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52)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支队和大队的领导把涉及“反革命信件”的三个犯人带走以后,九中队的几个管教干部马上开了一个会,研究如何应付目前的局面。几个人一致认为:第一步是必须重建坐班组,确实,不把这个残缺不全的“犯人领导班子”拼凑齐全,下一步的工作是无法开展的。他们立刻派人把值夜班的坐班犯人喊醒,同刚才幸免于牵连的坐班组成员一起唤进了谈话室。
进谈话室之前,冯永春对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件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他首先庆幸自己没有去拣那封信,紧接着产生的念头就是一定要吸取前天的教训,无论如何不能说出自己曾经看到过它。
坐班组的几个人进了谈话室,规规矩矩站成一排。白队长依旧沉着脸。他打量了一番手下这些残兵败将,破天荒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开始训话。看来这件事对几位干部的打击也不小,白队长的声调比往日低沉了许多。开场的话一讲完,他就直接宣布:冯永春担任坐班组新一任组长,下院的刘生合担任副组长。一组和七组的值星员(组长)吴振声、马辛未调到坐班组,他们的位子由各自的副值星员担任。白队长接着布置:下午收工以后,立即在全中队就这一事件开展追查,两个小时的学习时间里,所有犯人都得写出检举揭发和交代材料。最后他又着重点名警告今天在拆信现场的洪法身和老没牙:不要以为没关你们的禁闭就没事了,明告你们:事情不彻底搞清楚,谁也跑不了!
本来这话就是个口头禅式的套话,他讲着你听着就是了。谁知白队长话音刚落,就听见洪法身嗓子眼里“嗝”了一声,身子随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冯永春忙伸手搀住了他,只见老头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睛闭得死紧。李指导员见状忙吩咐道:“赶快把他送到医疗室去,快点!”冯永春和刘生合把洪法身抬出谈话室的时候,还听见白队长又叹了一口气:“可千万不敢再出事了!”
冯永春刚才一听中队干部的安排就吃了一惊,黄成文那样有本事的人都栽了跟头,自己更不是这块料。他本来想着等白队长讲完话后就把这个差事推掉,谁知洪老头这一昏倒又害他先得跑一趟医疗室。等他返回谈话室,几个干部已经走了,只留下生产队长郭保国一个人。他只好把一路上想好的话都向郭队长讲了一遍。郭队长耐心地听他说完,只是回答说:“中队领导已经决定了,不可能再改变。你就好好干吧。”
冯永春急了:“可我确实是干不了。您不知道干这个要操多大的心。我真的不干。”
郭队长也急了:“你说不干能由了你?好我的冯永春同志。”他自觉失语,忙纠正道:“你还不想坐监狱哩,也能由得了你?我们仔细看过你的档案,知道你的本质是好的,出身也没有问题,罪
行也不是十分严重。所以才确定了让你做这个坐班组大组长。再说,你我都是部队上下来的。”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冯永春:“你当兵是在哪里?”
冯永春摸不着郭队长为什么忽然问他这个。他老实答道:“嘉峪关。”
郭队长手一拍:“巧啦。我在酒泉,就是酒钢那边,离嘉峪关只有几十里路啊。你们的团长是不是姓王?”
冯永春也有点兴奋:“是啊,叫王志祥。”但他的心马上冷了下来,他想起了被抓到公社那个晚上,公社的刘公安特派员也是这样和他套近乎的。
“那是我们壶关老乡啊。”郭队长把话题又扯了回来:“你说,我们都是受过党多年的教育和培养的。咱俩都当过副排长,你想想,如果还是在部队上,领导分配给你一项任务,你能因为有困难
就撒手不干吗?”
冯永春说:“郭队长,这和部队上根本不是一回事啊。咱们那些小伙子们只有一个心眼,一声令下大伙儿都抢着往前冲。您不知道这些犯人们有多难缠,不是精得过了头,就是傻得不要命。我
本来就是一个粗人,跑腿出力受苦没说的,动脑子的事一点也不沾边。我根本领导不了这伙犯人。”
郭队长毕竟有些政治水平,他立即道:“冯永春!你不要把自己的位置摆错了。你要做的是在中队干部的领导下,认罪服法,靠近政府,加强监督,及时反映情况,协助维护改造秩序就行了。
谁让你领导犯人了?”
冯永春知道说错了话,但仍然继续摆出自己的理由:“我本身就不认罪,凭什么去监督别人啊?我要是当了这个大组长,他们跟我学,都不认罪怎么办?”
郭队长道:“认罪不认罪是你们的事,我们的要求是只要服法就行。这九中队喊冤的人多了去了谁不知道?可是只要进了这里,天大的冤枉我也管不着,但是不听话就是不行!这里是监狱,是
劳改队,不是讲理的地方!冤不冤枉你都得熬到刑满释放!”他见冯永春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太怎么样,就压低嗓门开导道:“不过你的案情我们也了解一些,好像判得确实有点重。你当了这个
大组长以后,可以抽出点时间学习学习政策,写一些申诉,我们保证把你的申诉都及时给转出去。还可以附上些我们管教方的意见,这样对弄清楚你的问题会有一定帮助的。你好好想想,这
样是不是更好一些?”
走了。
冯永春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明白中队干部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可是面对如何扮演这个“干部之下,犯人之上”的角色,他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情更
沉重了。
一个月后,报纸上套红印刷宣布了粉碎“四人帮”的特大喜讯,报道了全国人民欢呼胜利,热烈庆祝的文章和照片。但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依旧进行。这一次,执政党上层自己解决
了自己的问题,实在是中国人民之大幸。虽然中国这艘巨轮还会惯性地在既定的航道上运行一大段距离,但是理智的人都相信,它航向的改变已经是必然的了。
十一月下旬,华北地区降下了1976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后初霁,天空的颜色是那么一种近似冷酷的蓝。监狱对面的狮子山银装素裹,再加上山腰山沟里崖壁和树丛暗色斑块的勾勒,使这座
山峰更显得像一头蹲踞于天地之间的雄狮。山脚下,矿部高高低低的楼房和老虎沟村民大大小小的平房在白雪的覆盖和衬映下,看起来比往日清晰了许多。监狱一周随着山势蜿蜒起伏的围墙
和碉楼顶上也盖了厚厚一层积雪,像极了一条万里长城的缩影。山顶上的采石场依然在生产,传输石块的索道的运转声不时被西北风送过来。山脚下的三尺煤、六尺煤、丈八煤三个坑口照旧
一片忙碌,煤车轰隆隆、咣当当的响声不绝于耳,全矿完成今年八十万吨无烟煤的任务进入了冲刺阶段。监区二门口,出工收工的犯人队伍如常出出进进,似乎一切都没有因为国家高层发生
的巨变而改变。
冯永春接手九中队坐班组大组长已经两个多月了,他最庆幸的是队里没有再出什么大的事件。至于那次“反革命信件”,后来很快就查明是十六中队一个叫翟永元的犯人所为,他是趁出工路过
的机会把那封信隔墙扔进九中队院子里的。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镇压反革命”的阶段性运动中,这个案子已经“从严、从重、从快”地做了处理:翟永元和另外几个也是“自己跳出来”的反
革命犯,后来都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二不愣”胡力可因“传播反革命信件”罪加刑三年,郭铭友加刑一年,黄成文警告处分。洪法身自从那次被吓坏之后,就一直休病号,后来基本上到了生活
不能自理的程度,前些天被送到老残队去了。白队长通知冯永春送走洪法身的时候说了句:“他那个国民党县长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一句话就吓成了这个样子。”
冯永春当了坐班组组长不多日子,就摊到了一个很别扭的任务:去支队禁闭室陪明天就要被处决的翟永元最后一夜。大家都明白这件任务所承担的干系,要保障将死的犯人在这十多个小时里
不发生任何意外,这个陪夜人的心理压力比即将赴死的犯人的思想压力也小不了多少。但是他非得去不可。冯永春也明白,由于明天要枪毙的不止一个犯人,支队领导已经指定每个中队坐班
组都要出一个人,而且要求必须是年轻力壮的。自己是组里最年轻的,总不能让老没牙去陪夜吧。
半个月以后,北京公开宣布了“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报纸上满是举国欢庆、热烈拥护的文章和照片。没有任何发言权的政治犯们也被要求人人表态,声讨“四人帮”篡党夺权的滔天罪行。冯永
春想起翟永元那封“反革命信件”里的内容,还有他临死前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我说的话以后都会实现的,你一定能看到。我死就死在把那些话早说了几天”,不由打了个寒颤,从心底涌上一阵
阵说不出滋味的难受来。这位同犯对国家的命运未卜先知,却把自己的命白白送掉了!
繁杂的事务占去了太多的心思和时间,冯永春余下的刑期就这样一天天在慢慢缩短。就在他突然醒悟到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抽时间写自己的上诉材料时,九中队又出事了。
不知道命运之神是如何安排人间一切的。年月不顺了,就从上到下直至监狱里也不顺了。前几天,四中队就有一个犯人创造了一项记录——翻越高墙电网越狱成功,居然还一直跑到了北京最
高法院去喊冤。当然,这个自投罗网的家伙再次被捕,戴着“膝铐”押了回来,以前的案子冤枉不冤枉已经没人理会,接下来等着他的,只有禁闭和加刑了。
冯永春昨天听说了这件事,心中还有点暗自庆幸这样的事件没有发生在自己的队里。没想到的是,当晚上夜班的时候,九中队就发生了越狱事件,而且一跑就是两个。
郭队长做通了冯永春的思想工作,可以在指导员和中队长那里交差了。他轻松地走了。
冯永春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明白中队干部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可是面对如何扮演这个“干部之下,犯人之上”的角色,他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情更
沉重了。
一个月后,报纸上套红印刷宣布了粉碎“四人帮”的特大喜讯,报道了全国人民欢呼胜利,热烈庆祝的文章和照片。但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依旧进行。这一次,执政党上层自己解决
了自己的问题,实在是中国人民之大幸。虽然中国这艘巨轮还会惯性地在既定的航道上运行一大段距离,但是理智的人都相信,它航向的改变已经是必然的了。
十一月下旬,华北地区降下了1976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后初霁,天空的颜色是那么一种近似冷酷的蓝。监狱对面的狮子山银装素裹,再加上山腰山沟里崖壁和树丛暗色斑块的勾勒,使这座
山峰更显得像一头蹲踞于天地之间的雄狮。山脚下,矿部高高低低的楼房和老虎沟村民大大小小的平房在白雪的覆盖和衬映下,看起来比往日清晰了许多。监狱一周随着山势蜿蜒起伏的围墙
和碉楼顶上也盖了厚厚一层积雪,像极了一条万里长城的缩影。山顶上的采石场依然在生产,传输石块的索道的运转声不时被西北风送过来。山脚下的三尺煤、六尺煤、丈八煤三个坑口照旧
一片忙碌,煤车轰隆隆、咣当当的响声不绝于耳,全矿完成今年八十万吨无烟煤的任务进入了冲刺阶段。监区二门口,出工收工的犯人队伍如常出出进进,似乎一切都没有因为国家高层发生
的巨变而改变。
冯永春接手九中队坐班组大组长已经两个多月了,他最庆幸的是队里没有再出什么大的事件。至于那次“反革命信件”,后来很快就查明是十六中队一个叫翟永元的犯人所为,他是趁出工路过
的机会把那封信隔墙扔进九中队院子里的。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镇压反革命”的阶段性运动中,这个案子已经“从严、从重、从快”地做了处理:翟永元和另外几个也是“自己跳出来”的反
革命犯,后来都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二不愣”胡力可因“传播反革命信件”罪加刑三年,郭铭友加刑一年,黄成文警告处分。洪法身自从那次被吓坏之后,就一直休病号,后来基本上到了生活
不能自理的程度,前些天被送到老残队去了。白队长通知冯永春送走洪法身的时候说了句:“他那个国民党县长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一句话就吓成了这个样子。”
冯永春当了坐班组组长不多日子,就摊到了一个很别扭的任务:去支队禁闭室陪明天就要被处决的翟永元最后一夜。大家都明白这件任务所承担的干系,要保障将死的犯人在这十多个小时里
不发生任何意外,这个陪夜人的心理压力比即将赴死的犯人的思想压力也小不了多少。但是他非得去不可。冯永春也明白,由于明天要枪毙的不止一个犯人,支队领导已经指定每个中队坐班
组都要出一个人,而且要求必须是年轻力壮的。自己是组里最年轻的,总不能让老没牙去陪夜吧。
半个月以后,北京公开宣布了“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报纸上满是举国欢庆、热烈拥护的文章和照片。没有任何发言权的政治犯们也被要求人人表态,声讨“四人帮”篡党夺权的滔天罪行。冯永
春想起翟永元那封“反革命信件”里的内容,还有他临死前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我说的话以后都会实现的,你一定能看到。我死就死在把那些话早说了几天”,不由打了个寒颤,从心底涌上一阵
阵说不出滋味的难受来。这位同犯对国家的命运未卜先知,却把自己的命白白送掉了!
繁杂的事务占去了太多的心思和时间,冯永春余下的刑期就这样一天天在慢慢缩短。就在他突然醒悟到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抽时间写自己的上诉材料时,九中队又出事了。
不知道命运之神是如何安排人间一切的。年月不顺了,就从上到下直至监狱里也不顺了。前几天,四中队就有一个犯人创造了一项记录——翻越高墙电网越狱成功,居然还一直跑到了北京最
高法院去喊冤。当然,这个自投罗网的家伙再次被捕,戴着“膝铐”押了回来,以前的案子冤枉不冤枉已经没人理会,接下来等着他的,只有禁闭和加刑了。
冯永春昨天听说了这件事,心中还有点暗自庆幸这样的事件没有发生在自己的队里。没想到的是,当晚上夜班的时候,九中队就发生了越狱事件,而且一跑就是两个。
任何突然的事件都必然有它的因和自然的果。我们现在根据事后吴振声写给中队领导的材料来叙述这个事件。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姜军,21岁,中条山金矿人,无业,反革命抢劫犯,十年;
张福来,22岁,北京知识青年,在降县农村插队,反革命盗窃犯,七年。
这个张福来,原来跟冯永春一块儿在南一口挂过钩。这两个冠以“反革命”称号的刑事犯同在一个班组,与真正的政治犯不同的是胆子大,心眼多,俩人谋划越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前天姜
军请一个自称懂阴阳会算卦的同犯预测他今年的命理(其实这个因为宣传封建迷信、私藏反动书籍《推背图》而进来的家伙,连他自己的命都算不准),结果是“百事大吉”,于是二人决定今
夜行动。在出工到达坑口之前,他们就溜出上班的队伍,钻进了煤车索道,一人扒在了一辆煤车后边,想趁着夜色混过岗哨,然后到煤台再跳下来,那时就可以扒上运煤的火车远走高飞了。
然而他俩的运气坏到了极点,早不停晚不停,煤车偏偏在通过碉楼脚下时停了下来。岗哨自然就发现了两人,持枪喝令他们下来。这俩人下是下来了,却撒腿就跑,岗哨便开了枪。枪声一
响,警笛大作,就跑出许多警卫战士来参加追捕。他们两个人先是钻进了路边的排水沟,后来觉得不妙,又爬出来想跑。张福来看见姜军在他的前面刚冒出脑袋,就被一颗**打开了花。但
这时的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不要命地朝前跑,眼看着脚下的路面被**打得土石四溅。跑到矸石山顶时,就觉得右腿一软,跌坐在地。他意识到自己也中了弹,于是就地一滚顺坡往下溜
去。这时兵们也追了上来,用冲锋枪朝下扫射,他滚着滚着就觉左胸一麻,顿时失去了知觉。
冯永春匆匆赶到二门时,张福来已经被抬了进来。几位犯人医生正在检查他的伤势。剥光了衣服的张福来躺在绿色油布担架上,因严重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身子泡在自己的血水里,像极了一头
被宰杀褪毛后的猪。右边大腿根部和左胸乳头下方各有一个枪眼还在冒着血,医生给他翻了一个身,后背的**出口像一张血盆大口一般令人恐怖。他的眼睛紧闭着,嘴里不断发出微弱的声
音:“水,水......”
冯永春看了看医生,用目光请示是否可以给他水喝。医生没有回答他,而是大声斥责张福来:“不能喝,一喝你就会死掉!”
带班队长和干部医生很快也赶了过来,他们简单听了几位犯人医生的汇报,当即决定:准备输血,立即手术。于是冯永春马上返回九中队,叫起坐班组和各组歇病号的年轻犯人,很快带他们
去监区医院献血,他自己也给抽了200cc。第二天早晨,就有了确切的消息:张福来的命保住了。他中的两枪都在致命位置,但是万分侥幸的是都没有伤及重要的脏器和骨骼。住了三个礼拜医
院,关了两个星期禁闭,这家伙竟然回队又接着下坑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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