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12-17 10:39:42

寺儿巷(77)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对于整个社会来说,生活是一个无限不循环小数,它只是那么几个符号,但是谁也预料不到接下来出现的会是哪一个数字。我们的社会规律就如同圆周率,它永远是正确的,却永远没有终点。

本文插图由严德荣创作提供

对于个体的人来说,生活却像是一个有限循环小数,它虽然有终点,但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一切。直到它突然在某一刻停止循环,那么这个人的一切,就此戛然而止。

三天以后,福庆婆娘的下落传回了阎家庄。而这个消息,是依旧做着贩粮生意的阎旺礼带给阎成东的。

这两年,庄稼人基本上都不缺吃食了,倒卖粮食的利润越来越少,阎旺礼也琢磨着另外找个生意做,今天,是他最后一回贩粮食了。

当旺礼推着驮着粮袋的自行车返回山西,照旧在风陵渡歇脚的时候,看见了不远处的黄河边围着一群人,旺礼知道,那边就是黄河大拐弯处有名的晾尸滩,凡是上游落水身亡的人,甚至远到内蒙、宁夏、甘肃,只要尸身没有腐烂,没有在壶口和龙王辿被瀑布跌成零碎散件,大都会在这一段河湾漂起来搁浅。因为上边虽然有好几座水电站,但是公家的职工不会自找麻烦,他们看见有死人漂过来,就会打开泄洪的闸门放将下去。由此靠近晾尸滩一带就产生了捞尸人这一职业。所以河滩边免不了经常聚着一些人看捞死人、认尸体,还有那些家属跟捞尸人讨价还价要领回家人的尸首。旺礼心在他的粮食生意上,已经数不清从这里过来过去多少回了,一次也没有下去看过这种热闹。可是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阎旺礼好像身不由己地就想过去看看。到了跟前他才发现,今天被捞尸人拖在小船尾后的两个死人都是女的,由于溺水而亡的女人都是赤身裸体仰面朝天地漂着,阎旺礼一下子就认出来其中年长的一个竟然是阎成东他娘。阎旺礼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连忙向那捞尸的父子俩说明情况,请他们将阎成东娘拖上岸来,又给两人交了一些钱,求他们找身旧衣裳给死人套上遮住羞丑。自己急忙骑上车子,紧赶慢赶赶回了阎家庄,一进门扔下车子就朝阎成东家跑去。

几天来,阎成东都在四处奔波,苦苦寻找着娘的下落。

今天,阎成东又是空跑了一天。刚回到家。一听阎旺礼带回来这话,尽管旺礼想尽量把事情说活络些,只是说他看着有点像,那阎成东是个明白人,他立时就认定了一切。当即就扯着旺礼要出门找车直奔风陵渡,莲莲从里屋抱着儿子赶出来道:“天都要黑了,明天去不行吗?”阎成东回头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莲莲就赶紧脖子一缩咽下了后边的话,乖乖退回了里屋。

第二天一早,阎甲子开着拖拉机载着福庆婆娘的尸首回到她西沟的旧家。不过她没有被人送回她那孔窑洞,而是闻讯而来许多人帮着阎成东从另一眼破窑里将他几年前就为娘做好了的一副棺材抬到了拖斗上。按照阎家庄一带的风俗,父母过了六十岁,孩子就要给父母准备棺木,老话“爹给儿一个媳妇,儿给爹一副棺材”就是这样说的。阎成东做这副棺木的时候,他娘又哭了好几回,当娘的一直为没能给儿子找到一个媳妇而心里亏欠不已,她几番要求成东做个桐木薄皮子算啦,可阎成东非要做了这么一副柏木四片瓦、里克窿尺六八寸五尺四、厚足三寸、重四百斤的活儿不可。阎成东不愿意告诉娘的是,当年他爹土改遭了横死之后,埋的时候用的就是一副桐木薄皮子。这几十年了,他知道娘的苦累、娘的熬煎、娘的不容易,所以挣了钱之后,首先做的就是这件事。

死人和棺材拉到阎成东的新家门口时,莲莲已经披麻带孝迎在了门前。这个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闯下了大祸的女人再也不敢逞强,她连夜连找带借备齐了自己跟丈夫、儿子的孝服和成东娘的老衣。尸体一抬进门上了炕,她就赶忙哭哭啼啼地跟邻居妇女们一起给婆婆擦身子换衣服,同时还瞅空给男人换上了白衣白裤白鞋。

从知道母亲下落的那一刻起,阎成东在震惊的同时,就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之中。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娘最后走了这样一条绝路,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几十年来娘所遭受的磨难和屈辱他都清楚,他总以为以后的日子还长,婆媳间的矛盾迟早能够慢慢化解,这才采取了委曲求全的态度,在许多方面过分迁就了妻子,却怎么也想不到能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莲莲两年多来的所作所为造成的。他也明白在农村,老人被逼自尽而亡,对儿女的名声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但是阎成东并没有从这一方面多加考虑,他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悲伤、痛苦和自责。但是大错已经铸成,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也只能接受事实,含悲忍痛,同时还得强压着怒火,全力开始料理母亲的后事。

按照阎家庄一带的风俗,老人去世后要在家里停放七天,埋葬之后,还要每过七天亲友相聚,祭奠一番,直到五七三十五天满了以后才算告一段落。由于改革开放以来人们都比较忙了,“时间就是金钱”的观念也逐步渗入了庄稼人的脑子,大多数人已经不愿意把时间消耗在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旧式丧葬仪式里面。再说,冬天还不要紧,要是遇上五黄六月三伏天,遗体很快就会腐烂,熏得灵堂里外臭不可闻,虽然有人家会往棺材外面洒上白酒,遮一遮死人的气味,但是抬棺材的人还是得用棉花把鼻孔塞得严严实实。这样一来,不用宣传,不要强迫,老百姓自觉自愿移风易俗。短短几年的功夫,各村渐渐都把停灵的日子由七天改为了五天,有两个激进的村子还干脆改成了三天。

福庆婆娘究竟是哪一天死的,现在已经无法确认了。于是阎甲子等几个葬仪的理事人简短地碰了一下头,决定就由从黄河里捞起她的那天算起。这样,今天将人入殓合棺算是第二天,大后天就得出殡。时间紧迫,一切从简,福庆婆娘的三个孝男孝女对理事会的安排没有一点意见,只是阎成东提出一个要求:他们做儿女的不孝,对不起自己的老娘。同时感谢乡亲们为母亲操持后事,所以这几天待客的饭食席口能好尽好,虽然已经于事无补,但是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

在阎甲子这些阎家长辈们的料理下,福庆婆娘的葬礼有条不紊地一天天进行着。和阎成东门挨门住着的阎有才,正好每天一顿不拉地拄着拐杖过这边来吃饭,每一次还都要阎甲子给他提一壶酒来。酒提来了,他又要阎甲子坐下来陪他喝几盅。阎甲子推辞不喝,阎有才道:“酒壮怂人胆,你成天在这丧事里忙活,就不怕哪一会儿被鬼缠上?”

阎甲子推托不过,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道:“我可不是怂人。有才你几时见我怕过谁?”

阎有才一边津津有味地自斟自饮,一边说道:“我就不信你真的连神鬼都不怕?”

阎甲子道:“神鬼之事,你信它就有,你不信它就没有,再说‘神鬼怕恶人’。我挨过枪,挨过刀,死过婆娘,死过儿子,几回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你说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能让我害怕的东西么?”

阎有才道:“谁都知道你的命硬,我也早就看出来你身上杀气重,小鬼见了你都得躲着走。可是,”

阎有才的神色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他放下酒盅站起身来,隔着桌子伸长了脖子,盯着阎甲子的眼睛,转着自己两颗混浊的眼珠子,从那张一颗牙齿也没有了的嘴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个家里可不是只有一个黄河里的淹死鬼!”

阎甲子打了一个激灵,不由脱口问道:“这么说,苟庆泰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阎有才也是一愣:“你也早就知道了?”

一旁的人听着这两个老人的对话,一时都摸不着头脑。但是几天以后,这个谜就被破解了,当然了,是阎有才自己给解开的。

同时,一种说法也迅速传开,并得到了不少人的公认:福庆婆娘的儿子占了苟庆泰家的院子、女子还有银子,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所以,她才被苟庆泰召唤着也去了黄河里,给他当了替死鬼。

转眼就是第五天,福庆婆娘发丧的日子到了。

九点钟之前,司仪安排阎成东和莲莲、阎成东的弟弟弟媳、妹妹妹夫还有孙辈孩子们依次到灵柩前磕了最后一回头,紧接着主管吩咐了一声“起灵”,院里院外的一群小伙子闻声瞬间就涌进了灵堂,挖墓的人早已用粗麻绳将棺材捆扎得结结实实,旺礼身大力不亏,依旧是“背大头”的角色。只见他在棺材大头前背转身来,两手紧抠挡头的底座,腰身稍微一躬,喝了声“起”,两只胳膊上的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就鼓了起来,棺材的大头立马离开了垫凳。两旁的小伙子们抓紧两侧的大绳同时发力,棺材就在孝子孝妇的哭声中抬出了院门。此时,已经有人把灵柩架子在大门口支好,棺材落座在架子上以后,抬棺材的人就忙着整理各自的抬杠和挂钩。这时候,男孝子们已经跪在棺材的前边,女孝子则跪在棺材后面。就在众人等着司仪发话,预备将抬杠上肩的一刻,却见阎成东将肩头扛着准备栽在坟头的椿树棵交给弟弟,叫了一声“停”,在大伙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儿,他竟然进了紧挨的阎有才家院子,从门扇背后拖出两套高脚牲口用的绳索来。人们顿时明白过来,阎成东这是要曳夹板了!

“曳夹板”是吕梁山根一带民间丧葬风俗中,对不孝儿女的一种最严厉的惩戒方式,被曳过夹板的人,此后的名声比刑满释放的罪犯还要臭。但是在阎家庄,“曳夹板”此前还从来没有真正施行过。毕竟千年的邻居,百代的街坊,谁也不愿意轻易把人往死里得罪。即使老社会几次有人确实不孝,阎姓族长也只是在送葬的时候用这个吓唬一下,多少能起到一点警戒作用就行了。今天,阎成东却是要见真章了!

跪在棺材后边第一个位置的莲莲,此刻一边放声干嚎,一边透过遮在面前的眼罩观察着丈夫的一举一动。从阎成东喊出那声“停”开始,她就预感到了不妙。她知道婆婆的寻死,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几天来,她已经觉察到了阎成东在没明没夜的忙乱中竭力掩饰和压抑着的怒火,她这些天在丈夫面前尽量表现得百依百顺,时刻提防着不让丈夫的情绪爆发。说实在的,这个心强命不强、却又处处想显示强势的女人,此刻也真的有了一些悔意,她没有料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竟然能把婆婆逼上了绝路。她清楚婆家的一切,也明白娘在阎成东心中的地位,但她却鬼迷心窍地想要割裂他们的母子亲情,愚蠢地要求丈夫在婆婆和自己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真的,她现在开始知道错了,知道悔了。然而,这一切都太迟了!

莲莲就这样惊恐地看着丈夫让人把两副绳索挂在了灵柩架子前边,然后就朝她这边大踏步走来。莲莲这个时候真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她想跑,却抬不起脚;她想叫,却张不开嘴,她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丈夫凶神恶煞地在她面前站定,伸出一只匠人的大手揪住她的前襟,一把就将她提了起来,随即几步就把她拽到绳索跟前,提起一副夹板喝道:“套上!”

骄横了两年的莲莲,此刻再也硬不起来了。看着男人那瘆人的目光和凶恶的疯劲,再瞧着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出面制止,没有一个人替她讲情,莲莲彻底的害怕了,她使横闹事的时候,从来没有怕过阎成东,也没有怕过他娘。但是今天,她才知道犯了众怒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成东跟他娘是一忍再忍不愿意让家丑外扬,门旁左右是不想添乱不愿得罪人,其实,谁心里不是明镜儿似的?

莲莲识相地乖乖伸出脖子,任由丈夫把夹板套在她的肩头。阎成东将细绳在婆娘胸前系紧,又拣起另一副夹板套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扯着莲莲的绳头,喝了一声“走”。棺材两边的年轻人齐刷刷的“嗨”了一声作为响应,立刻将抬杠上了肩,在送殡的锣鼓声中,跟着两口子的绳索上了路。

从后巷到大巷,再到寺儿巷口,村社的锣鼓送到这儿就折回去了。送葬的队伍由唢呐乐人班子领着上了坡道。来到墓地,由阎甲子主持指点着依次将棺木下葬,填墓,焚烧花圈纸扎,孝子谢过众人,随后绕坟三匝,磕头叩别新坟。阎成东还专意面对旺礼磕头道谢,说如果不是旺礼叔,他娘真会成了孤魂野鬼,他爹也只能永远住着这座孤坟。说到伤心处,阎成东忍不住嚎啕大哭着在坟头打滚,弄得好多人都跟着他落下泪来。

这整个过程中,莲莲脑子里一直是浑浑噩噩,她连脖子上的夹板是如何卸掉的都记不起来了。幸好在墓地有阎成东的妹妹一直搀着,要不然她不知道又会做错什么。莲莲心里清楚,小姑子内心一定也是把她恨得牙痒痒的,只不过虽然娘没了,以后还要回哥哥家的,这才不得不顾一顾她这个娘家嫂子。

墓地的仪式完结,好不容易捱到地头,莲莲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看见丈夫把灵柩架上的那副夹板又提在了手中,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看样子,阎成东这是还想要她把夹板再曳回村去。

亲戚们也都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莲莲绝望了。

阎甲子是最后一个离开墓地的。他几步走到地头,从阎成东手里夺过夹板扔在地上,呵斥道:

“天大的事情都要有个完。你还想做什么?回去!”

自打埋葬了娘,过罢“五七”以后,阎成东就像以前一样,除了作务地里的庄稼,依旧外出揽些修房盖厦的活儿来做。莲莲自知做下了不是,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地看着丈夫的脸色行事,做饭洗衣照看儿子也比过去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但是阎成东从此再也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更让莲莲难受的是,自从知道娘死了以后,丈夫就再也没有碰过她一次。开始,莲莲心里还想: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连绳索夹板也给你曳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么罚我?不碰就不碰,你以前猴急火燎的样儿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咱就看看谁能熬过谁?哼!

莲莲没有想到,真正的惩罚还在后头。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阎成东竟然真的像被阉了一样,虽然每天夜晚两人依旧在同一个炕上躺着,却是井水不犯河水,男人真的再也没有碰过她。尽管时间长了,莲莲她主动放低了身价,由暗示到明求,丈夫却依旧毫无反应。这个时候,两个人才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阎成东如今这样子,并不是还在生莲莲的气,更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他那个东西真的废了,他再也没有那种需求了。

巷里的人只知道,埋罢娘以后,阎成东跟莲莲照样是男主外女主内地过着日子,成东没有再打过莲莲,莲莲也没有再骂过成东,两口子相互间说话都显得那么客客气气。只是让人稍有不解的是:莲莲年轻轻的,怎么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也有门旁左右比较体己的女人悄悄问过莲莲:“你这才过三十,怎么不趁年轻再给自己生个闺女呢?”

有苦说不出的莲莲实在没法开口,但又不得不开口。难为了好久,只好说道:

“这会儿计划生育搞得这么厉害,谁还敢生二胎呀?”


    (未完等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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