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7-3 11:47:50

黑馍旧事(下)_李立欣

牛马靠草料,养娃靠黑馍,黑馍总是难下咽,总是想着法儿吃。一天,有人剥了馍皮,馍心儿揉成馍花花,用旧手绢一包,放在板凳上,另一个板凳在上面使劲一压,打开,圆饼状,摇身一变,老暖鞋变新皮鞋,模样没了黑馍的影子,却多了几分形体诱惑,咬一口,似乎比馍馍好吃,可那确实还是那个黑馍。就像李二毛,就算他衣袋上别三只钢笔,还是那个不爱识字的李二毛。但李二毛家的馍馍好,他爹是队里的保管,掌管钥匙的。李二毛不爱背书,天一昏,身子冷,缩在屋檐下,仰起头,眼珠总是往上看椽头,越是背不下书,越觉得肚子饿,肚子一饿,把会背的字句也忘了,班里走一个同学,他目送一个同学。黄昏里,老师坐在屋子里的炉子边,腿搭着腿,嘴刁着烟,一边烤着馍馍,一边摆弄着火苗,那烤馍味儿伴随着墙上的影子,是李二毛童年里的魔。那天下午,李二毛的馍馍丢了,他就哭,哭得人哄不下,越劝越来劲。后来,老师说:你今儿个的书不用背了……他便立刻不哭了,眼睛看着周边的同学,突然噗嗤一声笑了,鼻子下冒出两个透亮的鼻涕泡儿。

一天父亲从城里回来,包包里有半个他舍不得吃的白馍馍,祖父说那是“洋面馍”,奇香。拿到学校,一下子把李二毛的馍馍给比爬了,他似乎心里很失落,他说他娘明天就给他蒸“头茬面”馍馍,那馍馍像雪一样白,大伙都在想,像雪一样白的馍馍多好吃呀……或许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压根就不是大家一起吃白馍馍,而是自己吃白馍,大家吃黑馍……



那些年,巷子里常常会看到乞讨的老人,村里人把那些人称为“要馍的”。“要馍”是人世间最不堪的落魄,他们衣着褴褛,苍发如草,或佝偻,或跛脚,两眼露浑浊,一袭可怜相,是孩子们嘲笑与围嬉的“怪人”。有一天,一群孩子尾随着一位要馍的婆婆,我看着她破篮子里那些零零碎碎的黑馍馍,再看看她那遮着眼睛的白发,觉得她格外丑陋。突然,不知哪个作恶的孩子给她的篮子里放了一块土疙瘩,她扭过身低下头,缓缓地拣在手里。孩子们以为她要砸人,一哄而散,她却把那土块轻轻地放在一棵大槐树下。那棵大槐树距离祖母的院子只有一丈远,我快速地跑进门,猛地转身把门关得紧紧的,并插了闩子。祖母听到摔门声走了过来,我说门口有“要馍”婆婆……祖母让我把门开启,我眼睛盯着她很是不解。只见她到屋子里拿出半个馍馍,拉开门闩,走向那位“要馍”婆婆……后来祖母说:恓惶人讨口食,没有白馍有黑馍。这世上人有三分奈何谁想给人要馍馍?

说这话的时候,有位老汉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他弯着满弓一样的腰,手里攒着一片笼布,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瓜瓢布帽,胡子稀疏而有些长。他的脸黑瘦,脸皮很紧,说话声音不大不小,站在那儿嘴里只吐出了三个字:给俩馍……祖母连忙让他坐下,他没有坐,等到祖母拿出馍馍,他熟练地用笼布一裹,往胳膊上一夹扭身就走。祖父闻声,手里捏着一盒纸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喊他,他似乎根本听不见,身影就闪出了大门外。祖父说:人年岁大了,一个人蒸不了馍啦。他说的那个人是村里以前的农会主席,无妻室无儿女,孤寡独居,曾经斗争过人,也保护过人,一双三角眼,脸上蒙着金属气。孩子们背后称他为“弓腰老汉”。他家住在大槐树下,每次我从那儿路过,他都坐在门墩上,不是抽着自卷的旱烟,就是掰着手里的馍馍一口一口地嚼。他面孔很冷,看人时眼珠总往上翻。他有一种打趣意味的恶搞习惯,喜欢趁孩子不留意的时候用手指弹孩子的脑壳子,他那动作似乎很熟练,表情又是那么若无其事,让孩子们常常躲避不及。但他家的后院里有杏,有桑葚园,每当我们想窜进去的时候,他像收门票的老汉,总是伸着手,想让孩子去家里拿个馍馍给他。




夏季,生产队里的瓜熟了。这个消息我是从“弓腰老汉”那里知道的。那天早上,雨后的空气里搅着一丝一丝的凉气,那棵大槐树下的门墩上坐着一个老头,一手拿馍,一手拿着半个甜瓜,那甜瓜叫“青荻芳”,绿皮,白线,吃起来又甜香又清脆。老汉胡子长,牙口不大好,一口馍,一口瓜,或者一口瓜,一口馍。反正我没有看清楚他是先吃馍还是先吃瓜,反正最后一口是瓜。当他把嘴巴一抹的时候,一颗橘黄色的甜瓜籽依然黏在他那烟黄色胡子上……

秋天,柿子红了,软柿子也能就馍吃,那种吃法看似很风情,但甜蜜总被馍馍的那些不堪拉扯着,掩盖着。祖母一辈子围着锅头,总是想着法儿调剂着捉襟见肘的口粮。她用玉米面掺软柿子蒸柿子窝窝头,那种酱褐色的窝窝头得掰着吃,那涩涩的甜味儿,有吃点心的感觉。那些年有自留地,祖父年年在自留地种黑豆,遇到年景雨水好,黑豆能打一布袋,除了在陶罐里生黑豆芽,也可以蒸黑豆馍,那黑豆裹在馍里像虫子,不中看也不中吃,吃的多了,嚼在嘴里满是豆腥味。

玉米是饲料也是口粮,白事吃黄馍,嫁娶也吃黄馍。大锅灶在墙根一撑,七、八个婆娘一天就要蒸二百多斤玉䵚黍面。过事的馍馍个头小,宁让人多吃几个数,也不想让人把馍馍掰成块块。那些馍馍在棚子下的高粱席上像秋天里落下的桑树叶子,一片金黄。第二天,黄馍馍上席,四盘凉菜,四碗熬菜。席间,馍花簌簌,筷子若雨,年轻人眼明手快,年长者不慌不忙,一番客气,问上一句:泡上?泡上。说完,黄馍在指头间一捏,菜汤往怀里一拉,馍泡了,汤水也吃了……

那年景,天旱,地贫,庄稼不长,布谷鸟叫得都没精神。地头的麦苗又低又稀,看不见个穗儿,很像弓腰老汉头顶的弱弱稀稀的毛发。一年收麦前,队里的黑驴生了个死驴,有人就用剃头刀刮了驴皮,卸了驴肉。一口四尺口面的铁锅在光秃的柿子树下撑起,驴娃肉煮了三个时辰,辣椒面子一撒,红红的一大锅。百十号人涌过去吃驴肉泡馍。二毛爹是掌勺的,那只像狗头一样的黑手,肉丝在木盘子里拈起又放下,放下又拈起,就那么几丝肉总怕拈多了。汤一勺一勺地舀,黑馍一块一块地泡,树下围了一圈子人,有蹲的,有立的,还有盘腿的。吃到半截有个妇人慌忙跑了过来,嘶哑着声音喊道:快,快,有人跳井了……

打麦场的井边,一双摆放整齐的老汉新布鞋,那布鞋里放着一把桑树园的钥匙……

第二年,村里的庄稼地就分了。“牛的传人”从此吃上了麦面馍。

文/李立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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