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49)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女人生得漂亮了,是好事,也是个麻烦事。自从跟王红伟熟识以后,梁巧红就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大男孩。小伟也确实招人喜欢:勤快,聪明,踏实,心灵手巧,性格又好,讲文明,懂礼貌。几乎全身都是优点。虽然在教育局工作,身上暂时还没有沾染上那种衙门里的习气。从那天认识梁巧红以后,他来剧团的次数更勤了。王团长自不必说,她是纵容加怂恿,乐见好事成。时间长了,团里的人也都看出来了些门道,连门房老林见了他都说:“小伟又来了啊,今天不巧,小红请假没上班。”王红伟脸一红,转身就要走,老林忙拉住他道:“这孩子咋这么实诚,我逗你呢。小红在哩,快去看看吧。”
团里的人知道,团外的人并不一定都知道。最近经常来找梁巧红的,还有一个小伙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骑一辆崭新的加重飞鸽自行车。一进剧团大院就把车铃捏得“滴令令”一阵响。开始的时候老林不认识他,拦着不让进,恰好让王团长遇上了,王群峰一看认识:“这不是小李吗?怎么今天到这儿来了。”那小李说:“今天单位没事,想来你们团看看排戏,怎么,不能进去吗?”王群峰忙说:“不让别人进,还能不让你进呀?去吧,看了给我们多提提意见啊!”
小伙子把车子锁好进去了。王团长告诉老林,这是xC部李部长的儿子,以后别拦他。老林点点头道:“知道了。”
这个小李来过几回以后,就有人悄悄报告王团长,姓李的在排练厅并不是看戏,而是看人,就盯着梁巧红一个人看,有时候还凑到正在休息的梁巧红身边找着跟她搭话。王群峰心里先有了几分醋意,她吩咐老林:那个小李再来的时候,就告他说小红请假没有来。头两回顶用了,第三次小李不信了,硬闯进去一瞧,梁巧红正在那里唱呢。他就坐下又看了两个钟头。临出门还骂了老林一句“老诌谎鬼”。
小李告诉梁巧红自己叫李建国,爸爸是市xc部的李B长,下边管着文化局,文化局管着剧团。梁巧红对官场这一套并不感兴趣,李建国看梁巧红没有反应,就提出要请她去街上下馆子吃饭,也被礼貌地拒绝了。于是又提出请她看电影,这一回梁巧红觉着再直接拒绝是不是有点太过分,就说等有了空再说吧。
谁知李建国第二天就又来了,他兴奋地告诉梁巧红,市电影院今晚八点放映电影,不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那些“三战片”,而是朝鲜影片《摘苹果的时候》。梁巧红听了不由眼睛一亮,随即又冷了下来,她告诉小李自己晚上下班后要见个人,已经约好了的,电影就等以后再看吧。李建国不相信,一再动员她,临走时还说:“你一定要看哟,我下午就买票啰。”
梁巧红有点慌了,姑娘觉得对方只是说一说容易拒绝,一个“不”字就可以了。但是如果人家真买了票来,那可如何处理?没奈何,梁巧红去找了王团长。王群峰听了不慌不忙,她轻声对梁巧红吩咐一番,把梁巧红弄得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还是点点头,红着脸出了团长办公室。
傍晚下班的时候,那李建国果然来了,大院里当时还有不少的人,他一进来就扬着手里的电影票喊着小红。梁巧红从二楼她的宿舍一出现,李建国的嘴就闭上了,他看见跟着梁巧红出来的还有一个男人,而且两个人还手牵着手。梁巧红拉着小伟下楼来到李建国跟前,说道:“我上午说的约好了的人就是他,他是我对象。正好他也买了电影票,要不咱们一起去看看?”
大院里的人都捂着嘴窃笑起来。李建国面红耳赤地说了声“不了,不了”,调转车把,骑上就走。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生活在继续,梁巧红的烦恼也在继续。不,不仅是继续,而且是在不断地增加。
就在梁巧红为巧妙地打消了李B长儿子的纠缠而轻松的时候,一个更大的人物出现了。当初李建国只是打着他爸的招牌来缠磨她,而今天来找她的这个人自己就是招牌,还是临浍地区最大的招牌——临浍地区军管会主任、临浍地区革命委员会主任程开山,他亲自为自己的儿子选对象来了。
七一年“八一”节前,程政委亲自来到地区蒲剧团视察,同时安排对地区驻军慰问演出的事,王团长等团里的领导陪着他到处看了看。程政委看来还记着扮演李铁梅的女演员,他吩咐王团长把梁巧红叫来办公室,和蔼地让她坐下说话。程政委问这问那,最后还问她有没有对象,梁巧红答说没有。程政委就问道:“愿不愿意找个解放军干部做对象?”梁巧红脸一红没有作声。程政委哈哈一笑没有再问下去,他指指身边一位军人,对王团长说:“这是高参谋,以后我有什么事就由他跟你联系。”
高参谋看后来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星期天,剧团门房老林专门跑到王群峰家中把团长叫了来。王团长忙把客人领进自己办公室让座倒水,高参谋也没有多坐,他从王团长这里了解了许多梁巧红的家庭、简历还有表现等等情况就走了。第二次来的时候团里正在排练,他领着一个墩墩胖胖的穿军装的小伙子先去排练室看了一会,然后就到办公室请王团长把梁巧红叫了来。王群峰心里早就觉得不妙,但又不能不叫。梁巧红穿着一身薄薄的紧身练功服跑了来,那个小伙一看眼睛就动不了窝了。王团长给梁巧红介绍了一下高参谋,高参谋说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程政委的孩子,现在在028部队担任中队长。这位就是咱们临浍剧团的主演梁巧红同志。你们认识一下吧。”
那位程中队长本来想握手的,见梁巧红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只好把伸出半截的手缩了回去,对着梁巧红说了声“你好”,梁巧红没有应声,还是点了点头。高参谋和王团长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说:“咱们去排练场那边看看,让他们在这边说一会话吧。”王团长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梁巧红已经开了口:“团长,他们都在等着我去排练呢,我先走了。”没等王团长回答,她朝高参谋点点头表示歉意,就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再后来,高参谋似乎已经成了剧团的常客,他请王团长又把梁巧红唤来办公室后,就细细地向她询问爸妈和家庭的情况。虽然梁巧红很不配合地只讲了很少几句话,但高参谋明显是有备而来,对她爸妈的情况了解得比梁巧红自己还要清楚。他当着王团长的面表示:如果可能的话,梁教授恢复教学工作和筱爱兰的解放,根本不成问题。梁巧红当然听出来了他所说的“可能”是什么意思,但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付了几句就又离开了。但是当她回到办公室时,王团长却交给她一封信,说是那个程z委的儿子托高参谋带给她的。梁巧红说:“我不看。”王团长说:“其实看看也好,也能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咱们该说的话也写给他,比当面说出来好看点。”
再后来,三天两头地不是高参谋来,就是程中队长来,要不就是两个人一起来,一来就要找梁巧红。弄得梁巧红不胜其烦,王团长提心吊胆,连老林都讨厌起来,一听吉普车喇叭响就发牢骚:“这两个人没有正事干啦,成天缠着人家小闺女算怎么回事。”
梁巧红心里清楚却又无可奈何,就同王团长商量请假回去躲一躲,但是团里的新戏正排到节骨眼上,她一请假全团都得趴窝。梁巧红白天排戏还得提防着应酬那两个人,晚上脑子里整个装的就都是这件事。睡不着的时候想,睡着了做的还是与这事有关的噩梦。梁巧红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次别想了别想了也不顶用,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过去。醒来一看十五的月亮才刚偏过西边一点点,她干脆不睡了,想着应该把这事告诉冯永春,请永春哥给她出个主意。她于是摁着了台灯,找出钢笔和信纸,把枕头垫在胸前,又将碍事的头发束在一边,就趴在床上开始给冯永春写信。
心思一集中,下笔如有神,不到两个钟头,梁巧红就写完了三大张信纸。当她撑起身子挺直腰身活动了活动两条酸痛的胳膊,再拿着信纸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了:这真是那个曾经用了两节作文课的时间,把钢笔杆啃了一圈牙印,也没能写满一页纸的自己写的吗?字迹工整,语句通顺,中心思想表达得完整流利,而且还发自内心的感情真挚,语言丰富。梁巧红都不知道该怎么表扬自己了。她立刻起了床,找出信封,装好信,封了口,贴上八分钱的邮票。贴的时候梁巧红也用了点心思,专门挑了一张不起眼的普通邮票,她知道有些爱好集邮的人会因为看上邮票而把人家的信偷偷丢掉的。最后在信封上一笔一划地写上了“山西省漾泉市邮政专用信箱第三号309冯永春亲收”,这个地址已经刻在她的心底了。天一明,门房老林刚打开大门,梁巧红就去了邮电局门口,把信塞进了那个墨绿色的铁皮邮筒。
这天中班收工回队后,坐班大组长照常挨着窑洞发信。
坐过监狱的人都知道,能收到监外的来信,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它是这些与世隔绝的犯人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如果没有这几张薄薄的信纸,没有其中传导的父母的牵挂、妻子的思念、孩子的盼望还有朋友的问候,真不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会陷入绝望,从而做出何等的反应来。正因为如此,管教干部虽然照例对犯人的来往信件要进行检查,但也多是从宽掌握。比如九中队的内勤队长安京山,就把审查信件的权力下放给了坐班组的黄成文。这个黄成文就是以前安队长在市立一中读书时的教导主任,黄老师对昔日的学生交办的事也是尽职尽责,不管来信去信,都要一一过目,然后把他认为可能违规的信件交给学生再次审阅,最后才封口投寄或是发放。
今天使冯永春意外的是又有他的一封信,而且黄成文递信给他的时候,好像还格外盯了他一眼。他也奇怪:改改不是刚来过信么?等他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这封信不是妻子的,改改的字向来规规矩矩,方方正正,这上面的字却是连笔带点的十分流利,看起来非常秀丽。他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居然是密密麻麻的三大张。他打开第一页,抬头几个字顿时映入眼帘:
“亲爱的永春哥”
梁巧红!竟然是梁巧红给他写的信。冯永春按捺住一颗激动的心,从头至尾仔细读了这封信,小红在信里叙述了自己的近况,诉说着对他的问候、想念和担心,告诉了她去阎家庄见到改改姐的经过。最重要的是,小红向他讲述了自己目前面临的难题,表示希望得到他的指导甚至是决定。
冯永春把梁巧红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姑娘的关心、思念尤其是那无限的信任,深深地打动着他。有什么东西能比当你身处逆境,失去自由,远隔千里的情况下,仍然有人对你不离不弃,依旧无比牵挂、无比信任更能令你感动么?
冯永春从信上的字里行间,能读出梁巧红现在是如何迫切地想听到他的意见,就像以前的小红,老是追着他问这个该怎么做,那个该怎么做。做为可信赖的兄长和知心朋友,自己也应该设身处地替小红着想,帮她拿定主意。冯永春把信压在枕头下面,想了几乎一夜。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他就利用学习之外的时间,立即动手给姑娘回信。
“亲爱的巧红妹妹”
刚写了个抬头,冯永春就暗骂了自己一声,怎么照着小红的来信写了?赶忙用笔把前边三个字勾掉了。想想还是不妥,干脆换了一张纸重新写起来:
“巧红你好:
冯永春趴在炕上全神贯注写着,但是直觉却告诉他: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果然是尚兆云悄悄蹲在一边瞧他写信。看见被冯永春发现了,尚兆云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后脑勺,咧嘴笑道:“安队长说你收到一封要紧的信,怕你有什么思想变化想不开,让我瞧着点。你别生气啊。”
冯永春好气又有点好笑。让犯人之间互相监督是干部们常用的管教手段,这一点也不奇怪。他把梁巧红的信递了过去:“朋友来的信,我能有什么想不开?给你看看。”
尚兆云忙摆手道:“不看不看,我大老粗也看不懂。你要知道,安队长也是好心。我不打搅了,你接着写吧。”
冯永春苦笑了一下,回头继续写信。他简单地给巧红谈了一些自己的情况,然后就认真地写了自己对她遇到的问题的看法。他写道:“对自己人,不论是亲的还是爱的人,一要信任,二要坦率,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们,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一个人的力量是薄弱的,一个人的想法是有局限性的,何况你步入社会才多久呀?
“我跟改改的事你都知道了。临参军的时候,我比今天的你幼稚了不知多少倍。那天晚上,改改已经把一颗心完全捧给了我,我却含含糊糊,没敢大胆接受。我也明白自己心里只有她,却没有能说出来。我相信如果我当时说出来了,有没有那封信,她也会等着我。我最最愚蠢的地方,还是不自信,就算改改没有收到第一封信,我就不会再写第二封,第三封?就因为我的不自信,也没有坚决地相信她,才造成了我们后来的悲剧。”
冯永春写到这里,自己眼里也不由湿润起来。他用指头肚抹了一下两只眼睛,让自己心里平静一些,接着写道:
“小红,我也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过去。包括你在内,我们以前都太幼稚,太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了,真诚的劝阻听不进去,别有用心的人说什么偏偏就相信什么,结果上当受骗了还不知道。那些用心不良的人不管当着多大的官,心是肮脏的。想不到同样的遭遇竟然也落到你的身上。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两个字:不怕!不管他是大官还是流氓,现在不是旧社会了,那些人是长不了的。我认为,你既然坚决不愿意,就要大胆说出来,明明白白告诉那些人,让他们死了那份心。如果优柔寡断,委屈求全,只会让他们心存幻想,后患无穷。”
最后,冯永春写下了对姑娘的祝愿:“小红妹妹,你是一个善良、热情、积极向上、坚强勇敢的好姑娘,你应该也一定能够得到你的幸福。我真诚地祝愿你和小伟,等着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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