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81)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梁巧红的难题,冯永春就那样轻易给解决了。但是他自己厂子面临的问题,却不是简单的用一点钱就能解决的。如果确切一点说,他的这些麻烦反而是有了钱以后才惹出来的。
梁巧红剧团的演出结束没有几天,武家关的两个居民小组长就领着几个人进了武春焦化厂的办公室。
虽说来人都是不速之客,但其中两个人冯永春还是认识的,他们是焦化厂所占地块的那两个村民小组的组长。这两人进了办公室就口称“冯老板”,冯永春也分别同来人一一握手请坐,金花给几个人各倒上了一杯茶水,秀秀把几盒烟打开,同打火机一块儿放在两张茶几上,两个人就一起站在了一旁。
各怀心事的双方坐定之后,已经猜定了对方几分来意的冯永春没有说话,他不动声色地翻看着手中小本子上记着的电话号码,一边听着来人对剧团演出的夸奖和对武春焦化厂的感谢,淡淡地应酬着几句客套话,一边在心里思索着对策。
终于,那位十三组的组长武小呆干咳了一声,把话引入了正题:
“冯老板对不起,打搅你了。今天我们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们组的地,不能继续租给咱们焦化厂了。”
冯永春没想到这人开口就把问题说得如此严重,但他也只是“哦”了一声,语气平静地道:
“武队长,这么回事啊。为什么呀?”他还是按生产队时的老称呼问这位组长。
武组长一时不好回答,十四组的蔡唐娃组长答道:
“冯老板,是这么回事:我们两个队的社员们这几年一直反映我们跟你们订的租地合同不合理,年限太长了,还说队里的耕地让你们办了厂子,这还违法了呢。大家都要求解除合同,把地收回来自己接着种。” 他指指一同来的几个人:“他们都是社员代表,群众的意见大得很哩。”
那几个人纷纷点头。冯永春也朝他们点点头,但没有说话,只是问蔡组长道:“那你的意见呢?”
蔡组长吭吭唧唧了几声“我,我”,似乎有些不好说出口。他扭头看看武组长,道:“小呆,还是你说说吧。”
武小呆道:“我们也是把大家的意见真实地给冯总你说一下,你看怎么办?”
冯永春心里一笑,这小呆还真一点也不呆,又把球给踢回来了。他道:“咱们之间的合同是通过你们村党支部村委会签订的,还在镇上备了案,谁也不能单方面撕毁的。我们当时订的时间是十五年吧?这才过了五六年,咱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你们两个居民组都有人在咱厂里上班,这样做不太合适吧?”
武小呆说:“冯老板啊,我跟蔡组长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下边社员不答应呀!他们还说,订合同的时候我俩肯定得了你们的好处,吃了贿赂,所以我们才把队里的耕地用那么低的价格租给你们办了厂子。现在这些社员又说这是犯法的,他们还要把我俩跟你们一块儿往上边告哩。冯老板你是知道的,我俩可是一分钱的便宜也没沾过你的吧?”
冯永春看着那几个代表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他们组长的话,已经摸着他们的几分底了。他一边招呼几个人抽烟喝水,一边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两位组长总算说出了正事,也轻松了许多,等大家的茶水喝过了,两盒烟也抽得差不多了,就主动起身告辞。冯永春道:“你俩的话说到了,意思我也明白了。回去以后,麻烦你们做一做社员们的思想工作,咱们厂以前离不开大家伙儿,以后也还得倚仗各位呢!”
等冯永春说着客气话把一伙人送走了以后,一回到办公室,秀秀就说道:“一伙子红眼贼!冯总你还对他们这么客气,要是我爸,早就把他们骂出去了!”
“这么说,他们还没有去找过你爸?”冯永春问道。
“肯定没有,”秀秀道:“他们都见我爸害怕着呢。”她似乎有点得意,末了又加上一句:
“都是咱们厂赚了钱惹的事。要是咱们赔了钱不干了要把地退给他们,你看他们要不要?保准一块钱也不舍得给咱退!”
冯永春心里想:这个秀秀别看还小,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他笑了笑,心里随之仿佛也轻松了一些。他到办公室外边的雨棚下推出一辆摩托车,秀秀追出来道:“厂长你不开车?”冯永春说:“一个人就不开了,省点汽油钱吧。”
秀秀撇撇嘴回了办公室。冯永春跨上摩托踏着了火,就骑着出了厂门。
“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挡”。
这几年,冯永春的运气好得出奇。一九八零年,农村的集体化还没有解散,他就敢买车跑运输,比许多人早一步挣到了钱。办焦化厂虽然是跟山里人学的,但是有别人的经验教训做榜样,也使他少走了不少弯路。特别是开始办厂的时候,武高俊曾经建议他挂个大队企业的牌子,或者挂靠在城关公社哪个单位,戴一顶“社队企业”的红帽子,免得哪一天又来什么运动时吃大亏。但是冯永春看准了中央改革开放的大方向总方针不会变,以后的政策只会放松,不会收紧,就坚持办成了自己的个体企业。果不其然,两年以后,政策进一步宽松,经济搞得越来越活泛,早早办起来的厂子、公司、商店也纷纷挣了钱。钱这个东西,既能让人为之奋斗,又能让一些人动起歪脑筋。尤其是一些掌握一点权力的人,十多年的思想灌输和封闭的体制,使他们已经近于僵化,从而在改革开放的初始阶段一直抱着怀疑、观望、阻挠,甚至是准备等着看笑话的态度。却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尤其是吃尽了苦头的农民,反而成为了新政策最积极的拥护者、探索者和受益人。这不,仅仅才过了几年,一些原来想着幸灾乐祸的大小干部,这时候看着个体企业赚了钱,就想着利益均沾了。那些挂着“社队企业”(现在改称“乡镇企业”)牌子的私人厂子,都得受县里新成立的“乡镇企业局”管理,原来的“红帽子”反倒变成了紧箍咒,上缴的管理费和被分成的利润不断加码,很快就被搞垮了不少。即使现在想“洗白”脱身,也不得不脱一层皮了。
而“武春焦化厂”在这几年里,却少受了许多羁绊,除了向工商行政管理局上交管理费,向税务局缴纳国税,向所占土地的居民组付给租金并给武家关村委会按合同分红以外,厂子的经营越来越好,盈利也翻着番地往上涨。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眷顾着冯永春。去年他买了一辆硬壳的吉普车,哪天想回阎家庄了,一个钟头就可以打个来回。寺儿巷底他的老院前年就已经修整重盖一新,还捎带着给庚申叔那边盖了三间平房。卫东上大学、茜然读中学花不了多少钱,阎叔这两年也干得不那么累了,倒是肯舍得功夫在巷里巷外人家的红白喜事中理事张罗了。去年夏天,冯永春跟改改和阎叔商量之后,由村委会主任旺财出面,他们出资把高楼镇通往阎家庄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还在涧沟上架了一座桥。这些工程竣工之后,村里在桥头建了一座六角凉亭,还在亭子里边为他们两口子立了一通“功德碑”。当然了,这些钱也是他们出的。
冯永春走进武高俊家院子的时候,武高俊正在逗他那只大狼狗玩儿。他把冯永春让进屋里,听他说了刚才的事情,先没有言声,只是拿起茶几上的一盒烟意思性地朝冯永春扬了扬,见老排长摆了摆手,就自己弹出一支点着了火抽起来。然后才开口道:“那两个队社员要找麻烦的事,我前些日子就听说了,我还以为他们总得先给我打个招呼的,那样我当时就能把他们给镇住。想不到这个小呆跟唐娃竟直接去找你了。不过先找谁都一样,没事的。他们说得再厉害,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见你的厂子挣了点钱就眼红了,想让你多给他们些地租钱哩。村里人就是这样眼见浅,‘恨人有,笑人无’,古来如此的。要是厂子赔了钱,你看他们给降地租钱不?别理他们,什么事也没有。”
冯永春想起刚才秀秀的话,心想这父女俩还真是亲的,说出话来简直一模一样。他道:“这一点我也听出来了。什么年限长,什么不合法,统统都是借口。真正的想法他们还一时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是想多要钱。那还不如开口就说要我加钱痛快。”
“他们是想等着让厂里自己提出来,然后再看着要价。”武高俊道。
冯永春说:“既然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把每年的地租增加一些?”
武高俊说:“这个绝对不可以。不过,另外给他们一些好处还差不多,但是即使给,也得抻着点。”
“为什么呢?还不一样是厂里出钱吗?”
“钱是一样出,但是效果却大不一样。如果你增加了地租,村民就会认为这钱本来就应该是他们的,而且早就该增加了,他们一点也不会承你的情。可是你让他们沾上点便宜,马上就会说你的好话。就像这一回梁团长的剧团给村里唱了戏,就能够堵他们半年的嘴。可要是明年不唱戏了,他们就会说你的坏话,说你没良心、铁公鸡。老百姓么,沾不到便宜就认为是吃了亏。”
冯永春点点头,不过还是有点担心:“万一他们要往土地局、镇政府反映呢?就是不给钱,咱也该给他们回句话吧?”
武高俊说:“那就由他们找去。咱们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他们心里也比谁都清楚,你们厂出的地租比他种庄稼收入多了几倍的。只要上面的政策没有变,他告到县政府也白搭。”说罢,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也得先找一找这两个家伙,给他们上点眼药,要他们人心有点尽,不要没事找事。排长你净放心,什么事也不会有。”
虽然冯永春半信半疑,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武家关那两个居民组的人果然没有再到焦化厂来找过麻烦。建厂以来的第一次风波,就这样平平稳稳地度过去了。只是冬天来临的时候,武小呆来厂里找过一回,一见冯永春就往手里递烟,说是天冷了,看厂里那些碎焦炭渣子能不能让他拉一点回去生炉子。冯永春请他坐下说了一会话,就把魏金梁叫过来吩咐道:“你明天安排两辆拉煤的车从山上下来不要进厂,直接把煤送到武队长和蔡队长那里卸下,给两个组里每个人分一百斤炭烤火用。”他拍拍武小呆的肩膀对魏金梁说:“这可是咱们厂子的地主啊,得好好巴结哩!”
不仅是武家关的村民,这些年,尤其是炼焦厂开始赢利以后,来厂里要钱的人越来越多。当然,应当要的税钱费钱冯永春从来没有打过挡,都是督催财务上按时缴纳。但是最麻烦的是那些说是不管、却又能管得着炼焦厂的一些机关单位,却纷纷来厂子里收取各种名目的费用。而且近年来县上又新成立了一些局,名正言顺地管理起企业来,从生产到购销,从财务到用工,从厂房到设备,总之他们管的那些方面那些技术那些知识还有那么些人,用来办几个企业都富富有余。最厉害的就是安全局、环保局、土地局、城建局、技术监督局这几位,每一位来人厂里都得罪不得,每一项要求都得照办,当然了,最重要的就是:每一次罚款、每一项收费都必须足额上缴。
就是屁事不担的城关镇政府,也时常来厂里“打秋风”,每一次都是捐款啦,资助啦总有借口要走些钱。去年腊月底,镇长还亲自上了门:“冯厂长啊,正月十五县城闹元宵给咱们镇派了好些任务,你看咱们厂能不能组织一支百人锣鼓队,给镇上排排场场地装个面子?”
话虽然说得客气,但是意思谁都清楚。临了,镇长拿着钱走了,至于他组织的锣鼓队是一百个人还是五十个人,已经不重要了
还有城关信用社,这个曾经帮助过他的单位,如今却成了厂子的一个负担。当年是追着要把款贷给他,如今却变成了款子还没有到期就开始催着还贷,还时不时打电话让他把流动资金临时存入账户,好完成他们的揽储任务。这些倒还在其次,最讨厌的还是那个许主任,这一回又让冯永春着实为了难。焦化厂准备更新生产煤焦油的设备,刚刚备足了资金,许主任却突然来到厂里,说他有一笔大额的贷款一时收不回来,如今到了季度末,上边又要求平账,他来的意思就是想用焦化厂的钱救一下急,说保证下一个月就能返回到厂里的账户上。冯永春知道许主任说的未必是真话,但是人家曾经在焦化厂起步时候确实提供过贷款。撇过信用社为盈利息、他为完成放款任务不说,这人也毕竟有恩于他。他又想起武高俊与许主任熟络,还是找他商量个主意吧。于是送走许主任后,他就立即又去了武高俊家。
武高俊又在他的狗笼前逗弄他的狼狗。这只名叫“赛豹”的德国牧羊犬长得确实跟豹子差不了多少。咬不咬人不知道,但是光凭模样就能吓倒许多人。冯永春蹲在一旁边看他逗狗,一边把许主任要用钱的事讲了一遍。
武高俊没有吭声,继续在逗他的赛豹。他将一块肉丢到赛豹的食盆里,这只黑斑黄狗就拽着链绳窜了过来,一只前爪正好搭在食盆沿上,那块肉被掀翻在了一边。武高俊弯腰伸手想把肉拣回盆中,冷不防那赛豹伸长脖子张嘴就是一口,差一点就咬住了他的手背。武高俊并没有对他的狗生气,他起身回头对冯永春说:“看见了吧。即使是自己养的狗,自己喂给它的肉,你想要动一下它都要咬你。何况是他呢。”
冯永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一边要付新设备的款,一边还得给他填窟窿,账上的钱只能够一头的,再从哪儿找?”
武高俊说:“我看还是再喂他一次吧。看看他这回吃饱了,能不能给咱叫几声出点力,或许还能帮咱把设备款弄够呢。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想办法吧。”
也不知道武高俊是怎样操作的,最后是许主任做了这样一番操作:先批准武春焦化厂在城关信用社贷了一笔款,然后钱没有出去就补了他那笔回不来的贷款。这样焦化厂自己的钱也没有动地方,设备该买还是照买。只不过是冯永春他们用真金白银付出了这笔并不存在的贷款的全部利息。至于以后的本金用什么来填窟窿,那就看他们接下来的运气了。
想不到的事,都发生在想不到的时候。
当冯永春以为一切已经风平浪静的时候,却突然出了一件大事:一个叫蔡三喜的年轻人,来厂里闯出了个大乱子。
那天蔡三喜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冯永春正在接电话。他并不认识这个孩子,但还是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并抬了抬手示意他等一下。这个电话是一个老客户打过来的,这个碳黑厂的负责人跟冯永春的关系很好,他说最近引进了一项新的生产工艺,所以对武春焦化厂生产的煤焦油也有了几点新的要求。两个厂长的电话交流时间可能长了一些,等冯永春放下听筒回过头来,刚才那个小伙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也没往心里去,继续忙着其它的事情。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生产区那边有人在高声喧哗,紧接着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金梁跑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厂长,不好了,那边有人给烫伤了!”
冯永春脑子里“嗡”的一声:发生事故了!他扔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跟着魏金梁朝焦炉那里快步奔去。边跑边问魏金梁:“伤了几个人,都是谁,严重不严重?”
魏金梁气喘吁吁的答道:“我不在跟前,远远看见晾焦台上他们喊叫着把人往下边弄,就先跑来找你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跑到晾焦台前。值班的组长见厂长来了,忙汇报道:“我们刚刚把一车才降过温的焦炭卸在晾焦台上,不知道这个小伙从哪儿钻了出来,叫喊着要我们停产,说他要在这儿种庄稼。我们不想让他在这里捣乱,准备撵他走,这家伙就窜上了台子。我上去想拉他下来,他却朝焦堆上跑,一下子就滑倒了,烫得吱哇乱叫。我赶紧过去把他拉了出来,这不,连我手上都烫了两个泡。”
冯永春顾不上看组长的手,弯下腰先看那个仍然在疼得叫唤的孩子。他问小伙是哪儿人,到焦厂来做什么,那小伙只是躺地上浑身哆嗦着吱吱哇哇地叫,根本问不出什么来。冯永春也看不出他的伤势轻重,反正先救人要紧。他吩咐魏金梁马上把工具车开过来,让组长挤出两个人把这孩子抬上车陪着去县医院挂急诊,他去财务室支些钱随后就到。
在县医院里,冯永春基本了解到:受伤的小伙是武家关人,名字叫蔡三喜,厂里占用的土地确实有他几亩在内。这孩子没爹没妈孤身一人,家长也没法找。冯永春用医院的电话联系了武高俊,武高俊说这个孩子说的情况属实,但是去厂里闹事肯定有人指使。不过好在伤得不重,就先把他的伤治好了再说。并说他这几天还有些其它事,暂时就不来这边了。
接下来,医院里治伤,厂里派人照应,小伙子受疼,就等着伤好了以后再说事。这天改改来了厂里,听说这件事后,想要跟着冯永春去医院看看。到了医院门口,冯永春遇见一位熟人要说一会话,就告诉改改病房的位置,让她一个人去了住院部。
改改进了病房,却发现只有蔡三喜独自一个人。她问起在这儿照看他的那个工人,蔡三喜支支吾吾地说到街上吃饭去了,其实那个工人也是个年轻娃,跟蔡三喜很说得来,刚才他说想看电影,蔡三喜就放他出去了。
改改于是就坐在椅子上跟蔡三喜拉起了话。她看着这孩子比她的卫东还要小,又瞧着了他手上胳膊上的燎泡和结痂被药水涂的紫一道红一道的,不由得心疼起来。蔡三喜从说话中间知道了这个女人就是老板娘,先有了几分尊重。再见她真心替自己难过,也不由生出来几分感动。
改改正说着话,就发现蔡三喜的身子在床上扭动起来,脸上也显现出难受的表情。她忙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儿又疼啦?”蔡三喜没有回答,但是脸上扭曲的表情让改改意识到了什么,她到门口探头看看,没有看到那个陪侍的工人的影子,也没有看到一个护士。她忙回身问道:“你是要解手吧?别慌,我这就给你拿便盆。”说罢就低头在床下搜寻,却遍找不见。蔡三喜哼哼唧唧地道:“老板娘你别找了,便盆就在我身子下面。你快出去,我憋不住了。”然后就听着他身下“噗嗤”一声,随后就是沥沥拉拉地一阵响,一股臭气顿时散发开来。
改改知道他已经拉出来了,忙弯腰看便盆在床下哪个地方。蔡三喜难为情地道:“老板娘你别找了,便盆就在床板下边插着的。你快别管了,出去找个男护士来吧。”
改改听了这话,立刻停止了寻找,忙从床头柜上拿过一卷卫生纸,飞快地撕下一大截,就来揭蔡三喜的被子。蔡三喜慌了,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老板娘你快出去,我自己处理。”说着就挣扎着要起身,谁知他两只手刚往床上一撑,立刻就疼得一声叫唤又塌下了身子。改改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儿子都比你大了,你把我当成你妈不就行啦。乖乖听话,不要动。”
蔡三喜果然不动了。改改揭开被子,还好,被褥都没有被弄脏,她慢慢用力把三喜的身子掀起,看着他肚子上腿上烫伤的结痂,她边为他擦去身上的脏东西,边心疼地说道:“孩子你可受罪了,以后可千万别干傻事了。这要是让你妈看见还不得心疼死了。”
擦干净了身子,改改把孩子重新放平盖好,就弯身从床下取出便盆,又捡起一堆脏纸去卫生间倾倒冲洗。等她回到病房,却见冯永春已经在房间里了,改改就把手里的便盆递给冯永春道:“你回来得正好,先把这个往床下边安一下,刚才我取的时候可费劲了。”
冯永春明白妻子刚刚做了什么,便忙接过便盆钻到床下,很快就安好了。他直起身扯了块纸擦了擦手,问蔡三喜道:“怎么样啊小伙子,今天是不是疼得轻了一些了?”
没有听见回答,冯永春一看,蔡三喜的头蒙在被子里,他这才想起从进来病房到现在这孩子就一直没露脸。忙在蔡三喜肩头的位置拍了拍:“你怎么啦,又有哪儿不舒服啦?”
被子里的蔡三喜动了一下,但还是既没有吭声也没有露出脸来。改改觉着不好,上前来说道:“孩子,有什么你就告诉我吧。你要是嫌厂子里的人照护得不好,我就让人去找你妈来,让她照看你,我们给她出看护费。你看行不行?”
冯永春还没来得及制止,改改这些话就都说出去了。就见蔡三喜终于掀开了被子,却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抽泣着对改改说道:“我没有妈,我爸也早就不在了。老板娘,你对我太好了,你就像我的妈妈一样。”他又对冯永春说道:“冯老板,你也是个好人,你们两口子都是大好人。是我对不起你们,给厂里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们还对我这么好,像爸妈一样照护我。”说着说着就又哭得说不下去了。
改改等他平静了些,扯了两张纸让他擦去眼泪。蔡三喜又说道: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听我叔的了,不给你们找麻烦了。”
冯永春问道:”你叔是谁呀?’
“就是蔡唐娃。他让我来厂里跟你们要地自己种,叫我闹得越厉害越好,还说闹到钱了给我多分一份,还会帮我盖房子、找媳妇。”
冯永春“哼”了一声,道:“蔡唐娃就是你叔呀。他说的那么好听,你都伤了一礼拜了,怎么连看都不来看你一次?”
改改也劝道:“别的事都扔下,以后再说。孩子你也别伤心,别着急,先把身上的伤养好要紧。”
几天以后,蔡三喜身上烫伤的地方都落了痂。陪侍的工人回厂来告诉冯永春:医院通知让他明天出院。第二天一上班,冯永春就带着金花来到县医院,他让金花去收费处结算手续,自己又去了病房。
蔡三喜已经吃了医院的早饭,这一次是他自己去餐厅打回来的。他原来那身衣裳本来就烂的差不多了,又让焦炭烧出了好多窟窿,医院早就给他扔了,现在穿的是厂里拿来的一套工装。见冯厂长又来看他,蔡三喜连忙起身让座,自己站在了一边。
冯永春问他:“出院手续马上就办好了。一会儿就坐我的车回去吧?”接着他又掏出一些钱递过去:“这是三百块钱,你拿上回家后买些营养品和吃的东西,再买身衣裳。回去先不要干活,再歇上一段,把身体养好再说。”
蔡三喜没有接钱,他对冯永春说道:“冯老板,乱子是我闯的,连累了你们给我花钱治伤已经让我过意不去了。我就是再不懂事,也能分清个好歹,冯老板你是个好人,这钱我不能要。”
冯永春笑道:“谁说你不懂事,这不挺懂事么?快拿上,别客气。”说着便把钱硬塞到蔡三喜的手里。
蔡三喜哽咽道:“叔,我还有个想法。我想出院后去你们厂子里干活,你能要我吗?”
冯永春被孩子这一声“叔”和接下来的话弄了个冷不防。他想了一下,问蔡三喜道:“你说家里就你一个人,那这几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初中没念完就不上学了,地不是租给你们厂子了吗,就没有什么干的,有时候在我叔家菜园子里帮些忙,有时候也跟人到城里打几天零工。”
“那你一个人怎么吃饭,谁给你拾掇衣裳和家里?”
“有活儿的时候,在哪儿干就搁哪儿吃,没有活儿了就我自己胡弄着吃,有时候也在我叔家里吃几顿。衣裳我妈留下来的都太小了,我就拣我爸以前的瞎穿着。过年了就去集市上买两件新的换着穿。”
听蔡三喜说着这些,冯永春不由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同样的孤儿生活。比蔡三喜幸运的是他有姑妈,还有阎甲子叔、印娥婶和庚申娘这样的好邻居。想到这里,冯永春的心头一热,两眼发潮,许多话一时也说不出来。他对蔡三喜道:
“那,你就跟我走吧!”
(未完等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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