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38) 严德荣 长篇小说
天还没有亮,一辆吉普车开进了公社大院,不一会儿,就又开出了大门,向东疾驰而去。
冯永春被一左一右两个人夹着坐在后排。从昨天半夜带到公社关进小房间开始,他就没有合过眼。刘特派员把他带到这个房间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只留下两个民兵左右不离地看着他。就是上厕所,也是一前一后地跟着。他终于明白了一点:自己现在已经失去了自由,被抓起来了!他向看守他的人问了无数次带他到这里的原因,得到的回答都是“领导指示”。现在上了车,他又问左右的人,两个年轻人都是毫不理会。实在问得次数多了,坐在司机旁边的人头也不回地说道:“领导指示要你去一趟,有些情况还需要了解一下。你要相信组织。别的事情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冯永春原来以为是去洪东,或许局里县里真有事情要向他调查。但是天大亮了以后,他发现走的并不是去洪东县城的路,而是一直向东,他终于确定车子是在朝临浍市的方向开。去临浍做什么?难道是有关运动期间的事?有关方向路线方面的事有当时的领导,也问不着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吧。他想开口再问一下,但是看看那位同志一路扳着脸严肃的样子,就又把嘴闭上了。
事实上,冯永春此刻心里头不是一般的乱,简直是乱透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不过十几个钟头的时间,他经历了难堪的紧张、无法形容的幸福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且目前还看不到它的严重程度以及结束的时间。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和他的改改已经成为了一体,对改改的担心远远胜过了对自己处境的担忧。他想象着她昨晚怎样知道自己被带走的消息,又是怎样熬过了后半夜,天明以后有没有去公社寻找他的下落,以及这会儿正如何慌乱地打听他的去向。他只盼望这些没头没脑来的事情早点弄清楚,尽快结束,他好赶回去看他的妻子——他终于可以这样称自己最爱的人了!
风驰电掣永春想了一路,有没有想出让自己来临浍市的缘由。
他毕竟还是天真,是的,就是天真。虽然他自认为经历了许多,自认为已经成熟了。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成熟的过程都差不多,虽然也略有迟早之分,然而在运用权术方面,越是认为自己正直的人,才越是真正的低能儿。
掌握主动权始终是强势一方控制对方的法宝。报告好消息的时候,我们都习惯于直截了当地给对方一个“惊喜”;而坏的消息总是要委婉、渐进甚至拐弯抹角地才能让本人知道和接受。抓一个人就更慎重了,它需要完善的程序和高超的策略。他们先是会说想了解一些情况,让你去某某地方;然后会告诉你,事情比较复杂,需要留下来,完事后马上就可以走人;接下来会有另外的人来限制你的行动,并且没有人再会客气地跟你说话,而是要你老实交代问题。最后,就是对你采取早就准备好的措施了。到了这个时候,绳索刀斧才摆了出来,即使知道要挨刀,你也只有伸脖子的份儿了。
冯永春就是这样的状态下,被拉到了临浍地区“公捕大会”的会场。当他机械地跟着两个年轻人下车之后,就立即被他们把两只胳膊拧到了背后,他这才看清四周全是端着或者背着上了刺刀的**的军人。那个同车的岁数大些的人站在了他的对面,冯永春惊恐地问道:“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同志这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根据革命群众的检举揭发,你去年在“四.一八”战斗队的时候,率领同伙袭击了临浍钢铁公司“文攻武卫”总指挥部。有没有这回事?
冯永春很坦率地承认: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那是执行总部领导下达的任务,而且等他们到达临钢的时候,对方早已经逃跑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那人问他:“你们开枪了没有?”
冯永春顿时想起了安泽县大队那个该死的憨二蛋,就是这小子临走临走了,朝钢铁厂大门里扫了一梭子。他实事求是地回答:“我们手下一个队员只是在大门口朝里边打了一梭子,并没有打死打伤一个人,也没有遭到还击。总部的命令里也没有要求我们占领那儿,于是队伍就撤回来了。”
那位同志冷笑道:“要是打死人倒没事了。你知道你们的**打中哪儿了?”
打着哪儿了,真比打死了人还要严重?冯永春不解地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大门里正面照壁上画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你们的**不仅打伤了画像,而且打中的是领袖的眼睛!”
冯永春终于知道了抓他的缘由。他开始真正惊慌起来,努力辩解道:“那不是我打的,我那天可是一枪都没有放,同志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啊!”
那人厉声喝道:“住口!你知道我们的政策么?”
冯永春点点头。
“知道就好。这就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明白了吗?”
地区一级的大会总是比较隆重的。这次“公捕大会”就在市露天剧院召开,舞台就是主席台。为了让参会的群众认清阶级敌人的面目,从而教育群众,震慑敌人,二十一个将要被逮捕的敌人也被安排押上了舞台,每人的胸前都挂着一块纸牌。冯永春和他洪东县的同事——县文化局副局长王新胜的牌子上写的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主持人宣布了大会纪律,带领全场敬祝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学习了“最高指示”,呼喊了革命口号以后,就请地区革命委员会的“一把手”、革委会主任、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驻军部队的程政委讲话。
热烈的掌声过后,程政委开始了讲话。他虽然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但是大家从许多共用、常用的词句和语气中,基本上都能听懂他讲话的意思。他讲了当前的大好形势,讲了我们党的政策,讲了目前要抓的工作,讲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最后提高了声调:
“现在,我宣布:对现行反革命分子王新胜、冯永春等二十一人立即予以逮捕!”
程政委的话音刚一落地,几十名公安警察就从幕布后边跑了出来,他们两人一组,一左一右拿住一个犯人的肩头,抓住手腕,非常利索地将一根细绳搭上他们的后颈,捉住绳头从前边腋下绕过,然后紧紧地在小臂上缠了几圈,紧接着把小臂拧到身后,把两个绳头从后颈的绳套中穿过。又一齐抬起一只膝盖顶在犯人腰间,两人大喝了一声“嗨”,同时发力,猛然抽紧绳头。冯永春就觉得双臂一阵剧痛,头上顿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汗珠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他感觉整个人几乎被提离了地面。那两个警察又把他提起墩了几下,这才把绳子打了结。捆绑完成之后,两个人一手牵着绳头,一手卡着冯永春的脖子。随着大会主持人的一声令下:“把阶级敌人押下去!”就扭着冯永春转身向右,跟着前边的人走下台去。
从会场到县看守所有很长一段距离,要穿过几条大街。二十一名犯人被警察押着走在街道的中间,两边各有一排持枪的军人。队伍走得很慢。但是不一会儿,就有警察催促起来:“快走,快走!”
冯永春弯着腰垂着头,头上滴下的汗水几乎把项下纸牌上的字湮成了一团黑斑。双臂由剧痛到渐渐麻木,开始他还试着活动双手,到后来连手指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头脑也开始晕眩。他侧过头问押着自己的警察:“同志,你看看我的手怎么样了?”
那警察只是催着他:“快走,再走快点!”稍顿了顿,才低声告诉他:“手都发黑了!”
一队人好不容易走到看守所的前院,犯人们才敢开始叫起疼来。警察们正要给他们解开绳索,所长宋南星忙喊道:“先别解开!让我看看。”他挨个走到每个犯人背后瞧瞧,然后吩咐警察们:都照我的样子做,慢慢解,一定要慢慢地解。”他亲自动手给冯永春解着绳索,边解边在他胳膊上不住地用拳头敲打着。等一圈一圈的绳子慢慢解完,宋所长又嘱咐警察:“赶紧给他们揉胳膊、搓手。”有人不满地说:还要我们伺候犯人啊,他们自己揉揉不行么?宋所长呵斥道:“你看看他们现在自己能揉吗?捆你一绳子你就知道了。赶快揉,不揉快一点,胳膊就废了!”
这一段路,是冯永春今生走过的最漫长的道路,是把他从人间送进地狱、从光明进入黑暗之途。猝不及防的重击之下,迷惑、无助、痛苦、耻辱甚至绝望占据了他的思维。除了被动无奈的服从和机械本能地动作,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冯永春不知道,也不会想到,在他被逮捕被押送的整个过程中,有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有一个人始终追随着他,那颗心和他一样,始终在痛苦地淌着血。
挨个登记办完了入监手续,冯永春的手才开始恢复了一点知觉,但是头始终在嗡嗡作响,脑子里昏昏沉沉地好像在做梦。不到一天的时间,就使他由天堂坠入了地狱!他多么希望今天所有的事情是一场梦,但是他又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已经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个犯人,是个阶级敌人了。他不承认,不接受,不甘心,但一切都是徒然。监所的铁门打开了,二十一个人排队进入,每个人跨进大门,都由犯人大组长教着喊一声:“报告班长,一个人进来!”头顶围墙上的当兵的哼一声,大组长就把人领到一所监号前,吩咐他解下裤带,脱掉鞋子,重新站好喊一声:“报告班长,一个人进号!”站岗的又哼一声,大组长就取下铁锁,卸下门关,把新犯人推进去。
冯永春进的是六号监房。当他提着裤子光着脚一迈进这孔窑洞,门就立即被大组长关上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还没等他看清房内的情形,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
“排长啊,你怎么也进来啦?!”
傍晚。漾泉火车站。
一列绿皮客车缓缓停靠在站台上,上下车的旅客熙熙攘攘。
一节车厢的门口站着两排持枪的军人,枪上都上着刺刀。
车厢门打开,首先跳下车的是几名警察,跟着走出来的是身穿囚服、头戴瓜皮帽的犯人。每两个犯人用一副手铐铐在一起,一对一对的下车,站好,报数,然后在警察的呵斥声中,在刺刀的押送下,列队默默朝出站口走去。
不少旅客挤过来看热闹,都被警察远远赶开,谁也不敢再靠前。
列车重新启动,继续向前,接着完成它的使命。
犯人的队伍向后慢慢移动,走向命运给他们安排的不可知之处。
虎沟劳改煤矿大门口。有持枪的军人在站岗。
几辆卡车从黑暗中钻了出来,一直开到大门口的探照灯光下依次停了下来。头车上的军人们跳下车,迅速分散开,控制了四周,驾驶室顶上的机枪也朝向了它旁边的车辆。
犯人们依然是一对一对地跳下卡车,有岁数大的跌到地上,手忙脚乱地赶忙爬起来,站回队列里去。
所有的程序都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进行。犯人的队伍在无声中走进大门。一个个脸无表情的犯人中间,我们看到了厉飞龙的面孔。
煤矿监狱的大铁门沉重地关闭。轰然一声,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监狱从来就是人精和人渣聚居的地方,在朝代交替和社会动乱时期尤其是这样。厉飞龙踏进了监狱的大门,将要在这里度过他十多年的时光。等着他的,不仅是对公道的无望渴求和对亲人的无尽思念,更有来自地球深处的超强劳作的考验和社会最底层形形色色人和事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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