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12-17 10:50:27

寺儿巷(73)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龙门县城原来是一个年代久远的美丽小城,西距黄河二十里,北距吕梁山也是二十里。长方形的城墙北边不远,是一座完全由黄土构造的龙头山,山上有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真武庙;城市中轴线上的南北大街贯穿整个城区,大街两侧是各色各等的店铺。出了南城门再往南,就是一片片平展展的庄稼地,农田的南边就是省域内最大的河流——浍河。浍河由此向西,就与从龙门口奔流南下的黄河交汇在一起,两条大河冲积而成的浍河湾和黄河滩连接起来,形成了纵横十多里的滩涂地带。这里阡陌交错,水网密布,田园聚散,农牧各宜,芦荡藕塘,鹭翔鹤鸣。而今许多年过去了,在城墙以内的城区南端,由于多年来地面下陷,形成了一个十余亩大的水洼,被人们称作莲花池。南街两边原来的店面民居,早已倾圮于水下,南街上仅存的一座青石牌楼,也已经半截泡在了水里。

近年来,以前被残破的城墙圈绕在城中的政府机构、机关学校、企业商铺陆陆续续迁往城外,圈地盖房,营业办公,新的城区一步步向东扩展。短短几年的时间,之前位于城关的武家关、林
家湾、马家河等几个村庄,耕地迅速减少,村子也逐渐被新城区包围蚕食。前些年,大多数村民头脑中还是几十年来党和政府强势教育所造成的“文化大革命”时期、甚至是“人民公社化”时期的
思维,对来自“上面”的指示和要求,他们只知道无条件服从、无私奉献,而农村和农民有限的、赖以生存的土地就这样一点点快要丧失殆尽。

但是,也逐渐有人开始觉醒,他们从以前只做为摆设和招牌的“宪法”和具体法律中找到了抗争的依据,感受到了政府行为对他们的掠夺和不公,开始争取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权益。特别是由
这样的人掌握了部分权力的村庄,就由原来的“唐僧肉”变成了刺猬,而这些村干部就成了“刺儿头”。政府和农民双方一个要沾便宜,一个不肯吃亏,但事情终究还得办。于是不少县乡领导干部
的相当一部分精力,就不得不放在了与这些村庄、这些基层干部的斗智斗勇的斗争上。

如今担任武家关村党支部书记、村民委员会主任的武高俊,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年冯永春被判刑走了以后,武高俊又在临浍地区看守所里待了几个月。他们村和南垣村跟他关在一起的支书、主任们都跟着冯永春那一茬被判了刑,包括关在龙门县看守所的那几十名村
民,也是枪毙的枪毙,劳改的劳改,独独留下了他一个人。那些日子里,武高俊觉得自己就像是腊月底猪圈里的猪,时刻担心着哪一天被拉出去挨刀子。但是命运好像就是喜欢故意捉弄人,
让武高俊做梦也梦不到的是,半年之后,他竟然被无罪释放了!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住了几年“教育所”的武高俊,本想回村后规规矩矩低头弯腰过自己的日子,却在不到半个月后的支部选举中意外地被选为大队党支部书记,并且随后又担任了大队主任。
看来,武家关的社员们和公社领导对这位正派、耿直、踏实肯干的年轻退伍军人的印象始终没有变,也盼望他能在原来的大队支委两套班子被一锅端之后,带领大伙儿走出目前的困境。

但是,领导和社员们都不会想到,今天的武高俊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经历了这一场生死边缘的考验,承受了几年失去自由的痛苦,经过一番又一番的自我反省和思想斗争,武高俊对世
界对社会对现实的认识再不像以前那样单纯,那样迷信,那样顺从,那样热情了。生活让他看到了现实的残酷,看到了社会的丑恶,感受了人际的无情,也看透了官场的虚伪。当然,正派和
耿直依然是他的本质,踏实肯干依然是他的长处,真诚和善良仍然植根于他的心底。但是从今往后,他要掩饰的正是这些。而所要示人的则是忠诚、服从、严格、负责和无畏。也只有这样,
他才能适应并利用目前这样的现实社会,而不是仅仅被社会所利用。

武高俊上任伊始办的头一桩事,就是完全收回了那块和南垣村有争执的土地的所有权。其实这也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文化大革命”一结束,由上层帮伙挑起来的“阶级斗争”狂热顿时消退,武
高俊亲自带着新组成的大队干部“一班人”去了南垣村上门和解,县社两级领导也做了一番工作,再加上南垣村也不愿意每天在浍河上过来过去种那么一点地。于是大家都一致同意:把这笔血
泪账记在林彪、“四人帮”的头上,两村之间的土地归属仍然恢复以河为界的传统方式,之前的恩怨纠纷一笔勾销。与此同时,在武高俊的一再要求下,县里咬着牙也出了一次血,对因此事被
逮捕、判刑和处死的社员开了平反大会,并发给了数目不等的补贴。大队也拿出一些钱给当年死亡和受伤的人家再次进行了抚慰。这样一来,武家关大队就跟上了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全
中国前进的步子,“团结一致向前看”,尤其是在“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以后,改换了名称的“村民委员会”甩掉了肩头具体安排农业生产的繁重负担,一身轻松地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方面
来了。

武高俊非常庆幸这一次和老排长冯永春的巧遇,更没有想到冯永春的设想和他居然不谋而合,这让两个人都兴奋异常。

尽管武高俊大包大揽,冯永春还是记住了阎甲子的叮嘱,坚持要“亲兄弟,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主张把大的方针章程讲在前边。冯永春诚恳地对武高俊说:“如果这只是咱俩兄弟之间的
事,那怎么都行,吃亏便宜不在你就在我,肉烂了总在咱的锅里。可是办这么大的企业就不一样了,挣了钱啥都好说,赔了钱就难讲了。我虽然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但是即使把贷的钱都
赔光了,银行也只能追着要账,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就不一样了,挣了钱给大家分红给村里办公益还不一定能落个好,一旦要是赔了钱,千万个不是都会朝你身上算,什么损公肥私,贪污受
贿,糟蹋集体家业,罪名多的是。甚至还会把我跟你捆在一起骂,说咱们内外勾结,狼狈为奸。”说到这里,他不由也为自己想出的罪名笑了起来。

武高俊也笑道:“照你说的,咱就非赔钱不可了?就不会挣它个成千上万?”

冯永春说:“我们当然要挣钱的了。但凡事‘向最坏处着想,向最好处努力’总没错。我的意思就是:咱们必须把章程订好,把双方的权、责、利划分明确,把各种可能都尽量设想到,把合同一
条一条都写细写明白。这样做的好处就是:现在咱们怎么做,每一步都有计划有依据,出现问题也能有预案有对策。再说你虽然是书记主任一身担,总还是集体领导吧,合同更得你们支部和
村委会通过才行。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集体负责的。”

几番话说得武高俊也信服了。他说:“永春哥,我真的服你了。这样吧,你就找人给咱拟一份细细致致的合同,写好了我拿回去在村两委会上讨论通过一下,有什么意见咱再修改再确定。这样
总可以了吧?”

经过几番商讨、修改,由武家关村集体和冯永春个人合办焦化厂的合同终于签订了,武高俊同时给城关镇政府和工商局、乡镇企业局各送去一份留存。合同详细注明了双方的投入、权利、责
任、运行方式、利润分配和风险分担。冯永春虽然没有听从改改说的干脆办成私人公司,武高俊那边只收取地租和管理费,但还是坚持了在用工方面的决定权。半个月后,一座在工商局登记
为“乡镇企业”性质的“武春焦化厂”,就在武家关村南一0九国道旁正式开工建设了!

冯永春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办企业绝不像干个体那样简单,而且简直是天壤之别。技术、原材料、销售渠道自不必说,人、财、物的筹措、使用、储备更要有周到的策划和运行。冯永春从
山上焦厂请来到一批技术骨干成为了他的参谋班子,他们首先对武高俊提供的六十多亩土地进行了全面规划。经过反复商讨,周密布局,还先知先觉地在厂区一周留出近十亩地皮做为植树绿
化之用,这为后来国家逐步提高环保要求时,给他们留下了宝贵的缓冲时间。规划方案报批下来之后,紧张的办公、住宿等房屋和设备的地下、地上基础就开始施工,晾焦台、储煤场、道路
的硬化也同时进行。并且派出专人去生产厂家购买装煤车、拦焦车、推焦车和熄焦车还有皮带机、风机等必需设备。这些东西虽然冯永春以前跟武高俊提前商讨过许多次,真正实行起来还是
把冯永春弄得一天到晚头晕脑胀。武高俊只参与过两次有关事项的讨论,就不敢再参与了。他告诉冯永春:“排长啊,一切都还是你做主吧,我这脑子里根本装不下那么多东西,我还是老老实
实当咱的后勤吧。”

不论是打天下,还是办企业,开始的时候,大家伙儿都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阻力和威胁大都来自外部。而内部的矛盾往往都要等到江山到手、功成业就之后,才会凸显出来。

“武春焦化厂”建厂伊始,就碰到这么一件棘手的事情。

通过山上一个焦厂的介绍,厂里经过电话联系,从江滨市迎辉机械制造公司订购了三台拦焦车,双方用传真往来确认了购销合同,武春焦化厂就派出业务员小金带着合同和十二万元的汇票去
江滨办理签字提货手续。不想第二天晚上,厂里就接到了小金的电话,对方有变!

原来这个迎辉公司并不生产拦焦车,而是一个从厂家拿货再买给下家,从中赚差价的皮包公司。他们对小金说的理由是目前公司产品供不应求,没能按时生产出来,提出要两个月以后才能交
货。冯永春一听就急了,各项设备基本都到位了,不能因为缺一碗菜耽误整桌酒席呀。他吩咐小金,江滨是全国炼焦设备的生产中心和集散地,马上去其它厂家找货。小金却带着哭音说道:
“汇票已经给了迎辉公司,人家押住不退呀。”

冯永春也急了,他连夜把王会计从宿舍请了过来商量对策。王会计想了想,道:“一般汇票不写日期,都是见票付款,小金拿这张汇票的时候,我怕他年轻在路上出差错,就填上了付款日期,
我记得填的是一周后的日子。这样即使汇票在对方手里,他一周内也无法变现。现在还有五天时间,如果这几天内能和对方谈妥,取回汇票,咱们另找一家供货商还是来得及的。”

听了王会计这么一说,冯永春火急火燎的心情稍微踏实了一些。他谢过王会计后,马上做了决定:自己立刻动身赶往江滨,争取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尽管连夜出发,冯永春到达江滨时也已经是次日下午两点了,焦急万分的小金在火车站出站口一接到他,也没有问厂长吃饭没有,就原原本本向他诉说了事件的详细过程和症结所在。冯永春
带小金首先到迎辉公司附近的派出所反映情况,一位副所长说你们这是经济纠纷,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冯永春也明白这一点,不过也算是认了个门。他就在大街上又跟小金商量了几个方
案,最坏的结果就是让对方尽量早些发货,绝对不能由他们拖两个月。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拿到汇票重找供应商。冯永春嘱咐小金,汇票在对方手里,就等于抓住了咱的把柄。咱们只能向最坏
处着想,朝最好处努力。到时候你看我的颜色,咱们见机行事!

二人来到迎辉公司租用办公的一座大楼,找到二楼一个房间。小金敲门进去,那个吴经理正坐在大办公桌前怡然自得的喝茶。小金畏畏缩缩地走到吴经理旁边,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吴经理您
好!”同时递过一支烟去。

那吴经理头也没有抬,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更没有伸手接烟。

小金又壮起胆子说的:“吴经理,这是我们的冯厂长。”

吴经理这才抬起头来,他一看冯永春,稍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来。冯永春伸过手去,两人握手落座后,冯永春问道:“我听说咱们公司现在发货暂时有点困难,具体是个什么情
况?”

吴经理一听冯厂长这话并没有撤销合同的意思,也稍微放松了一点戒心,他便把小金已经汇报过的那些所谓理由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并且表现十分诚恳地诉苦道:“最近你们山西那边上
马的新建炼焦厂太多了,我们公司的产品一直是供不应求,为了维护本公司的信誉,我们已经暂时停止接受订货了。至于与你们厂的合同,咱们既然已经签订了,我们一定加班加点做出来,
争取尽快发货。可是,”他转身指指小金,“你们这位师傅一点也不理解,一直缠着要货,还说要不然就让我们退款。冯厂长您也是负责人,您说有这样办业务的吗,订好的合同能顺便撕毁
吗?”

小金在一旁嗫喏着说了一句:“合同上写的是款到即刻发货哩,是你先违反合同的。”

见吴经理又要发火,冯永春忙道:“吴经理你别见怪,我们这位小师傅不会说话。这样吧,我也理解你们公司供不应求的实际困难,咱们就把合同上的交货日期改成十天之内,也省得以后再有
不必要的纠纷。”他是真正的想解决问题,所以主动提出来修改合同。唉,迟几天就迟几天吧。

吴经理的脸色缓和下来,但还是说道:“十天不行,最快一个月。”

冯永春近乎乞求道:“你看我们别的都准备好了,就等咱们的设备一到就可以投产了。我理解你们,你们也理解我们一下,你看半个月总可以了吧?”

吴经理也让了一步:“那就二十天吧。”说着就打开保险柜,把合同拿了出来,并递给冯永春一支钢笔,让他涂改上边的发货时间。

为了表示自己的风度,吴经理把那张汇票也从保险柜里拿了出来,拍在桌面上道:“本公司做事一向重合同讲信用,你这个小师傅却说我们是想谋他这笔货款。真没见过世面!我们这么大的公
司,能看上你这点小钱?”说着就朝小金扭过头去,指着那张汇票继续说道:“这不是汇票么。你不相信了可以拿走啊。哼!”

就在这一瞬间,冯永春脑子里飞快地做了一个决定。他趁吴经理脑袋还没有转过来的机会,扔下钢笔,极快地将那张汇票抓到自己手中,朝小金喊了声“快跑”,掉头就冲出了房门,飞快地朝
楼下跑去。

冯永春跑下楼梯口。但是反应过来的吴经理的动作也不慢,冯永春跨下两阶楼梯的时候,他也拐过了楼梯口。就在他加快步子伸手去揪冯永春的衣领时,冯永春已经感觉到了背后的风声,他
伸出两手撑住两侧的墙壁,身子突然一蹲,头一低,没有提防的吴经理一下子收不住手脚,就从冯永春的肩头冲了过去,又在半空中滑翔了一段距离,然后四肢伸开,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板
上。冯永春直起身来跳下楼梯,踩过吴经理的屁股,几步就跨出了大门。跑出好远了,才听见传过来吴经理那挨了一刀的猪也似的嚎叫。

冯永春一口气跑到了派出所门外,回头见小金没有跟上来,心想肯定是被吴经理一伙人拦住了。他便将计就计,直接进了派出所,找见刚才那位副所长,说自己在迎辉公司遭到了殴打,有一
个同事现在还被扣在公司遭受虐待。副所长果然重视起来,亲自带着两个警员和冯永春一同去了公司所在的那座楼房。一进大门,果真听见二楼乱哄哄一片叫骂声。警察们上去一看,还真是
吴经理带人把小金逼在一个角落里又踢又骂,小金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鼻血直流。副所长见状立即令手下把所有在场人员统统带去派出所。经过一番调查询问,当场做出了处理:吴经理拘留
五天,罚款一百元,其它参与拘禁殴打的公司人员每人罚款二十元,写出检查悔过书后由公司来人领回。

冯永春谢过副所长,带着小金找了个诊所给他做了一番检查,幸好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搽了些药粘了几处纱布胶带,两人这才去找吃饭睡觉的地方。

晚上在旅社歇下了,小金佩服地说:“还是厂长你有办法,汇票总算拿回来了。”

冯永春却心有余悸道:“也是咱们的运气好,幸亏吴经理那伙人跟派出所没有关系,他们要是有勾搭的话,现在被拘留的可能就是咱俩了。其它的不说了,明天我们就去找生产拦焦车的厂
子。”

制造中心果然名不虚传,第二天没有费多大周折,两个人就找到了一家正儿八经的生产炼焦机械的大厂家,而且现货随挑随选,总体价格也比迎辉公司少了一万多元。付款方式是交付一定比
例的定金后,厂方负责找车发运,货到付款。当然,运费另付。

一切办妥之后,小金无比感慨地对冯厂长说:“这一回出差,真的让我学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那一顿打也算没有白挨。”

冯永春点点头,其实对他来说,也何尝不是如此。现实中,任何人都会遇到各式各样的问题甚至难关,敢于面对,勇于抗争,善于应对,不怕付出和牺牲,问题最终都会解决,难关也会闯过
去!

当然,还有偶然,也要有侥幸。想到这里,冯永春又找了街上一家工艺店,给派出所做了一面大大的锦旗,上面写道:“人民警察扬正气,保驾护航惩黑恶”。



    (未完等续)


严德荣,山西省万荣县人。1952年生。农民,曾从事绘画及工艺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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