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7-12 09:50:48

琴桐 散文 _杨自莹



琴桐,就是泡桐树。泡桐树可以用来做琴。能够做琴的泡桐树不如就叫“琴桐”吧!我喜欢这个有诗意的名字。

一个人的生命里总有一棵树如影随形,不离不弃。树好像知道人会出生似的,早早地在人的出生之地占据一席之地,等候着人的出生。树和人好像有一种冥冥之中的约定。一棵树不知带着多少人的气息、时空的信息等待着人的出生,似乎人一出生,这些气息、信息马上就会依附于他。似乎人的出生,不是为了完成人的使命,而是完成其他的使命。

一棵树在人出生之前不知已经存活了多少年,当然,树也可能和一个人青梅竹马、连理连枝。

我记事的时候,院子里就已经有一棵粗大的琴桐了。我想,这琴桐“杵”在那儿不知已经等了我多少年。它不知道我会出生,它知道总会有人出生的。它见过生,还没见过死。在此之前,我的堂哥就是在这院里出生的;在此之后,我的爷爷也是在这院里老去的。琴桐站得高,看得远,它或许早已看清了人间的悲喜。

我一想起这棵琴桐,就会想起树坑里的水。父亲总是把树坑挖得老大老大,大概有土炕的一半,而且四四方方很规整。下大雨的时候,树坑里面就积满了水。天上的雨珠还有树上的雨珠不间断地落到水坑里,生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一会儿圆了,一会儿又破了,“扑啪扑啪”地响着。我们就在屋檐下或者透过炕上的窗户看着,等到有疾电闪过,下一个惊雷即将到来之际,赶紧挑起门帘回到屋内或者关上窗子。雨霁之后,我们又叠了小纸船放到树坑里,任它浮浮沉沉,游游荡荡。有时候,我们放学归来,那小小的纸船还在树坑里泊着,但这时候的水已经澄澈了不少,纸船的影子、树的影子都依稀可见。

我一想起这棵琴桐,还会想起树上的鸟儿。那时候,经常光顾这棵琴桐的是喜鹊。大概这周围再无其他高大的树了吧,喜鹊总爱光临我家的琴桐。大早上喜鹊站在枝头上“喳喳——喳喳喳”地叫,父亲就说:“喜鹊叫,喜事到。”

我的姑姑们一般就在晌午之后到了。那时候,我的姑姑们都还很年轻,三四十岁的年纪。

大姑略胖,红光满面,整天笑意盈盈,好像对应着喜鹊的叫声;二姑粗喉咙大嗓门,总是一种走路生风、急急火火的样子;小姑却是一副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模样。有一次,我和二姑在这树下说着说着就打岔了,我还记得她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

我在外求学的某一年,春天的时候,二姑去世了。那时她还是四十多岁的样子,好像她永远不会变老似的。

二姑下葬的那天,风大,学校的琴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满地粉色的花朵憔悴损,它使我想起二姑那张被风吹得通红的脸。在这求学的几年,我不怕冬天,也不畏秋夏,我就怕春天,尤其是琴桐花盛开的日子。



我结婚之际,父亲又在院子里栽下一棵琴桐。这棵琴桐就对着我的窗户。婚后,这棵琴桐就一直伴随着我们的生活。我不知道父亲当初栽下琴桐的用意,但之后我和爱人就把这棵琴桐当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刚开始的时候,这棵琴桐总给人一种“春不保夏”的感觉。

我和爱人甚至给它的根部刨了个小小的坑,浇水或者任由雨水浇灌,但它还是一副毫不领情的样子。这样一直过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年春天,大概是它的根终于扎得更深了,树身上突然冒出一挺直的新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今已亭亭如盖也。

每次我回到老院,都要用双手丈量、抚摸这琴桐的“躯干”,好像抚摸一个孩子。我想,我触摸这棵琴桐的样子会不会像极了父亲当初触摸他那棵琴桐的样子!

我工作之后,不论是单身宿舍的二楼,还是有了小家之后的一楼,门前都有一棵合抱的琴桐。那时候我还不觉得琴桐竟和我如此同气连枝。

早春的时候,琴桐热烈绽放它的花朵;晚春的时候,琴桐依次落下它的花骨朵;秋冬的时候,琴桐的花果自然裂开或者被麻雀啄开,飘下一粒粒细碎的“雪”。我就在这琴桐下面侍弄花草,上课下课。有时候抱着孩子,那时候儿子只有两三岁的样子,还没有我养的鸡冠花高呢!

我搬了新家后,好像原来的那一棵棵琴桐也挪了窝,挪到了新家的后窗外边。这时我才意识到,这辈子我恐怕是无法绕开琴桐了。

这真是奇怪的事,人可以绕开山绕开水走,但人无法绕开一棵树;人可以绕开太阳绕开月亮,但人无法绕开一棵树。我想,人一辈子或许就活在一棵树的阴阳、阴晴、虚实之中。

但既然说这泡桐树是琴桐,那这树就一定有雅音可悦。

风是一年四季的琴手。风这个琴手,你看不见摸不着,总是神秘得很,固执得很,从来都不露真容。风这个琴手,弹琴的时候架势摆得很大,他落座的那一刻,身上的披风都能甩到后山上去。但他不讲究场地,随便坐在墙头、房脊,或者直接就抱起琴弦,反正都由着他的性子。他还喜欢别的,只要能发声的事物,都来给他配音,比如说空气、电线、玻璃等,比如说沙子、石头、蒿草等,比如说牛马羊等。

我甚至觉得风就是无心的,他只会旁若无人、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弹奏,反正他的弹奏是给别人听的,他从来不在乎听者的感受。

但是我觉得,风弹奏琴桐的声音和拨弄其他树木的声音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种“呼呼——呼呼”的声音。当然,我指的是大风,微风是不足以奏响一棵琴桐的。当然,我是听惯了琴桐的音律,所以即便是同样的声响,也还是偏爱桐音。大风飞扬时,哪还是弹奏呢,简直就是抓狂。有时候他干脆抱起琴桐,没有章法不合音律“呼呼啦啦”地弹着;有时候,他可能厌倦了,操起琴弦“乒啪乒啪”地奏着,甚至弄坏了多根琴弦,他也满不在乎;有时候,他“呜呜”地弹着,好似鬼哭狼嚎一般,吓得树上的鸟儿都噤了声,窝在巢中一动不动……

但风弹奏琴桐的声音总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吧!那是春天,琴桐花开的时候,不需要大风,只需要一点小风。小风把弹奏琴桐的音量控制在似有似无间,但小风可以把桐花轻轻地摇上一摇,小风当然也会把花香味儿慢慢地“摇”下来,任由一个听琴的人立在树下也不愿走了。这时候,琴音伴着香味儿直让人如痴如醉。这是我们小人物的幸福。

还有秋天,风在弹奏琴桐的时候,你尽可以忽略那“呼呜——呼呜”的声响。你闭上眼,仔细听,听到轻微的“哗哗——哗哗”的声音。你循声望去,知道了是风摇响了干枯的桐果,桐仁撞击桐果的内壳而发出了这极其微妙的声音。有时候偶然一瞥,看到麻雀也在啄食桐果,桐果也发出了类似的声音。可是一粒果仁就那么一丁点儿,麻雀又能充饥吗!我想,麻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雨是最善弹琴的了。我最喜欢秋雨弹奏琴桐的声音了,尤其是连绵的秋雨。

一个人躺在北窗下,给窗户留一条小缝儿,既不觉得冷,又能听得真切。我觉得秋雨弹奏琴桐的声音总给人一种不紧不慢、不咸不淡的味道。秋雨总给人一种我若自洽,奈我若何的感觉。当然,秋雨弹奏琴桐是如此慢条斯理,这还和琴桐有关。琴桐的叶子那么大,一滴雨水落下来,可能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响,等许多滴雨水落在琴桐叶上,汇成一大滴,桐叶承受不住的时候,才向一个方向滚落,或者轻轻地抖一下,这更大的一滴才落到另一片叶上,发出更大的声音,又因桐叶硕大,落下来的更大的雨珠又“啪”地一声,如此循环往复。但它还是一副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的样子。

人生又有多少急事紧事呢!这使我想起木心的“从前慢”里的句子:“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父亲也弹琴,这是母亲说的。母亲说,三伯父在弹的时候父亲看会了。

但我从小到大也没看见父亲弹过一次,直到他因病老去。我连传说中的三弦琴的样子也没见过,但我固执地认为,他的三弦琴的琴身就是泡桐树做的。

他在北院栽下第一棵泡桐树,他在我的婚房前栽下泡桐树,他在南院又栽下一棵泡桐树。

他热爱泡桐树,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封琴。

那时候,一个村庄都没有一丝琴声,只有小学校上课时偶尔飘出断断续续的琴声。那时候,我们这些孩子无法走进一个成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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