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去看黄河 散文_凌仕江
到了黄河面前,我敢说,任何巨人,都只是个孩子,永远断不了奶的孩子。我不知这算不算个体写作面对公共母题发出的中国式感悟?在陕西潼关与河南灵宝以及山西风陵渡交界的黄河大桥上,我拉过子羊的手说:黄河在下面看见我们了吗?
子羊摇摇头,眼睛里装满了惊恐。他浑身颤抖,手足无措,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怎么也站不直,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此刻,来来往往的车辆打我们身边驶过,让我们随时处于摇晃不安的紧张状态。黄河在喘息,大桥在呻吟,水面上腾起的浊浪与天边日光,镶接在一起,让镜头里的人看上去很灰。
这黄河水实在太黄了,比腾格尔歌声里苍凉的黄河声更黄。河面不仅宽,而且汹涌、浪急。左岸之上的潼关,在苍阳西下的余晖里,只剩下一行模糊的琉檐残瓦,像枯笔草书中飞落的一滴墨迹。手护红色栏杆,背对红色落日,草率拍了几张照片,顾不得造型与表情了,我们得赶紧离开黄河大桥,如同两个逃难的孩子,在高空的桥上相互搀扶,一点一点向着出口艰难迈步。
“这大桥是不是快要断了,怎么摇得这么夸张?”子羊小声地问我。
我只是笑,放声地笑,不敢回答子羊。因为断与不断,这个问题在空中的提出,都很令人沮丧、忐忑。我不断地提高声音分贝,笑了又笑。我想尽量在笑声中找到属于孩子之间的安全感。笑,是一种速度,也是一种力量,在危险的黄河大桥上。我面对风笑,仿若一个摸着路行步的盲人,一刻也不敢低头对视黄河。我的笑声被浩瀚的黄河无情吞噬,连一点回音的尾巴也找不到。幸好,我的笑声没有引来黄河的嘲笑,如果黄河发出笑声,两个孩子的表情一定比黄河狰狞不堪。我用笑声排除一切世间的妄想,同时也让笑声遏止我们在桥上的笨手笨脚。
笑,终于让我们大步流星顺利通过由外到内摇摇欲坠的距离。
黄河从未因为我的笑声而停止一瞬间,黄河顾不了那么多,因为她承载几千年的历史与现实比黄河本身更为沉重,到了这里她必须学会拐弯,所有的世事都将顺着她的拐弯尽现悲壮、放肆,然后一往无前,山挡不住,树挡不住,神仙挡不住……黄河在这里流经的速度让我隐约体味了一个国家运行的速度,有急有缓有快有慢,这是普通的肉眼看不见的,好比一支宏大叙事的交响乐,有抒情,有散板,有独奏,还有协奏……假设黄河真要忽然停止下来,安静地看我们一眼,那世人准会奔走相告——黄河在风陵渡出问题了。这不仅要让水利专家惊慌,还有环境治理专家又将忙着写报告,电视台更要铺天盖地报道黄河怎么了……
子羊的表现让我无法相信他是黄河陪着长大的孩子,可事实的写照改不了一个孩子迫切又自豪的描述:真的,我家就在岸上住。虽然一个不太了解黄河习性的孩子每天都可以面对黄河,但他更愿意让一个远离黄河的孩子,多一些接触并掌握黄河脾气的可能。
此前的2014年夏日,在青海贵德,我与黄河有过短暂的初次会面。可以说,那里的黄河水比青春更青。有人说,那水可以直接饮用,实在是太清纯了,看上去就像一摊柔软的丝绸,黄与青有明确的分割线。在青青黄河边漫步的姑娘,有的骑着马,有的用丝绸蒙住了脸,我曾想象那样的姑娘,是不是没有勇气与贵德的黄河媲美?光着脚丫,我走在河床的浅水边,感觉世界是如此嫩幽。那一回,我真没有把黄河放在心上,因为她颠覆了课本上黄河的沧桑、雄伟与俊美,但我记住了天下黄河贵德青。
然而,当从黄河大桥下来,子羊央求我尽可能地近些再近些靠近黄河。他一个人在前面奔跑着,他说他要寻找一个可以抚摸黄河水的地方,让远道而来的我触摸黄河的体温与脉动。当大片大片逐水而居的芦苇被风浪压得直不起腰,我恍然明白了一个孩子对黄河历经的一切,内心产生了莫名复杂的感应。尽管事件没有明确的细枝末节,但似乎一个民族蹒跚的足迹与情感,全涌现在了漂浮着泥沙与枯枝败叶的河面上。河边的角落里有清欢的芦苇、高粱,还有摇曳的野花,也有隐藏在芦苇中的沼泽。那些芦苇有的花开,有些刚刚扬起青涩的穗,有的渐趋成熟的花如柔情的棉朵,铺散在风中,在静止的水面上荡漾,偶尔有三两只鸟光顾,落在芦苇头顶,那可是消失了千年的鹳雀?这接近于工笔和写意呈现的唯美画面,看着它们的动和静,我忽然有一种手持狼毫在宣纸上流浪的孤寂与浪漫,坚硬的石块与粗网的铁丝在河边固定了一层又一层,打鱼郎一次又一次撒网淘回的不是鱼,只有残断的树根与碎石、泥沙。
我沿着子羊的影子走。有时,伸出手抚摸河边的芦苇,它们纤细的腰,有的已经断裂,一半在空中,一半折叠水里,这是风水的绝作,也是黄河少有的风景。真想有一只小小的木船,能载着我和子羊,去芦苇丛中摸鱼儿,让我们能够真正地回到童年。可是,耳边传来的快艇声,很快冲毁了我的梦幻。河边,有些地方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泥滩,裸露在水面之外,如北方汉子健壮的肌肤。日光长久的晒照,泥滩被踩在脚下,一点也不软,反而有种特质的韧性。我蹲下身,拾了一根草棍,情不自禁欲在泥滩上画点什么。
子羊拣了一块石子,风风火火跑来交到我手上,他劝我也要学着别人的方式,将石子用力地抛进黄河,这样就可能忘不了黄河的响声。我当场拒绝了子羊,原因我没有告诉他。眼下的黄河已经够受伤了,我不能干这种伤害黄河的事情,一个孩子从南方之南千里赶到北方看黄河,怎么能为她增添如此负担?周围那些往黄河里扔石头的人,女生总多于男生,或许她们嫌黄河承受的还不够多吧,总想面对黄河搞出点动静来。在她们心里,或许这是一种旅游的放纵与浪漫。
离开黄河时,我还是止不住表达了一个孩子对黄河的敬意。我先让子羊坐在打鱼郎留置的那把藤椅上,背对黄河,留影一张。我让他尽量庄重些,再庄重些,遗憾的是,子羊的表情充满了无限的焦虑与惆怅。然后,我让子羊反复揣摩着相机里的照片角度,替我也拍下一张。镜头前,略带思考与沉着,黄河在我心中澎湃,可我更习惯冷静背对黄河,那是我最需要的对黄河的态度。因为,此刻,我眼中的黄河,正沸腾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浑浊的思想。
最后,我蹲下身,掬起一捧黄河水,掂量黄河的咸与沉。
夜宿风陵渡。
禁不住想起此地诞生的两位重要人物。一个是风后,另一个是女娲。或许有人不当他们是人,而是神。《帝王世纪》中有这样的文字:风为号令,执政者也。明代人王三才在《创建风陵享殿记》中,另有描述:风后辅佐黄帝。风后死后,轩辕黄帝将其葬于芮城县城以西35公里处黄河渡口。地随人名,于是称之为“风陵渡”。清乾隆四十一年《新郑县志》载:“风后,伏羲之裔,黄帝臣三公之一也。善伏羲之道,因八卦设九宫,以安营垒,定万民之竁。”如此看来,风后是人的可能性不容置疑,但女娲就难说了。她既能造人,又能补天?当今谁人能与之相比呢?她一会在天上,一会在地下,况且天下到处都传说有女娲的踪迹,人们最相信也是传说最多的地方一个是陕西的西安、一个是四川的雅安。有一阵子,似乎抢女娲也成了一些地方的文化遗产保护行动。当然,女娲究竟出处何方,似乎这已经不重要。我想历史上既然那么多人研究女娲,就不能不相信她的确有存在的必要,尤其是到了今天这个信息漫天皆混淆的时代,我们相信传说,相信神话,更有助于我们保存内心美好的秩序。有人研究说女娲是外星人,当她独自在地球之上寂寞难耐时,便造了人类。这些话题与信息,都为今夜的风陵渡增添了一些神秘与幻觉。可眼前的风陵渡镇闻不到琴声,只有潇潇冷雨,伴着黄河远去的涛声,驴鸣马嘶都成了旧年纸片与电视画面上的绝唱。
风后去了哪里?是不是跟着女娲回到外星球去了?
伫立宽阔的水泥路面上,我想他们被黄河带入大海的可能性更大。这样便想起一个比女娲时代近一点的人物,于是便在心里呼喊着:郭姑娘,郭姑娘,你能否转过身来?但我不是杨少侠。想来郭姑娘的寂寞比女娲在风陵会稍显深色一些。于此,便想到诗人徐志摩的表弟金庸笔下《神雕侠侣》中的风陵夜话。从历史地域的维度看,金庸先生一定对风后有所研究,可眼前现代的饭馆与酒店,怎能容纳当时的夜话呀?不过是一场身临其境的遥想罢了。但子羊说,小时候他常在风陵古镇玩耍,而且常常在风陵墓迷路。
我问,古镇在哪里?风陵墓今何在?子羊满脸委屈地说,他多年没回风陵,他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晚餐之余,我们在饭桌上翻开相机里的照片,欣喜地遇到两个在酒中谈论黄河的男人。他们在桌上猜酒,没猜准数字的那个就得喝酒。其中一个年长的,总是输于那个相对年轻一些的人。攀谈中,得知原来这是运城中条山抗日战争研究会的赵氏兄弟。
“年轻人,你们来看黄河,可你们知道黄河英雄吗?八百英雄跳黄河的事迹,你们都听说过吗?”他们中的一个问。
我摇头,表示不清楚。黄河我都不熟悉,更别提黄河英雄了。不过,我能想象黄河结冰时的样子,那是回不去的历史影像了,那也是金庸先生笔下的风陵渡呀。
“岂止八百英雄,一千也不止。”另一个人说。
“你们知道黄河最美的时候吗?”他顺手将手机递到我面前。
宽阔的河面,看上去十分安详。一轮落日轻轻躲在风陵渡与黄河大桥接轨的上方,如同龙眼。天空凤凰飞舞的云彩,醉在河面上。不远处,有一根电线杆的倒影,像是从黄河里生长起来的。那河水金色中泛蓝,这与我和子羊看到的黄河差别何其之远?照片下有四行诗:
前两句是照片的拍摄者所写,后两句则是哥哥替他补充的,全诗如下——
夕阳映照凤凰咀,
黄河东流在风陵。
日落河滩余晖在,
黄河风采依旧存。
(凌仕江,四川荣县人,作家、编剧、音乐人、出版人,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人民文学》游记奖、首届丝路散文奖、中国报纸副刊散文金奖、第十届四川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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