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12-17 10:45:33

寺儿巷(75)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最神奇、最公道。它可以改变一切,而没有任何东西能改变它,阻止它。

三年来,它送一些人来到世上,也把一些人送回了地下。在这期间,寺儿巷也发生了许多事情:去年,阎甲子的孙子阎卫东终于出人头地,考上了北京的财政金融学院,让整个阎家庄都议论了好一阵。其实卫东的学习成绩一直就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说吧:他上数学课的时候经常打瞌睡,老师从来不管。但是他一醒来老师就害怕,那就可能是老师讲错了什么。五年后,小小也读高一了,她们班主任批评上课睡觉的同学时,就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们的学习成绩都能像83届的阎卫东那样,你就尽管睡,我还给你送个枕头。”弄得小小都不知道该替哥哥骄傲呢还是该脸红。

秦庚申和小枝在西安工作的儿子鹏飞、女儿鹦哥回来了好几次,都想接他们去城里享福,可这两口子就是不愿意去,都觉着自己还不老,在村里种点庄稼,熟人熟地多舒坦,说是离了这寺儿巷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阎新民家的院子还真的成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肃顺教授今年带了省城指派的工程队前来修缮了两个月,还果然如他以前所说,指定了阎甲子当这个“文化遗产”院子的“文管员”,直接听北坡顶上“韩王台”文物管理所的领导。阎甲子每月工资是十块钱,但是也有麻烦:他那几间挨着阎新民家的房屋,以后如果需要修建,还得省里文管所批准哩。

不过比起这些来,还数阎成东家的变化最大。

自从知道莲莲怀孕之后,阎成东母子便再也不敢耽搁时间,于是很快收拾好了新房,置办齐全东西,紧接着就是备酒请客办喜事。邻里来帮忙,亲朋来贺喜,很是忙活热闹了一阵。第二年麦收前,瓜熟蒂落,莲莲在自家炕上受了一夜疼痛之后,果然如意诞下一个男孩。喜不自胜的一家子又是一番忙乱:孩子落地三天的日子,请亲戚来吃了“展腰萁子”,满月又请了乡邻喝酒。成东娘体谅媳妇没有娘家妈,于是早就把月子里外的东西准备得妥妥当当,一天五顿变着花样做饭熬汤,把媳妇伺候得周周到到,不但脸庞更圆了,肚子也更鼓了。以至于满月那天莲莲第一次“出窝”的时候,有小媳妇竟问道:“莲莲你这不是又有了吧?不可能这么快呀!”

月子里的娃儿抬屁股就是屎,成东娘在院子里拉了两根绳子,尿片子每天挂的满满当当。阎成东瞅空也侍候一会媳妇,或者抱着儿子摇一会儿,再看着娘成天忙得脚后跟不沾地,想起自己从小也是这样由一疙瘩肉让娘一点点喂大养大的,不由得想起那句老话儿来:真的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哪!

然而,莲莲却没有这么想。每天阎成东精神饱满地做活儿挣钱,他娘满心欢喜地洗衣做饭,莲莲有了人伺候,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份幸福。但是偏偏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在莲莲所接受的家教里,就没有听过、见过“孝顺”“知恩”这些东西。生了儿子以后,她想的不是这个家里从此有了她的骨血,比只和丈夫有肉体的关系更进了一步,这个家实实在在完完整整成了自己的家。而是想着:我给你们家生了儿子,你们就该感谢我,伺候我。如果说儿子是太子,我就是皇后娘娘。至于成东他娘,她当然不会把她放在太后的位子上,她只配是个丫环、佣人的角色。我们可怜的莲莲就这样恃宠而骄,慢慢地生出些非分的想法儿出来。

这又应了那句老话:“月圆则亏,水满则溢”,老天爷从来不会让人处处遂心,事事如意。在外人看来这个曾经饱受灾难、而今终于苦尽甜来、其乐融融的家庭,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开始生出一些无缘无故的嫌隙来。

其实开始的时候,莲莲嫌弃婆婆的理由很有些牵强,这个理由对谁也说不出口。原来她做那事的时候,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大呼小叫,家里只有她跟成东两个人的那一段,两口子当然可以尽情恣意。然而自从婆婆住进了东屋,两座炕隔了不到两丈远,两层窗户纸什么响动也挡不住,莲莲自然就得受委屈了。特别是生了孩子以后,莲莲更觉着委屈的不得了。无奈之下她告诉了丈夫,阎成东也早就觉察到了,可是又不能为了这个就把娘撵走吧?再说孩子还要娘帮着带呢。最后还是阎成东出的主意,以长辈住上房的老规矩作理由,软磨硬泡地动员娘搬去了北屋。

然而,莲莲不但不懂得适可而止,反而得寸进尺。日子长了,不仅是成东娘,就是阎成东也渐渐觉着妻子有了些大小姐的脾气,老是借口这个不满意那个不喜欢,在他跟前说些倔头话。这一天成东娘把孩子送过来让她给喂奶,莲莲看着儿子手腕上婆婆新拴上的银馄饨儿,不知怎么就来了情绪,在那里反复嘟囔:

“结婚的时候都没有看见你家一点银活的影儿,现在有孙子啦,银子就出来啦?真是人家说的:‘贵来的贵看,贱来的贱看,不要钱的还嫌吃饭!’”

这话自然是说给阎成东娘俩的。娘听着了,只装没听见;阎成东听见了,他开导媳妇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咱俩办事的时候确实有些仓促,是我们家亏待你了。你也知道当年土改把我家东西分了个精光,就这个银馄饨还是娘贴身兜兜上当扣子用才留下来的。你别生气,咱现在不缺那点钱了,别说银的,就是你想要金链子,我明天就去给咱买。”

阎成东的话让莲莲心里舒坦了那么一点,但是一肚子的气还没有出完。她依旧气狠狠地怨怼道:

“有钱,有钱,那钱有几个是你挣下的?那大洋还不都是我爷爷以前留下来的?就是这院子,还不是我们家的?你一个穷鬼,还想在我跟前充什么大尾巴狼!”

阎成东不待听了,有心回她几句,又想想为了娘和孩子,就让她占个上风吧。他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把搅起的唾沫又咽了下去。

莲莲没完没了、无缘无故的折腾,既给阎成东的精神上造成了难以承受、无法排解、无处诉说的痛苦,也给莲莲自己心理上无端地增添着不满、愤懑甚至仇恨。她爷爷和她爹那种精于算计、狭隘刻薄、不择手段的基因一点没有浪费,一股脑儿都传给了她,再加上十年来在与第一个丈夫家庭争斗打闹中的历练,让她形成了许多畸形的观念。如今,她就把造成这一切的根源都归罪于阎成东他娘。她固执地认定:只要有这个老太婆在跟前,自己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这天阎成东回来的很晚。一走进院子,他就发现北屋黑着灯,还以为娘在西屋准备饭食。于是他唤了声“娘”,撩开门帘一看,桌上倒是摆好了饭菜,却没有娘的身影。他问从里屋迎出来的莲莲:“娘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家啊?”

莲莲把怀里的孩子放下,一边给丈夫舀洗脸水,一边道:“她说要回西沟去住,中午就把铺盖都搬走了。”

阎成东觉得有些不对劲,娘此前一点也没有透露过她想回西沟窑院的意思,怎么突然就走了呢。他问莲莲:“是不是你又说什么难听的话了,把娘气走的?”

莲莲“喲”了一声道:“看你说的,你娘那么厉害,我敢说什么呀?她自己要走的,我敢拦吗?就是敢拦,也拦不住呀!”

阎成东擦干了手脸,站起身扭头就往外走。莲莲忙追出来问道:“你做什么去呀?再急的事吃毕饭再去不行吗?”

阎成东快步来到西沟老院,娘果然还没有插门。他推开窑门进去,见娘点着一盏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煤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摸索着收拾锅台碗筷。阎成东心里不由一酸,问娘道:“娘,你怎么好好地又要搬回这边住,是不是莲莲又说什么话,作什么怪了?”

成东娘忙抬手在眼窝下边左右抹了一下道:“没有什么,我就是这阵子怕闹,想过来一个人住着清静些。莲莲好好的,小革也大了,她只要把你们父子俩招呼好就行啦。你们好好过你的光景,甭担心我这边。”

阎成东看娘说的十分平静,心里虽然不完全相信,但是多少踏实了一点。于是道:“那我明天过来这边把电再给咱接通,给你把水缸挑满,再到大庙磨半袋麦子弄回来。过些日子天凉快些了,我再给你搬回去。”

自从娘搬回老院后,阎成东总算轻松了一段时间,起码不用看媳妇那一副好像所有的人都欠她钱的脸子,也不用再为娘成天勤谨劳作,还得小心翼翼的受屈样子而难受;前些日子自己在外边吃苦受累,回到家里还要察言观色两边遮掩圆和,生怕婆媳俩又吵起来。但是安生了不到两个月,莲莲又开始作妖了,先是唠叨,吃饭时叨叨,睡觉时也叨叨,让阎成东的耳根子始终无法清净下来,她翻来覆去的还是诉说婆婆的不是,有的事说,没的事捏。有时候惹得阎成东烦了,也会吼上几句:“你都把我娘撵去西沟了,还想要咋样?难道要把我娘捏死你才满意?”


这一句话又惹翻了莲莲,她就又开始连哭带号扯开嗓子把丈夫骂了个狗血淋头,被她吓醒的儿子也跟着号啕大哭。阎成东索性搬到东屋去睡,才勉强歇了半个晚上。第二天夜里,莲莲就追了过来,扯开被子撕打了一个晚上,嘴里又从地主婆娘骂到地主崽子。阎成东开始任由她折腾,始终一声不吭,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才喝道:“娘在这边你嫌塞眼碍事,娘去了那边你还要没事寻事,我看你是疯了吧!”

其实莲莲这阵儿,确实跟已经疯了差不了多少。对婆婆没来由的怨恨让她丧失了理智,后来她竟发展到偏执地认为:如今是阎成东母子俩霸占了她的老屋,霸占了她,弄得她这个党支部书记的女儿还得给地主崽子当媳妇、生儿子。想得走火入魔的时候,她恨不得真的要把这个地主婆娘掐死才解气。

我们这个世界上,根深蒂固的“笑人无恨人有”的阴暗心理处处皆有,而在辈辈世世相邻而居的农村,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虽然“话丑礼端”,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些人中间,有眼红阎成东竟然短短几年就能挣下买房买院子的钱,把光景过得吼雷打闪似的;有嫉妒福庆婆娘这个几十年来一直低声下气的前地主婆,竟然活出了个人样,能走到人前了。于是,就有了无事生非、明嘲暗讽、挑拨离间、煽风点火,这样的人不用多,一个两个就够了;这样的事也不要多,一回两回就足了。毋庸讳言,我们的莲莲也是这种现象的一位受害者和践行者。

其实对莲莲这样本来心眼就比较狭隘,家庭里又是苟喜忠那样一种引导教育,又经历过一段不幸婚姻的女人,各种负面情绪的积累使她形成了诸如虚荣而又自卑、封闭而又多疑、刁钻而又固执、自私外加歹毒的心理和行为模式。甚至不需要外人点拨,她自己就会把事情往极端的方向去做。

这天中午,成东娘又来到儿子这边。

虽然每来这边一次,几乎都要生一回气,但是对儿子的牵挂、对孙子的思念却使她身不由己地还是想要过来。每次过来之前,成东娘都会酝酿好几天,自个儿跟自个儿思想斗争许多个来回。莲莲跟她甩脸子,说难听的话,她都装着没看见、没听到,只希望下一次来的时候她能够懂事一些,收敛一点,但是莲莲每次都会让她失望,不仅没有长进,反而越发令人不堪了。要么干脆一语不发不理她,要么说出话来更加难听更加刻薄。成东娘开始的时候一边生气,一边还同情这个也遭遇过许多不幸的儿媳妇。归根结底,血缘割不断,一个“亲”字就把人害死了!

今天一进院门,成东娘就听见西屋里传出来半句话:“她一家子地主成分能进你这个屋,还不是便宜死她了?”她轻咳了一声,屋里顿时没了声息,随即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原来是当过三十多年大队妇女主任的、在前巷住着的惠风。这个陪过阎兴山、苟喜忠两代村领导班子的妇女,虽然同样成了老婆婆,但是活力和嗓门依旧高涨。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话尾巴被成东娘听到了,慌忙心虚地迎了上来,还破天荒的叫了一声“嫂子”:“你过来啦?”没等成东娘回话,又回过头对屋子里说道:“那我走了啊。”

莲莲出来送惠风,走过成东娘身边的时候,她连理也没有理,就好像没有看见一样。成东娘也当没有看见,直接进了西屋,她看见孙子在脚地上摆小木头块玩,就搬了个小凳坐到孩子对面,从怀里掏出几块煮饼来:“小革过来,看娘娘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孙孙走了过来,成东娘掰了一小块沾满了白芝麻的煮饼,喂到孩子的小嘴里。

孙孙吃了一口,却皱起眉头说不好吃。她哄孩子道:“你再吃一口。多吃一口饭,就能多活一个时辰哩。”

孩子问她:“一个时辰是多长时间?”

“就是咱俩这会儿说话这么长。”

孩子推开了她的手:“那我一口也不吃了,就让我少活一个时辰吧。”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想跟你说话。”

三岁的孩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成东娘既吃惊,又心酸。她默默地收回手,把剩下的煮饼放到锅台上。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看到小卫革仍然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她,孩子这个名字是莲莲给起的,说意思是“保卫革命果实”成东跟娘都觉着这个名字有些别扭,但是拗不过莲莲,最后寻思反正只是个名字,叫什么都是个叫,就依了她。这会儿,不知怎么的,成东娘突然在孙儿的脸上发现了什么。是的,这孩子的脸庞轮廓、眉眼嘴角是那样的像一个或是几个熟识的人。她心里不由一个激灵:对了,就是像,而且特别像,这孩子越长越像他的姥爷和老姥爷了。从他那张小小的脸上,她分明地看见了苟庆泰和苟喜忠的影子。成东娘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就觉着一股凉气从脑门穿透到了脚心。她摇了摇头,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坐回刚才的小凳上,把孙儿揽进怀中,哄着道:“我的小革最乖了。快叫娘娘。”

小卫革眼睛依旧盯着成东娘,两只手推着抡着挣开身来,紧抿着的小嘴张开了,对着奶奶吐出来的却是几个恶狠狠的字眼:

“地主婆娘!”

直到躺在西沟老院窑洞里的炕上,成东娘耳边依然回响着那个瘆人的字眼:“地主婆娘”。

这个无端落到这个女人头上的字眼,足足压了她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

最最让她刻骨铭心的,就是丈夫的惨死。那个时候,她心都疼碎了,但是连哭都不敢哭啊!在人前,她提也不敢提,想也不说想,却又无时不在想起。她清楚的记着:那是一个大冷的日子,男人一早就被农会的人叫去大庙,说是要开什么会,她那时也不知道什么旧政权新政权,更不知道斗争是怎么一回事。五岁的大小子成东说想去看看开会,她也让他去了,自己就在家里动手做揪面片炒酸菜,准备等男人开完会回来能热汤热水的吃上一顿。可是那天也真怪,她一阵阵地就觉着心里头莫名地乱,做什么都不顺。开始是和好了面让它沉一会想先去烧水,凿开缸里的薄冰把水舀进锅里,擦了好几根洋火却点不着柴。好不容易把火生着了,掀开酸菜罐一看,这么冷的天,酸菜上边却长了一层白膜。她抠开那白膜从下边夹了一碗酸菜回来,却发现灶膛里的火又快要灭了。她忙着想去救火,碗在锅台上没放稳却掉了下来,酸菜扣在了柴堆里,碗也打碎了。她手忙脚乱的正在拣碗渣,大小子嗵嗵嗵从外边跑了回来,在院子里就哭着喊着叫娘:“娘,娘啊,我爹让人家给打死了!”她浑身一软就跌坐在柴火堆里,手被碗渣割破了鲜血直流也没觉着痛。等她听儿子说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就软在那里起不来了。等她终于能爬起来的时候,小叔子和本家几个人已经把福庆抬了回来。看着浑身上下血糊啦啦的男人,她号了一声,就晕倒在了他的身上。

悄无声息地埋了男人以后,福庆婆娘强撑着没有跟着他一起去。她丢不下他们的三个孩子。可怜的孩子没了爹,不能再没了娘啊!三十多年来,她忍辱负重,实实在在一天一天地熬着日子。她白天要下地挣工分,收工回来要紧赶着做饭,晚上还要熬夜纺线织布。儿女嘴里的每一口食,身上的每一根线,都是她操弄作务的,福庆不在了,她发誓要把他的孩子养育成人。多亏了老天爷可怜,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旧的苦愁过去了,新的熬煎又来了。上学,看病,门户差事,找人家,结婚生子,哪一样都是她这个做娘的操持。他们的孩子命不强,但是心性德性都好。她记得运动时期三天两头开会,一开会她就得挂上牌子站在人前挨批斗。已经长大的两个儿子竟然敢找到大队干部,要求替他们的娘上会挨斗,这让当时的支部书记阎兴山也大吃了一惊。好在阎兴山念些福庆以前的情分,还真的豁免了她以后上会的差事。为这事,她没有庆幸,却把两个孩子狠狠地骂了一顿,背转身更多地却是骂自己。真真造孽啊!、

在新院的阎成东,日子过得也不舒坦。

在亲眼目睹爹爹遭了横祸之后,他家的院子就被政府没收,由农会分给了两户评为贫农的人家。爹刚从阎有才手里买的那二十亩地,还没有收上一粒麦子,却竟然成了他的催命符。人没了,房没了,地也没有了,只给娘和他们兄妹留下了一顶“地主”的帽子。

上次莲莲骂他是个穷鬼之后,阎成东觉着她骂得也没有错。从阎成东记事起,“土改”过后,他们家一下子就成了阎家庄最穷的人家。一家子寡妇孤儿四张嘴,活下去的难场可想而知。阎成东虽然小,许多事情他还不清楚,好多道理他也弄不懂,但是人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阎成东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懂事了。他看到了娘是怎样一天天勤勤恳恳、省吃俭用地养活了他兄妹三人,也知道娘宁可自己节衣缩食,也没有让他们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除了白天在生产队里三晌不缺的下地 ,娘每天晚上都会摸黑纺线到很晚才睡。阎成东读书读到四年级,就再也不愿意去上学了,他觉得自己十二岁,已经能够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帮娘减轻一点负担了。娘几次三番流着眼泪也没能劝动他改变主意。 此后几年的时间里,阎成东就从捡麦穗、割草、担茅粪开始,成了一名公社社员,成天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他还没满十七岁的时候,就成为了一名种地的全把式,挣上了全劳力的工分。同时,他爹精明强干的天分也遗传给了阎成东,他在队里村里下苦中间,也跟着阎甲子学会了木匠和瓦工的手艺,很快就成了一个让许多人喝彩的好小伙。

小伙确实是好小伙,但是由于有一顶“地主儿子”的铁帽子扣在头上,不要说招工、当兵,就连生产队里评“劳动模范”,也没有他这个平时受人夸赞的阎成东的份。更让一家人痛苦的是,直到过了二十岁,也没有一户人家上门来给阎成东提亲。成东娘当了好些年媒婆,成就了许多对男女的姻缘,却始终没有能够为大儿子找到对象。日子就这么在熬煎中慢慢过去,后来,阎成东的妹妹找了个也是成分不好人家的男孩嫁了过去。又过了两年,弟弟经人说合,到乡宁山上的一户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儿婚女嫁,在别人家应该是个令人喜欢的事儿,娘却每一次都会背转人哭上好几场。她哭离家的儿女,哭枉死的男人,哭命运的不公,也哭自己的无能。更哭陪着自己熬日子的光棍大儿子。阎成东没有哭,他心里只有苦,但是纵有千般万般的不甘心,他也只能在命运的碾压下低头。从小经受惯了歧视的眼光和另类的待遇,养成了阎成东谨慎、稳重的性格。对来自社会各个方面的不公待遇,他不敢反抗,也没有想过要反抗。前些年“运动”不断的时候,全中国到处新生的“现行反革命”越抓越多,阎家庄村里涂写反革命标语、散布反动言论的案子也发生了好几起。当时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就是莲莲她爹苟喜忠,就曾经怀疑过阎成东这个地主的儿子应该是个嫌疑犯,但是县公安局来人在村里折腾得鸡飞狗跳了一个多月,最后弄出来搞事的人却统统都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这件事阎成东当然不会知道。已经三十岁了的他,心里几乎已经没有了什么希望,他只是陪着老娘,默默低头熬着、过着那似乎看不到尽头的苦日子。

好不容易天旋地转之后,阎成东凭着浑身的本事和苦头,挣了钱,买了院,又有了婆娘和儿子,似乎已经苦尽甜来,娘也可以跟着享福了。然而却有了这么多无端的矛盾和难堪。

阎成东想不通的时候也会想:老天爷既然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为什么送给自己的只是劳累、委屈和痛苦?难道就是为了折磨人么?

其实,伟大的大自然创造人类之初,并没有对这种生物寄予什么特殊的使命。它对人类和其它所有生物一样,只有一个要求:生存,繁殖,传承。多少万年以来,人类忠实地秉承着大自然的旨意,从而使这一物种能够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就是在现代文明不断发展的今天,传宗接代仍然是人们面临的头等大事:拥有配偶,生产后代,成为不同阶层、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人们的唯一共同追求、精神寄托和心理需要。尽管这些后代以后可能会弑君弑父,糟蹋家业,也可能会败坏门风,作奸犯科,但是在当时,却是欣喜、满足、希望甚至是骄傲的所在。

要是阎成东当时能知道是儿子的一句恶语促成了母亲的离世,不知道他会如何对付自己的这个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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