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47)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阎甲子静静地听阎兴山讲故事一般一口气说完了那件可怕的事,没有插一句话,也没有表现出惊骇,心里头却如同屋外的秋雨里突然响了一声闷雷,震得他浑身发颤,一股瘆人的寒气从头顶直透脊髓。他只是机械地偶尔捉起筷子,夾一片黄瓜递进嘴里。直到改改过来收拾炕桌碗筷的时候,阎甲子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坐在那里努力想了一会,也记不清阎兴山刚才是怎么走的,自己有没有送他,是如何送的。填满他脑子的,只是阎兴山讲述的那些可怕的场景,还有那个北京姑娘可怜的面孔。
震惊之余,阎甲子立即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十分沉重的难题:他必须要对这件事做出一个抉择——揭发或是掩盖。看来刚才阎兴山是真的喝醉了,否则凭他的精明,那件事是他打死也不会说的。可他偏偏对着阎甲子说出来了,或许阎兴山至今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酒后失言,但是,事情已经摆在阎甲子面前了。
实实在在地讲,阎甲子也清楚:自从被打倒之后,阎兴山的心底积攒了太多的不平、愤懑、怨气、冤屈还有嫉妒甚至仇恨,这些都可以理解。由堂上之主变为阶下之囚的巨大反差,彻底扭曲了他的心理,可是在那些负面情绪的共同作用之下,他竟然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悖逆人伦的事情,那就是不可饶恕的了。阎甲子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即检举揭发,让他恶有恶报!
阎甲子冷静下来又一想,自己和阎兴山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虽然还谈不上是朋友,起码人家对自己还过得去,甚至还可以说是不错。他把你当做朋友,才给你讲了那些掖在心窝子旮旯的东西,只要你不讲,这个事情就连著名演员老子也不会知道。而今你却用这个事情来置朋友于死地,于人情,于义气,那都是不道德、昧良心之举。如果真的那样做了,自己以后会不会受到村民的鄙视,良心的谴责?
然而,阎甲子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北京姑娘的脸孔。她也是有血有肉,有爹有娘的孩子,这个害人的运动把她抛到阎家庄来受苦受难,已经毁了她的前途。你阎兴山又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让人家姑娘受尽侮辱横遭惨死,实在是罪无可恕。这世界上真有鬼神的话,那姑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他阎兴山的!说不定刚才真是鬼使神差,才让阎兴山说出这件事来。报应啊!
阎甲子把这件事颠过来倒过去想了半夜,还是在两难之间无法抉择。后半夜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却看见那个北京女学生头朝下插在泥潭里,却有声音传出来,喊的是“救救我,救救我”。阎甲子少有的被吓醒了,他在心里自己给自己壮胆道:人又不是我害的,怕什么?可是没用,反而更难入睡了。他觉得这么大的事,应该找个人商量商量。但是跟谁商量呢?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件事是能让外人知道的吗?但是他自己又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时,他听见院子里改改开门送卫东上幼儿园的响动,才突然发现天已经亮了,而雨还没有停。
阎甲子连忙起身下地,等他倒完尿盆回来洗罢脸,改改正好回来。这功夫阎甲子已经做了个决定,于是他唤住了改改,问道:“小小还没有醒吧?”
改改答道:“她还睡着呢。爹爹,有什么事吗?”
阎甲子说:“那你把院门闭上,过来一下。”
改改看见公爹一脸严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照着做了。一进西屋,就见公爹已经在炕沿上坐了下来。阎甲子让改改在小凳上坐下,改改说:“我站着就行。”
阎甲子道:“你还是坐下,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听了也不要多问,只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就行。”
改改坐了下去。她让公爹一番话说得更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
阎甲子问道:“你还记得一队丢了的那个女北京学生吗?”
改改又点点头:“记得,长得白白净净的那个女娃,不是说怕苦怕累又想她爹妈,偷偷跑回北京了吗?县里知青办公室还来人了,都没有找见。”
阎甲子说:“那都是人胡乱估摸着说的,那女娃根本就没有跑。是被人欺负了以后又害死了,就埋在咱这上边半坡的沟里。”
改改听了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一下子站起身来:“真的?爹你怎么知道的?谁干的?”
阎甲子没有回答改改的问话,说道:“这些你先别管,我只问你,如果知道是谁干的,你怎么办?”
改改说:“报公安局啊!那还用说。”
“如果是熟人呢?”
改改说:“再熟的人也不行!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叫人吗?谁要是包庇,那就跟那种人一样了。”
听改改这样说,阎甲子点点头道:“既然你也这样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改改疑惑地问道:“爹,你是不是知道那事是谁干的了?”
阎甲子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告诉改改:“这个你先不知道最好。你给我红书袋里装两个馍馍,我现在就去县里一趟。记着别给任何人说。”
改改说:“这个我记住了。我那里还有几斤粮票,我给你取点你在县馆子买两个饼子吃,不用带馍馍了。”
阎甲子说:“饼子太硬了我咬不动。还是装两个馍吧。”其实他还是舍不得花钱,他知道那点粮票还是永春留下来的,也没有多少。
想起冯永春,阎甲子的心不由又是一沉。
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阎甲子戴了顶草帽,出门朝北坡上走去。他知道,每天早上这个时分,界山开往龙门县城的客车会从坡顶的官道口经过,前两年,那条官道铺上了碎石子,下雨也不再泥泞不堪了。
经过阎兴山说的那个令人恐怖的沟凹时,阎甲子多看了几眼:只见那个地方又是一洼积水。可怜的女娃,老天爷终究不会让你白死的!
当天下午,公社突然派人来到阎兴山家中。这是阎兴山下台以后家里第一次迎来公社干部,他欣喜万分地请来人上座,递烟,倒茶。那位新来的副主任喝了茶,抽了烟,很关心地询问了他的近况。最后告诉他,公社新任的一把手也想见见他,问他能不能抽出时间去公社一趟。阎兴山表示现在就有时间,于是就推出自行车来,精神抖擞地同这位副主任一道去了高楼镇。
阎兴山这一去,婆娘一夜都没有等到他回来。直到吃早晌饭的时候,公社来了两个年轻人把阎兴山昨天骑走的自行车给送了回来。婆娘问人怎么没回来呢?一个年轻人说:“人逮到县里去了。”另一个忙打断他道:“别听他胡说,人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说罢一骗腿骑上自己的车子就走,头一个也忙把阎兴山的车子往墙上一靠,追上伙伴,跳上后座,一溜烟就跑得看不见了。
阎兴山婆娘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她惊慌失措地跑去一户本家,求阎兴山的一个堂弟去公社打听男人的下落。堂弟不到一个钟头就返回来了,他告诉嫂子:堂哥真的让县公安局的人抓走了!
这可真是塌了天了!阎兴山婆娘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平时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强势的丈夫做主包办,她一个女人这下子该靠谁呀?堂弟看见嫂子为难,就自告奋勇再跑一趟高楼镇,给她把在公社轧花厂当临时工的儿子叫回来。感动得嫂子一个劲地道谢。儿子回来以后,阎兴山婆娘简单说了情况,就安排他赶紧骑车去龙门县城,找他姐姐的公公求他打听他爹到底是咋样一回事。快去快回,不敢耽搁。
儿子这一去,到晚上都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音信,第三天白天依旧没有个影儿。兴山婆娘在家里急得浑身哆嗦,三天都没烧火做饭,只啃了几口干馍馍。傍晚时分,娘家兄弟得了消息走了十几里路来看她,她不等兄弟开口,就忙打问他知道多少情况。可惜兄弟也只是听到一些传言,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没有一个真实可信,他也实在不清楚姐夫究竟因为什么被抓走。只好安慰老姐道:“‘十里没真言’。咱就别胡思乱想了,凭我姐夫那人还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兴许是公安局听了谣言搞错了,再着急也没有用。还是等孩子回来再说吧。”
兴山婆娘这才稍稍稳了点神,她忙点火烧锅,馏了几个干得裂口掉皮的二面馍,又从瓷罐里夹了几筷子腌的咸韭菜唤兄弟坐下吃饭。姐弟俩都没有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每人端着碗水边喝边说话。这时天色已晚,兴山婆娘点着了煤油灯,正说了句“这娃怎么这么死色,有没有消息你也该先回来吧”,就听见院门一响,随即就是自行车推进来的声音。俩人忙起身迎到屋门口,果然是儿子回来了。
儿子支好车子,对着迎过来的娘和舅舅各称呼了一声,就低头往屋子里走,两个老的再问也不回声。一直走到到水缸边,掀开盖子拿起挂在缸沿上的铜马勺舀了半瓢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这才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娘:“这是我姐他阿公让我带给你的信,他说我爹怎么回事都写在上边了,你看吧。”
他娘急了:“你知道娘不识字,你不会打开给我念念?”
儿子说:“临走时人家专门吩咐我不叫我看的,说是让找个靠得住人给你念。”
他舅舅也急了:“看亲家这话的意思,事情不会小,可我也不认得几个字,这该找谁去啊?”
他姐想了想道:“大队妇女主任跟你姐夫这么多年合得来,以前一直听他话的,就叫她来念一下吧。”她掉头吩咐儿子:“你赶紧去后巷叫你惠凤婶子过来,就说我找她说几句话。快去。”
不一会,儿子领着妇女主任进了家。兴山婆娘也顾不上客套,忙把惠凤拉到煤油灯跟前,把灯捻子往上拧了一点,将信递了过去:“他爹的事你也听说了吧?不明不白就让公安局给叫走了。这是我亲家捎回来的信,你给念念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惠凤道:“兴山哥的事我也是才听人说,村里人都不知道为啥。嫂子你也别着急,我哥那么好的人,不会有事的。”她边说边撕开封口,取出信纸,凑到灯下读了起来:
“嫂子见信如面,先请你不要太着急。这两天我找了好几个人打听,我兴山哥的事情可能比较严重,据说是有人揭发他几年前欺负了一个北京女知识青年,并且把人家杀了。不过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或许是有人陷害也说不定。嫂子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让村里人知道。我再继续找人了解一下详细的情况,一有消息,就马上告诉你。”
惠凤临出门前,兴山婆娘还没忘再一次嘱咐道:“你哥这事还没有弄清楚,现在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你可千万千万别给外人说呀!”
惠凤道:“我这人你还不了解,嘴最严实了。保险不会给任何人说,就是我那口子也不会告诉他。嫂子你净放心吧!”
惠凤果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她丈夫,可是却告诉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当天晚上,当这个男人搂着她睡觉的时候,两个人兴奋之余,惠凤就把这事一五一十地贴着耳朵根讲给了他。当然,天明前男人离开的时候,惠凤也是再三嘱咐,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结果不到两天,等兴山婆娘收到女儿带回来亲家又一封信的时候,全阎家庄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老书记犯的是强奸杀人的大案子!
国庆节的前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在中秋节的前一天,龙门县照例召开了今年第三次“宣判大会”。阎兴山的案子属于性质特别恶劣的典型案例,县公检法军管组遵照上级的指示,对此案从快从严进行了审理。在八月十四这天,阎兴山就做为三个死刑犯之一,在大会上第一个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其余二人,一个是因为妻子心情不好不愿意同房,他竟然蹬倒炕围,抓起砖头砸死了妻子;另一个是村里一个老汉,本来成分就不好,还想组织反革命集团,企图复辟资本主义。拉上会场以前,三个人都被五花大绑,捆得像粽子一般,嘴里还勒了一根细麻绳防止他们叫唤。果然一听判决结果,那个打死老婆的就叫喊起来,幸亏押他的战士反应特快,一句话没喊完整就拽紧了麻绳。任凭他一路上百般挣扎,嘴里嘟满了血沫子,至死也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当兵的对三人执行完以后,后边车上下来一位穿白大褂的法医,又挨个检查了一番,在阎兴山的资料上填写了八个字:
“弹中头部,一枪毙命。”
尽管公社干部和苟喜忠书记动员各队社员踊跃去县城参加开会,阎家庄六个生产队去参会的也没有超过六个人。用阎有才的话说,就是阎家庄的人都被这件事情打懵了,这件事情比去年林副主席叛国投敌对人们的震动还要大。苟喜忠罕见的对阎有才的言论没有批评和追究,而是在大会小会上翻来覆去地讲他如何有先见之明,早就察觉到阎兴山是个打着红旗反红旗的走资派,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隐藏得很深很深的阶级敌人。除了支部一班人在会上表示赞同以外,没有几个社员对他的话当一回事。还是阎有才说了一句:老鸹只看见猪?5比唬?饣耙彩撬?诒澈笄那乃档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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