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72)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其实心急也住不了干房子。这不,新房子还没有干透,阎甲子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当然了,阎甲子并没有睡在湿炕上,他前几天就在炕洞里生着了火,一天到晚填进些玉米芯、酸枣根等既耐烧又不容易起焰的硬柴,慢火慢烘,已经将泥坯泥面烤得里外干透。每天晚上躺在
新房新炕上,那才叫一个惬意。
是啊,一个农民,耕种着自己的土地,务弄着自己的庄稼,住着自家的院子房子,守着去年的粮囤,盼着今年的收成,吃得饱穿得暖,他们就知足了。
但是也有人不容易知足,也有人永远不会满足。客观地说,不知足、不满足,才是社会进步的诱因和动力,尤其是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他们对前途、对生活、对一切,都有着与前辈完全不
同的看法和追求。这几天,苟喜忠在县里工作的儿子苟成锁为了在城里买个小院,就准备卖掉阎家庄的老院,并且听说已经有人闻风上门要买了,而这个买主,就是给阎甲子盖完新屋的阎成
东。
这是十多年来阎家庄第一桩买卖房院的大交易,而且是前地主的儿子要买前书记儿子的院子,村中人们的议论自然就少不了。但是我们从来的传统就是:官府是开小会决定大事,开大会决定
小事;而老百姓呢也学会了这一套:事情越小动作越大,而事情越大动作反而越小。买卖房院这样一桩大事,竟然只用了不到半天的功夫,而且只有三个人参与就办成了:由阎成东央阎甲子
做中间说合人,苟成锁自己动笔拟了一份房院买卖合同,经过阎甲子的提醒,在合同上加了两条并不要紧的内容,改了几处措辞,然后三人就先后签上了各自的名字,摁了指印。两个年轻人
办事也干脆利落:阎成东当场付清了两千九百元全款,苟成锁交出了“宅基证”。第二天,县里就来了一辆卡车,苟成锁将自己挑出来的家具什物装了满满一车,拉去了他在县城买的小院。从
此,在阎家庄生活了四辈的姓苟的这一家人,就从这个村子里永远消失了,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而,凡事总有意外。苟家的男主人永远的搬走了,几天之后,却有一位苟家的女人住了进来,并且成为了这座宅院的女主人。
当天晚上,阎成东就搬进了苟家。确切地说,是住进了他自己的新家。搬来之前,他娘还忍不住哭了一场,阎福庆婆娘自己也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哭。也许是想起孩子他爹的横死,也许是为大
小子能够自立而欣慰,或许也是为一直没能给儿子成个家而自责。由于有“地主子弟”这顶大帽子扣着,大儿子快四十了也没能找上媳妇。女儿歪好总还是嫁了人,二小子无奈前几年入赘到外
村当了上门女婿。如今地主的帽子摘了,大儿子手里也挣了些钱。买院子的事她是同意的,但是找媳妇的事也拖不得呀!这又成了当娘的一块新的心病。
阎成东搬过来之后头几天,一天三顿仍然是回西沟那边娘的窑洞去吃饭,后来他给娘说嫌麻烦,要在这边自己学着做饭。几天以后,他娘实在不放心,就过这边来看看,却意外地发现儿子的
屋子里竟然收拾得有条有行,灶膛烧着柴火,锅里冒着热气,飘出阵阵小米粥的香味,炒好的一盘菜用碗扣在锅台上温着。成东娘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回头看看没有错呀?于是她
唤了声“东娃”,就见里间隔门的帘子一挑,走出一个女子来。成东娘冷不防吃惊不小,差点就相信儿子是遇见电影里边的“画中人”了,等她揉揉眼定睛一看,更吃惊了:
这个女子竟然是苟喜忠的姑娘莲莲!
其实莲莲前天在这个家里出现的时候,阎成东也被吓了一跳。他给娘说自己做饭,实际上是懒得来回跑腿,也懒得做饭。那天中午下地回来,他就着一根葱吃了两个馒头,从暖壶里倒了碗半
热不凉的水“咕咚咕咚”喝罢,就躺在西屋炕上想迷糊一会。半睡半醒之间,他隐约听见有人走进院子,又似乎听见脚步声奔了东屋。心中正在疑疑惑惑呢,就听着东屋里传出一声女人的尖
叫,阎成东一下子就被吓醒了,正待起身还未起身的当儿,一个女人已经跑了进来,撩开门帘指着他道:“你,你怎么能睡在我家里?”
因为这是在自己家里准备小睡一会,阎成东就只穿着一个小裤衩,不想大白天却被一个女人闯进来这个样子瞧着,让他尴尬到了极点。他手忙脚乱地扯上裤子套上长衫,有了这么一层布的遮
掩,阎成东方才敢抬头,一看原来是苟成锁的姐姐莲莲,他这才稳住了神。于是他把二人买卖宅院的事向她叙说了一遍。不料莲莲听着听着却落下泪来。阎成东有点慌了,他说道:“莲莲,我
跟你家成锁这事完全是你情我愿的。再说你弟弟也是办了一件正事,他跟媳妇都在县里工作,腾出这钱在城里买个小院,既方便实用也是置办家业,这也是人往高处走哩。这座院子也没人住
了,只会越放越旧越不值钱。我出的也是公道价钱,不信你可以找人问问的。”
莲莲哭着说道:“我也知道成锁这是办正事了,我是哭我自己。如今爹娘都不在了,今天我连个娘家院子都没有了,让我回来住哪儿呀!”
阎成东听她说得有点蹊跷,就小心地问道:“你不是有婆家么?爹娘不在了还有成锁,走亲戚拜年可以去他城里的家啊。”
莲莲抽泣了一阵,这才告诉阎成东:当年爹当支书的时候,让她嫁给了镇上供销社工作的那个男人,谁知道那个男人自己有毛病不能生育,他们一家子反而把多年没有孩子的责任推在莲莲身
上。如今她爹没了,他们家就搞来一张离婚证,将她赶了出来。她没奈何只能回娘家来住,没想到现在连娘家也没有了。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阎成东的心被她哭软了,他想了想,说道:“莲莲你别哭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就仍然住在你的东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行的话咱就给你把那边拾掇一下。”
莲莲止住了哭声,想了想,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就来到东屋,幸好成锁并没有拉走多少东西,他们翻箱倒柜很快就找出来一套被褥铺盖。莲莲这会儿也镇定下来了,她说:“成东哥,你天天要
上工也顾不上做饭,我就给你做饭吧。”阎成东推辞说不用不用,莲莲说:“我反正也要吃饭的,多和一点面多加一双筷子就都有了。以后要是嫌我做的不好吃了咱再另说。”
傍晚回来的时候,莲莲果然把饭做好端到了阎成东面前,她做的是擀得薄薄的萁花面片,汤里还漂着香喷喷的蛋花。两个人的心一下子就拉近了。以至于莲莲洗完碗筷要去东屋睡觉的时候,
阎成东的心里都舍不得让她走了。
第二天,阎成东又享受了一天莲莲好饭好菜的服侍,两个人之间的话也多了起来,但更多的是眼神的交流,阎成东觉得莲莲只要看他一眼,那里边的含义比许多话里的意思都要多,那眼神里
仿佛有手扯着他的身,有线牵着他的魂。晚上莲莲回了东屋以后,阎成东躺在西屋炕上,心里却一直痒痒的睡不着。他知道莲莲那屋的门没有关,却又没有胆量真的去找她,就那么强憋着在
炕上烙烧饼一般地翻过来又转过去。
小半夜的时分,也不知道是想的还是真的,他听着屋门口窸窸窣窣仿佛有什么动静。于是摸索着到门口一看,黑暗里看见果然真的是莲莲裹着一条被单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阎成东瞬间觉着
自己的身子也颤栗起来,他大着胆子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就听莲莲声音颤抖着答了一句:“哥,我一个人在那边害怕......”阎成东不知怎么突然就来了勇气,他一把将她抱进了屋,
不由分说就拥到了炕上。片刻的功夫,两个人就干柴烈火般地将生米做成了熟饭。
这一切发生的是那样突然,却又是这样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阎成东和莲莲曾经是那样的熟识,那样的互相了解,许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在同一个生产队里劳动,一起锄过庄稼,一起割过
麦子。然而他们又是不平等的:阎成东只念过四年小学,莲莲却一直读到了初中毕业。尤其是在那一切“唯成分论”的岁月里,地主儿子的他和大队支书女儿的她实际上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现实社会把他们划分成了互为“阶级敌人”。然而如今的现实又对过去的一切做了彻底的否定。变化快得就如同他和她只需要昨天晚上的一夜相伴缠绵之后,两个人之间立刻就已经没有了任
何距离,只有着对欢愉、快乐、眷恋的幸福体验和美好人性的回归。
成东娘在弄清了原委之后,所有的担心和惊讶早不知道丟到哪儿去了,喜出望外的她当即拉住了莲莲的手,立马就开口要给她扯衣裳做被褥买东西张罗办事,把莲莲囧得只是低着个头没法言
语。还是阎成东给娘说:这些都不急,他要把这边的房子重新拾掇一下,辟几间抹白灰、换门窗、油画炕围当新房,再打几件家具,然后再办事。他娘也是正高兴糊涂着呢,儿子说什么就是
什么。听阎成东说完了,她就一边又抹着眼角一边乐癫癫地跑回她那边,立马忙着准备她应该置办的东西去了。
一个月来,成东娘两边跑着检点准备过事的事项的进展。好运来得太突然了,她心里却不敢踏实下来,生怕有什么意外打搅了儿子的好事。今天她又过来这边的时候,果然意外地得知真的发
生了一个意外:
莲莲竟“意外”地怀孕了。
准备当婆婆的成东娘又要准备升级当奶奶了!简直快要乐疯了的前地主婆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再不来回跑了,她要搬来住进东屋,一边伺候儿子跟媳妇,一边又要着手准备胎娃穿的小衣
裳了。
为了给自己拾掇婚房,阎成东叫了两个手下的小工来帮忙。这天他要更换西屋炕上的窗户,那窗户还是清朝时候的式样,窗框布满了裂口,四角的卯榫年长日久也开了翘,两个窗扇还是那种
一拃见方密密麻麻的小格子,只能糊纸不能安玻璃,可见苟喜忠当干部的时候的,心也没有放在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方面。两个小工在铲去四周厚厚的泥皮准备拆卸旧窗框时,就听着“砰”的
一声,一个小罐子掉了下来在窗台上磕得粉碎,罐子里塞着的几卷花花绿绿的纸卷落在了阶台上。
阎成东叫了一声,几个人捡起来一看,觉得应该是以前时候的钞票。这时跟他挨门住着的阎有才也踅了进来,他告诉阎成东:这个罐子是以前装洋烟的,这些票子是国民党时期的法币,开始
用的时候值钱,后来就一天一天烂了行情,你们看这一张就是一千、一万圆的。他还告诉几个年轻人:这票子叫做“明孙暗蒋”,并且展开一张指点给他们看:“这一边花框里印的是孙中山的头
像,但是拿票子对着光亮处一看,票面上就会出现一个蒋介石的脑袋。”瞧着几个人在看稀罕,阎有才叹了一口气道:“不过现在都成废纸了。”
新窗户安好以后,阎成东拿了几张票子去找阎甲子看。阎甲子的说法跟阎有才一样。阎甲子告诉他:当年寺儿巷的老白借了你爹二百块钱买了一头牛,过了几年还给了你爹二百元,钱还是一
样的钱,却连一根牛尾巴也买不到了。阎甲子最后悄悄嘱咐阎成东:日本人在的时候苟喜忠他爹就是靠贩卖洋烟发了财,而且他卖烟土只收大洋,一定攒下了不少银元。他爹没影了以后,听
说苟喜忠他娘在家里翻箱倒柜刨墙挖地都没能找见一个小钱。以后你要是重新翻盖那座院子就得当心点,别让那些东西露了白,走了路。
从此以后,阎成东就操上了心。晚上搂着莲莲睡觉的时候,他把这些告诉了她。莲莲却说:“我只要跟你好好过安稳日子,不想那些不义之财。”
阎成东说:“如果真的找见了,也是你爷爷留下来的。怎么能说是不义之财呢?”
莲莲道:“既然是我爷爷留下的,那真找见了是不是也有我弟弟的份呢?”
这一点,阎成东以前还真的没有想过。不过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哩。莲莲虽然那样说了,阎成东并没有当一回事,还是经常在院里屋里踅摸着,总想找出个名堂来。
这座院子是个三合头结构,也就是说只有北房跟东西厢房,没有南房。大门开在院子的西南角,门口南边就是阎有才的院落。阎有才的院子分作里外两个部分,东边是里院,有着北屋和东
屋,本来还有西屋的,那些年被他拆掉卖了。西边靠大巷是外院,院里只有几棵杏树和枣树,大门开在西北角,跟阎成东是门挨门。自从那天发现那些法币票子以后,阎成东在院子里转悠的
时候,阎有才经常会拄着拐棍也凑过来。阎成东看着这儿,阎有才就会说:“这儿不会有。”阎成东敲敲那儿,他又会说:“那儿肯定没有。”
阎成东有点奇怪了:“有才叔,你是不是早把这里寻过一遍了?”
还真让他说对了。当年苟庆泰失踪以后,阎有才就陪着苟喜忠他娘把这座院子的里里外外犄角旮旯找了个遍,连茅坑一周都挖开来也没有找见大洋的影子。这真是应了那句话:“一个人藏的东
西,一百个人也找不到。”
人找不到,并不说明别的东西也找不到。这天晚上,阎成东跟莲莲正亲热到紧要关头的当儿,就听着炕脚下一阵“吱吱”的耗子叫,可能是两只老鼠在打架或者也是在亲热。莲莲当时就吓得一
声尖叫停止了动作。被败了兴的阎成东勉强完事之后寻思不过,恼羞成怒的他便光着身子下了炕。捏着手电筒把屋子里旮旮旯旯照了个遍,最后终于在炕脚下的鞋窑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鼠洞。
他到灶台边找了块木柴把洞口严严实实地塞上:明天早上弄一桶水来,非要把这一窝害货灌出来不可!
第二天一早,阎成东果然提过来一桶水,但是当他把水费了好大的劲灌进鼠洞时,那水立即就溢得跟洞口一般平,再也灌不进去了。阎成东不愧是个好匠人,他立刻想到这个鼠洞是向上延伸
的。不甘心的他找来一根铁撬棍,在洞口左右戳来戳去,就发觉正面砌的砖块“哐哐”的响声有些异样,表明后面肯定有空隙。阎成东一不做二不休,一定要捣毁这可恶的耗子窝。他用力将撬
棍向一角的砖头戳去,神奇的一幕就在阎成东的眼前发生了:
那十几块砌在一起的砖竟然整体翻转到一边,露出一个不深的洞穴来。洞穴里边,整整齐齐摆着六个跟那天摔碎的一模一样的、装洋烟的罐子!
一只只罐子如同一个个幽灵一般,默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突然的闯入者。阎成东浑身颤栗着,伸出一只发抖的手拿出一只来。他赫然看见:那沉甸甸的罐子里,满满当当装的全是银元!
(未完等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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