,我们不但看到了远古的自然之风,更感受到了人文之风。

《魏风》七首让我们看见晋南先民鲜活的身影以及悠悠世风下的生产与生活场景。有“掺掺女手”之“缝裳”,有美人不睬之装腔;有和风煦煦之汾水岸边忙于采撷的俊男与靓女,有精神困苦的落魄士子;有望眼欲穿的牵挂与思念,有血浓于水的世间亲情,沧桑老父,白发亲娘,栩栩而至也。“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采桑女婉婉兮,纤纤兮,大河湾自古出美女,千古有赏君,是也!《硕鼠》是晋南民众幻觉无剥削“乐土”的集体向往,《伐檀》是河东先民认知剥削与被剥削生产关系的先知与先觉……

《左传》与《史记》称颂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险儿宜,行以德辅,国有明主,君谓盟主也……

《唐风》更是晋南的调儿,它是晋国政治与文化的风起之地,于青萍之末,在腐馀之灰。

“蟋蟀在堂”,是“士子”对光阴易逝的感慨,及时行乐的思绪,更有其不沉湎、不堕落的自励,以及士子风范的个人追求与担当。“好乐”且“无荒”是一个时代士子的处世之风,“安居乐业”是士子给国与民的祈福,忧患意识本应是士子的良知与自觉,也是对“国之争”“民之苦”的担忧与思考。

朱熹曰:晋之地,土瘠民贫,勤俭质朴,忧深思远。晋人之“俭”是渗透到骨子里的基因,于是《山有枢》生动地嘲笑了那些富有的守财奴“宛其死矣”,他人又开心,又占有,弄不好还要“入室”,还要猎妇。这种调侃充满了幽默,更充满了人性的自私与贪婪。

多子多福是人自古以来的价值观共识,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布衣小民,他们在这方面的认同是出奇的一致。他们既赞美“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又赞美了晋南多子女人的形体之美。“窈窕淑女”固然是一种美,身材“硕”与“笃”也不失风韵之美,宽厚与结实是晋南女子的另一种形态,她关乎妇道与人伦,是一个地域的人对女人妇德的理性解读。

“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在两千多年前的周代,晋之南的少男少女的爱情与婚姻还是有其自由空间的。情爱自古多风流,男欢女爱是人世间永恒的主题。《有杕之杜》是晋南女子的一首恋歌,她的心中道白温婉又直接、纯粹而真情:她希望心中的那个人,去看她,去找她,她心甘情愿地招待他吃喝。“中心好之,曷饮食之”,心中既然喜欢,何不约个地方请他喝一杯?或在河北一隅沙洲,或在河东一抹湿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三星在天,今夕何夕?”洞房花烛夜,《绸缪》之三问既是贺婚诗,又是口头歌,更是晋南悠悠古风中最接地气的一缕风俗:黄昏,远山收了最后的一抹红云,村民用一把把“束草”喂了马,然后共同点燃了一个个“束薪”的火把,夜里一路高歌迎接新娘,热热闹闹举办婚礼,欢欢喜喜入了洞房,洞房里有情话,有情歌,更有一群闹洞房的人。《绸缪》吹来了好男子,更吹来了好女人;吹来了心中伊人伸手可怀的“邂逅”之美,吹来了新婚之夜众人戏谑新人的醉美场景。晋之南“闹洞房”的风俗如南风之悠长,可问春秋,可追远古。

在《唐风》中,晋之南女子性格的另一面是反叛。对于那些傲慢且态度恶劣的男子,即使富穿羔裘,贵及少卿大夫,她也会拍案发出“岂无他人,维子之好”的质问,用晋南方言来说就是:世上再没了男人?难道还非得与你好不成?此寥寥数语,人物仿佛,《羔裘》吹来的是泼辣而率真的女子风。

你有情,我有意,“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予美亡此,谁与独息?予美亡此,谁与独旦?”面对葛藤荒草下的静默坟茔,痴情女那悱恻伤痛的内心倾诉感人至深。思念伴随着悠悠夏日,伴随着漫漫冬夜是何其煎熬,惟愿百年后,同葬一室,回到心上人的身边……《葛生》是悼念诗的鼻祖,它透射出的是千年晋南先民重情尚义的悠悠古风。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采苦采苦,首阳之下”“采葑采葑,首阳之东”……首阳乃伯夷与叔齐的隐居之地,晋之南的这个重要地理坐标又一次出现在春风里,出现在国风中。它以警示与劝诫的口吻告诉人们,谣言与谎言是世间的一股恶风,远离它,拒绝它,让谣言不攻自破,谎言无处遁匿。

风,在自然中本无善恶,而在人间必有优劣。清风所在,社会淳朴,人心笃厚;邪风所被,物欲横流,人心不古。撇开诗歌的政治背景,这抹国风让人看到的是远古晋南人的性格与智慧、民俗与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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