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7-3 11:46:21

黑馍旧事(上) _李立欣

粮食在囤,面在瓮,鸡蛋在罐,馍在盆……那是庄稼人的光景。

有那么几十年,看一家人馍盆里的馍,就知道一家人的光景成色,就知道家里的女人的活儿。馍好,光景就好,那是底子。馍样好,婆娘讲究,那是心性。

我家的馍不好,不是因为女人不行,而是因为男人费馍。家里十三口人,六个全劳力,七个娃,一天到晚,锅头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气,三天一锅馍,半月一碨面,硬是把祖父的光景吃的算不过帐。麦子粜成玉米,玉米换成䵚黍,馍盆里一年四季是黑面馍,不是两搅面,就是玉䵚黍面蛋蛋,或者是䵚黍面花卷。有时候,馍里搅和柿子树叶,吃起来扯喉咙,拿在手里掉花花。日子久了,看见那馍馍,肚子饿,眼睛夯,没有食欲,还得吃。晋南人吃饭,离了馍还是馍,馍就是饭,吃饭就是吃馍。多吃几年馍,见识不一样,吃馍也算一种阅历。

人丑多作怪,黑馍多费菜。馍不好,油水少,饭桌上的盐就重了,咸菜是一家人的坐底菜,辣椒是吃馍的引子,油多油少,总是味儿,刺激了口舌,多多少少也能掩盖那些曾经丑陋的馍馍。那年月,馍馍虽丑,口粮还不一定有,祖母常说:屯里的口粮,是“姐姐穿妹妹鞋——常是紧的。”

一天黄昏,祖父吃了馍,祖母又唠叨口粮的事,他闷声闷气地抽了十数八锅旱烟,眼珠子愣愣地盯着屋檐下的捶棉布石头,猩红的烟火忽暗忽明,像一只布满血丝的眼,浸着沉默的委屈与无奈。突然,他把烟锅子在石头上猛磕一下,磕出“嘎,嘎,嘎”的脆声,他收起烟袋,站起身,右手狠狠地在大腿上一拍,硬硬地从嘴里吐了两个字:分家……

这,都是一九七三年的事了。



一家人写了“字”,分了家。光景各过各,船小好调头,小家想小家的办法。虽说是分了家,其实就是分了一个面瓮,一只馍盆而已,锅灶还是那个锅灶,炭锨还是那个炭锨,蒸馍馍,锅头轮流着用,好比唱戏的台子,你方唱罢他登台,各家蒸各家的馍,用的是一碗酵子,发了面,揉了馍,虽大小有别,馍馍还是一家的味。

夏天,热。井窖,凉。蒸好的馍馍没了热气,装入布袋,口子一扎,绳子一绑,吊到红薯窖里,进入土法冷藏模式。一个窖口半根椽,上面并排绑了四根绳子。祖父把每根绳子系上布条,写上数字,标上记号,谁家取馍,先看绳头,很像取邮包,看字错不了。有时候,窖里的馍馍也长毛,长白毛,父亲说,那是一种有益的菌,祖母说,那是馍老汉胡子,抹布一 抹,照样吃。有时候馍馍陈了,就揉成馍花去篜。后院是两棵花椒树,喇叭型得长,上面长满刺,也长满花椒,更长满叶子。掐了叶子,剁成碎末,一撮盐,与馍花一拌,锅里一蒸,菜鸟变凤凰,那椒叶馍花伴着一种奇异的香味,让旧馍馍扫了愁容,生了欢喜。冬季,馍馍不新鲜了,家有收藏的干椒叶,揉一揉,拌一拌,味儿差不了多少。

篜馍馍离不了酵子,酵子常常决定馍馍口味。就像酒,五花八门,但仔细品起来味道不尽相同。以前的乡村学校每年的假期多,有寒暑假,还有麦假与秋假。祖母除了给一家人做饭,还得照看三家娃。那时候口粮没有余头,看娃可以,馍馍自带。每天我带上妹妹,还得带上馍馍。馍馍装在馍布袋里,饿了各吃各的馍,偶尔交换吃一口,味道略有不同。一次,我给母亲说自家的馍馍不好吃,母亲反问道:别人家的馍馍上有花吗?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眼里明显泛着湿气。那天,生产队分粮食,母亲胳膊夹着布袋往库房门口一站,戴石头花镜的老会计用余光扫了一下,然后眼睛盯着磅秤上的字码给母亲说:欠款户不能领……母亲听了很尴尬,家里劳力少,工分不够,领口粮就得补钱,而钱总是交不够。那一刻,她感觉周围人的眼睛似乎同时转向她,她躲都躲不及,眼睛一酸,低着头,空布袋又夹着回……



有那么一段日子,馍馍几乎全是玉米面,金黄金黄的,稍微一脱水就裂口子,就发硬,吃起来馍花在喉咙里像锯末。黄昏,一碗米汤一块馍,泡到碗里吃起来还有点滋润。偶然放一勺糖,甜蜜的很夸张。但家里的糖很稀有,总是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一次,妹妹说案板下的炭窝里有糖罐子,我弯下腰一看,那只黝黑的罐子在黑色案板下隐约着一点光亮,像一只浑浊的眼睛。我蹲下身子,伸进胳膊探进头,抱出罐子,挖了一勺糖,两片馍馍一夹,捏在手里一人一口。吃完后手一拍,手指蹭黑了脸颊。母亲回来一看就笑我偷吃糖了,我还不知道缘由,她就指着毛巾让我擦脸上的黑。后来,父亲从城里回来,母亲把那当笑话说,父亲却没有笑……

后半年,天气短,上学天黑,下学天黑,馍馍要在学校吃。早上,书包里被塞上一块馍,到了学校,书本一掏,书包就成了馍布袋。下课铃声一响,集体吃馍。你吃我也吃,手里的馍馍非黑即黄。张三坐在座位上吃,李四站在屋檐下吃,掰着吃,啃着吃,吃着闹着,闹着笑着,笑着吃着,鼻涕流着。那吃相,很土气,很乡下,但不一定丑,因为孩子的童年充满天真,不懂得矜持,还不太会装。笑是灿烂的笑,吃是生态的吃,虽吃得不专心,但吃得开心,至于啥味,不记得,反正啃了,嚼了,咽了。像打吊针,滴进胳膊里的,咸的,苦的都是能量。上课的钟声一响,那声音有磁场,孩子们像铁钉一样被吸进教室,入了座位,嘴巴里的馍馍还没有咽下,一喊“起立”,就有人打嗝,看那小脸,看那身子骨,很像瓦罐里的黑豆芽,长不高,伸不直,身细脖子长,没个水气。


文/李立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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