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是重逢也是告别_ 文/韵荷 “我的村庄”系列
风儿把我送到坡下的时候,我遇见了她。她侧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穿着一件花夹袄,阳光慵懒地爬在她的脸上。见我过来,她愣愣地看。我给她打招呼:大妈,是我呀,忠旺家的二姑娘。
忠旺,是父亲的名字。我和她至少四十年没见过面了吧。我想,我必须说出父亲的名字。
果然,她一听父亲的名字,竟颤巍着站立起来:你是忠旺家的二姑娘?她再次确认。嗯,二姑娘。我笑着回应她。
她的两只手抖抖索索向我伸了过来,我连忙接住这份炙热的温暖。一只小黑狗站在不远处的柿子树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眼神里流转出困惑之光。
大妈,您今年高寿?我问。
八十九了,快要走的人了,她笑呵呵地答。我守着故乡的时候,她离开了。如今我离开了故乡,她又回来了。
这一走一回,是四十年的岁月交织,也是一个村庄的沧海桑田。我的记忆里,她还是那个走路带风,眉眼含笑,神采奕奕的“干事人”。而我在她的记忆里,一定还是那个梳着羊角辫,背着格子书包冲她傻笑的小女孩吧。
她嘴里嗫嚅着:你爸是个勤快人,这些年养羊受累了,年龄不饶人,你要劝劝他。还有你妈,腰都疼成啥样了,还上岭打酸枣。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倏地红了,握着我的手也有些颤抖。是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仿佛我们的泪腺是相通的,她未流出的泪,顿时奔涌到我的眼眶里。
我想扶她坐下,她的手却紧紧环握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就再也抓不到了。阳光像个调皮的孩子,溜滑滑梯一般,从她的手臂溜到我的手臂,又从我的手臂溜到她的手臂。
那只小黑狗驮着柿树的影子,仿佛驮着金灿灿的秋天,屁颠屁颠向我们奔跑过来,蹭蹭我的裤脚,又蹭蹭她的裤脚。哗啦啦,哗啦啦,红彤彤的柿子碎了一地,甜蜜的味道漾遍了整个巷子。风儿圪蹴在树梢上,捂着嘴偷笑。
这个秋天,我回到了故乡,忙着重逢,也忙着告别。
(四)
开火车的铁毛
村里人都叫他铁毛。
他不是我们村的,是隔壁村的。隔壁哪个村的,不知道。
他每次来,都是开着火车来的。“呜呜呜——呜呜呜”的声音穿过整个巷子。村里人都知道,是铁毛开着他的火车来了。
果然,是他来了。他个子很高,一身旧黑棉衣棉裤,但很整洁。戴着一顶旧绿帽,帽子中间还有颗红五角星。眼睛很大,很亮,不知道为什么,眼圈总是红的,眼底像是匿着一片海。他多大年纪了,看不出来。
他开着他的火车向人群慢跑过来。他的火车呢,其实,是一面小镜子。他两手握着它,放在胸前,镜面朝外,边跑边向人多的地方喊:有去北京的吗?快上车,火车就要开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人群里一阵哄笑。
火车停止了前进,但铁毛双脚没有停,原地踏步着。看见别人笑,他咧着嘴,也笑。我们几个毛孩子跟在他身后,他看自己的火车上人了,眉梢漾着得意,两手握紧小镜子,嘴里喊着“呜呜呜”……火车慢慢开始启动,我们跟着他跑到村口,又折了回来。
记忆里,铁毛很敬业,每天都来,几乎都是同一个时间段,风雨无阻。据说,他一天跑十几个村子呢,好多人都认识他。
直到有一天,人群中忽然有人问,最近怎么不见憨铁毛了。有人答,死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风吹散了笑声。几只麻雀落在树梢上,房屋在远处静默着,几只狗在巷子里踅来踅去,庄稼在田野里肆意生长,村庄还是它原来的样子。
这个世界,有很多人来过,仿佛又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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