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36上) 严德荣 长篇小说
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生活;自然界里的每一个生命,也都有着各自的命运。然而命运跟生活总是闹着别扭。当生活牵引着你往前走的时候,命运却往往会突如其来地给你一击。
冯永春回村已经一个月了。
刚回来那天,他直接把铺盖背回了寺儿巷底自己家的窑洞里。已经五六年没有住人的窑洞显得凄凉破败,蜘蛛网糊满了门窗和家具,虽然这些蛛网的主人已经离开,钻到壁缝里准备冬眠去
了。地上、炕上和所有的物件上都是一层厚厚的尘土。厉飞龙怀着一种悲怆的心情在院子里、窑洞里伫立了好久,才开始动手清扫和整理。他觉得家里依然到处是父母的影子,他们在指点着
他把地面一点点地扫净,把东西一件件地仔细归拢。以后,他将要在这里重新过日子了。
他进村的途中并没有碰见几个人,进家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看见。虽然他内心里不服,不愿意接受近期发生的一切,却更不愿意让村里人知道自己是被开除公职给撵回来的。他这几天已经想
过用哪一种借口回应村邻的问讯,但是直到走进院子,他还没有想不出一个自以为完好一点的理由。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毕竟面子还是十分重要的。
清扫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冯永春好像听见院门有响声。也许是风刮的吧,他想。但是接着就有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他忙丢下手里的笤帚,看看谁是他回家来的第一位访客。
冯永春走出里窑的穿道来到中窑一抬头,就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竟是改改。
这是他最想见又最怕见的人儿啊。这些天,他已经在心里梦里和她见过无数次,想好了许许多多要跟她说的话语。然而当她真的出现在面前,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改改倒是比他平静许多。她先开口轻轻问了声:“回来了?”
“嗯。”
“不走了?”
“嗯。”
“那,一会儿过那边来吃饭。”
冯永春忙说:“不,不麻烦你了。待一会儿饿了我自己做。”
改改哼了一声,听不出来是讥笑还是不满:“你自己做?少米没面,冰锅冷灶,你煮西北风吃啊?”
冯永春没词儿了。改改又说:“干脆你现在就过去吧。爹这会在家,他等着跟你说话呢。”
安顿下来之后,冯永春就去高楼公社粮站转了粮食关系,然后找大队党支部书记苟喜忠把组织关系的介绍信交给他,顺便缴纳了三个月的党费一块五毛钱。苟书记虽然对前几年参军走了就一
直没有回过村的冯永春有些陌生,但还是非常热情。他告诉冯永春,村里党员每个月只缴一毛钱党费,以后也按这个数缴纳就可以了。接着冯永春去了当队长的旺财家,旺财比永春大好几
岁,但是以前就比较熟悉,两个人热热闹闹说了一会话。永春说到粮食关系落在粮站的事,旺财高兴地说:“这就最好了,第一你不用怕挨饿,第二社员也不怕你分一份口粮。别的,什么事儿
也没有!”
从这天开始,冯永春就跟着三队的社员一起出工收工了。晚秋庄稼的收获并没有多少活儿,但是冬小麦的播种由于前期多雨,所以寒露过了以后还没有种完,多半的男劳力还是继续抓紧种麦
子。七八个人各掌一张犁赶着牛在前边耕地,一个人随后站在两头牛拉的铁齿木耙上边,将刚犁起的一条一条的犁沟耙平,再后边就是一个踩在耱上的人吆喝着一牛一驴,把耙过后遗留的小
土块再弄碎。在这些人和牲口辛勤的身后,冒着湿气的土地如同一张细绒绒的毛毡铺展开来,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寄托着庄稼人一年希望的播种了。
冯永春开始的活儿是牵耧,就是一只手牵着曳耧的骡子沿着直线朝前走,摇耧的把式掌握着盛满麦种的木耧,一步一摇地将耧斗里的种籽摇出斗口,耧疙瘩有节奏地“卜当卜当”的响着把麦籽
拨散,让它们均匀地撒向三支耧筒,播进脚下的土地之中。摇耧把式身后系着的碾架上,三只小石磙吱吱呀呀叫着,把耧沟壕里的虚土碾实压紧。根据“寒露加籽”的老经验,今年每亩地用的
麦种已经超过了二十斤。
三队摇耧的是阎甲子,其实旺财安排冯永春牵耧,就有让他学着摇耧的用意在里边,因为以前牵耧的活儿一般都是孩子干的。冯永春开始时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很快就忘了这一点,他
仔细观察甲子叔的动作,向他讨教摇耧的要领跟窍门,并且经常找机会大着胆子上去摇一段。几天下来,冯永春居然也摇的有模有样了。就是使唤牲口方面,他还是个生手。
三队的饲养院一共有二十来头牲口:一匹母马,两头骡子,两头骡子都是母马的孩子,生产队的胶皮轱辘大车就是它们母子三个来拉,通常都是大骡子驾辕,它兄弟拉稍,它妈拉边套。还有
一头驴,太重的活儿它做不来,但农活不忙的时候数它最忙,几乎每天都被社员借去拉磨拉碾。马、驴和骡子属于同一类牲口,被人们称做“高脚”。另外就是大大小小十三头牛了。这十三头
牛有各自的名字。今天中午上工前,队长旺财他们就要给一头半大的牛犊“憨愣”穿鼻系绳了。
“憨愣”是几只牛犊中最大的一头,虽然还只刚过一岁,身架已经高过了它的母亲“小红牛”,没有受过调教的“憨愣”一天到晚蹦蹦跳跳啃墙啃树尥蹶子,好像有浑身的劲儿没地方使。小的时候它
什么也没有系,几个月前头上已经系着一根缠着两块木条的绳子了。这会儿,人们把“憨愣”拽到栽着的两根木柱之间,将它的下巴搁在前边一根横置的木椽上。一个人扯紧连着夹板的绳头,
两个小伙子牢牢抓住“憨愣”的两只短角,尽管它又蹬又刨,这会儿也只能任人摆布了。旺财让人点着了一把秸秆,把右手抓着的槽锥在火焰上燎了一下,伸出左手捏住“憨愣”的鼻头往前使劲地
拽,右手里的槽锥飞快地一刺,“噗嗤”一声就扎透了它的鼻膈,一股鲜血顺着牛嘴巴流了下来。旺财接过有人递过来的槐木棒从孔洞里穿过去,又接过铁打的鼻钩迅速地把它同木棒固定在一
起,再把鼻钩上的细绳分开缠到两只牛角上。最后解开夹板,把绳头换到鼻钩上。他喊了声“松开”,几个人同时放手,“憨愣”就只能乖乖地跟着绳子走了。
从此,这根绳子和鼻钩,将会陪伴着它,一直到它生命的结束。
冯永春很快就学会了掌犁和踩耙。这天,大伙儿耕的是一块沟地,沟底就是冯永春爹娘的坟墓。十多年前,县里和村里在他们被活埋的坑上,筑起了一个大坟堆,这么些年又过去了,坟堆上
早已长满了酸枣树棵和迎春花的枝蔓,坟头石碑上的字迹也已经有些斑驳不清。冯永春每犁一个来回,都会远远地就盯着墓碑,心里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滋味。父母遇难时,他还不到四岁,
即使现在努力回想,他们的印象依然非常模糊,但是他依然无比地怀念着他们。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冯永春的脑子里才真正有了对生存和死亡的思考。虽然,死亡是每一个人的必然归宿,但是我们首先面对的是如何活着。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过程:那就是有意无意
地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意义,开始努力想摆脱被动和任性,自觉、主动地选择人生的道路。这,才是一个人真正成熟的开始。
然而可惜的是:往往到了这样的时候,命运已经不允许你自主选择了,它会把你一次又一次地抛到一条你陌生、抗拒甚至完全相反的道路上。
在生产队里,耕地的时候谁使唤哪一头牲口,基本上已经固定了。冯永春见阎有才每一次使唤的都是老母牛“半毛子”,就问阎甲子:“‘半毛子’又瘦又赖,别的牛犁一个来回,它一出也到不了
头,有才叔为什么偏挑它呀?”
阎甲子还没回答,白长祥就大声说道:“‘人对眉眼,狗对毛片’,人家‘牛亲家’要的就是那个味儿啊。”
冯永春有点奇怪:“长祥哥,你怎么叫有才叔是‘牛亲家’?”
白长祥没有回答,只是冲着他坏笑了一下。
莫名其妙的冯永春再追问下去,白长祥挤挤眼,不做声了。
瘦弱的“半毛子”经常正拉着犁就倒卧在了犁沟里,阎有才这个时候就不慌不忙地蹲在一旁吸上一锅烟。等别人一个来回犁完又被他挡住之后,他依然蹲在那里,除了正副队长,别人也不敢催
他。以前有一回,一个小子催促了他一声:“老白毛,快起来走吧。”阎有才把脸一拉道:“你小子怎么知道老子的毛白了,是你娘看见了,还是你姐瞧着了?”打那以后,再没有人催过他。反正
是集体的活儿,谁犯得上为这个得罪人还要挨骂?
阎有才过足了烟瘾之后,才装腔作势地边抽边喊地轰“半毛子”起身。有几次实在轰不起来,阎有才就去旁边的老坟地找来两块砖头,一块垫在牛尾巴下边,另一块压在上边搓了起来,可怜的
老母牛尾巴被搓得鲜血淋漓,剧痛使它不得不拼命站起身来,继续摇摇晃晃拖着犁朝前走去。
第二天,被阎有才榨干了力气的“半毛子”终于卧在槽头彻底起不来了,旺财决定趁它还没有咽气赶紧杀掉。于是七八个年轻社员把老母牛连抬带拖地弄到饲养室外面一块空地上,捆住四蹄,
拽紧鼻绳,再用两个人抓牢了牛角,阎有才就捉起牛脖项下的软皮开始动刀子。阎有才一点也不心疼他的老搭档,不管老母牛如何流泪叫唤,手里的刀子一下也没有停。不到半晌的功夫,三
队的社员每家都按人头分到了一份牛肉。
这天吃过早饭上工,旺财派给冯永春的活计是让他跟阎甲子赶车载粪,冯永春从来没有吆过车,有些挠头。阎甲子说:“农合社这点活儿算什么,你干就是了,干不好还不会干坏?你说你不会
干别人还以为你挑肥拣瘦呢。不是有这么一句老话:‘庄稼活,不用学,人家怎么咱怎么 ’。胆子大一点,一次两次就学会了。”
冯永春说:“我不是怕苦怕累, 我是想,这赶车不是一般的活,弄不好翻了车伤了人,就没法交代了。”
说话间,两人走到粪堆旁的铁轱辘大车跟前。阎甲子一边教给冯永春如何整理大车上的绳索,一边就把经常驾辕的老辕牛“十二黄”牵了过来。他让冯永春抬起勾轭和搭腰,自己把牛牵着回转
过身子,嘴里轻轻唤着“ 哨、哨、哨”,那大犍牛就听话地退进车辕里。他放上鞍子,系好勾轭、肚带和后鞧,然后让冯永春拣起拉稍的长绳索,又牵 了一头小一些的牛过来,套在了前边。
大车套好了,两个人开始往车上装粪。冯永春拦住阎甲子,要自己一个人装。阎甲子拗不过他,便在碌碡上坐了下来歇口气。
冯永春把铁锹使得上下翻飞,不一会儿车就装满了。阎甲子满意地看着。
阎甲子赶着大车走过村口,几个趷蹴在井台边上的老汉跟他打招呼:“甲子,今天带徒弟啦?”
阎甲子笑笑算是回答。冯永春挨个向老人们问候:“德来爷您好!”“狗子伯您好!”新式的问候让老汉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冯永春也有些尴尬。
阎甲子说冯永春:“咱们村里不兴你那个。”
冯永春说:“那该怎么说话?”
阎甲子说:“你只要问一声‘吃了饭啦’就得了。”他回头看看老汉们,不由得说道:“都是受了一辈子的苦,老得干不动活儿,就剩下等死了。”他叹了口气:“过不了几年,我也得趷蹴在这儿
了。”
大车出了村,两道车辙弯弯曲曲地伸向前方,路两侧高大的白杨树上,总有喜鹊站在窝边树枝上叫着。阎甲子坐在车辕盘上赶着大车,冯永春跟在旁边步行。阎甲子吩咐道:“你坐那一边
吧。”
冯永春摇摇头:“我走一走没关系的。”他看看两头吃力拉车的牛:“它们太受罪啦,我坐上去车就更重了。”
阎甲子笑了:“你这话跟一队那几个北京学生差不多。”他又说道:“你倒有心肠心疼它们?这牲口啊,生下来就是来受罪的。不光活着受苦受累,老了还得杀掉给人吃肉。” 他指指牛身上的绳
索:“ 皮也得剥下来割成条做成绳索,世世代代套在它们的后代身上。” 他又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还能做成鞭子,抽在它们崽子身上。这就是它们的命啊!”他举起鞭子甩了个响鞭,两头牛吃了一惊,同时用了力气,大车顿时快了起来。
走着走着,阎甲子看见老辕牛的步子慢了下来,尾巴根也抬得老高,知道它要拉屎了。他喊了一声 “喔——” ,老辕牛立即停住脚步岔开两条后腿站了下来。阎甲子也直起了腰,把鞭子递到
右手,蜷回左臂捶着后腰。他瞧着牛尾巴根下的粪门越张越大,深处的粪团悠悠荡荡地不断涌了出来,然后一坨一坨地掉到路上。等它拉完了,阎甲子让冯永春取下铁锹,将牛粪铲起来扔到
车上,然后喊了声“哒——嘁”,大车重新动了起来。
阎甲子见冯永春一路不多吭声,便问道:“你是考虑去年武斗的事吧?不用太熬煎的。都快一年了,还没有听说有谁为这个出事的。我去年倒是说过人家会‘秋后算账’,这眼下今年都快入夏
了,或许上边把这档子事放过去了也说不定,毕竟也是他们让干的么。”
大车一天三晌能往坡地送六回粪,冯永春就跟着跑六趟。阎甲子有时候看见阎兴山在地里歇晌的时候,他就会吆住牛,把车停到路边,支起前撑,把老辕牛放出来系在树上,让它啃一会地头
的嫩草,拉稍的牛绳索长,不放它也能够得着吃路壕里的草。然后就带着冯永春去跟阎兴山说一会话。
前支部书记阎兴山看着冯永春,问阎甲子道:“这就是子青的小子吧?”阎甲子点点头:“恐怕你都不记得了吧?”
阎兴山说:“怎么不记得?他参军时还是我给他披红戴花的哩。那一年咱村就验上了他一个。不是听说你在洪东县干事么,怎么又回村了?”
冯永春正要回答,阎甲子先说道:“他们单位派性闹得厉害,回来待一段。”
阎兴山“嗯”了一声,又问冯永春:“在组织了吧?”
冯永春答道:“在部队上入的党。组织关系已经转到咱村,介绍信交给苟书记了。”
阎兴山皱起眉头“哼”了一声,掉头看看阎甲子。阎甲子问:“你看我做什么?不服气找狗蛋去啊。”说罢嘿嘿笑了起来。
阎兴山也自嘲地笑笑,他把烟锅磕掉灰又装上一锅点着。阎甲子问:“怎么用上洋火啦,你那火链火石火纸呢?”
阎兴山使劲抽了一口,拔出烟嘴,喷雾似的慢慢吐出一片烟雾:“过时啦!该丟的就得丟,该换的就得换换了。”
阎甲子说:“这就是世事啊。你也别觉着冤枉。刘少奇邓小平还有那些个元帅将军的,哪个不比你冤枉?你不干那个支书了,起码老婆孩子一家人团团圆圆,那些大人物想求这个,恐怕也不一
定能办得到了。”
冯永春从袋子里掏出馍,掰了半个递给阎甲子,又拿出一根葱撅断,把葱白那段递到阎甲子手里,自己也吃了起来。听着他们两人继续拉话。他已经听说过老书记被苟喜忠夺权的事。今天看
着阎叔这样毫无顾忌地跟被打倒的书记这样聊天,感到有些新奇,还有些不解。
冯永春的馍馍吃完了,阎甲子他们两个人也聊得差不多了。阎兴山突然问冯永春:“永春,你也部队单位干几年了,你看这回运动怎么样,什么时候能结束?”
这一问,使冯永春想起梁巧红的父亲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这不仅仅是一些老干部、老知识分子的疑惑,就是自己这样积极投身运动的年轻人,也是感到越来越迷茫。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
答,只好说:“叔,我确实闹不清,也不知道这场运动什么时候能结束,不过我真的是盼着它快些结束。”
阎甲子接口道:“我看它就结束不了。这一回运动跟以前的土改、合作化、三反、五反、镇反、肃反、大跃进、公社化还有反右倾、四清都不一样,从开始就让人弄不清他究竟要干什么,折腾
几年了还是大运动套着小运动,阶级敌人反而越来越多,这能有个头?”
阎兴山说:“甲子你这话有问题了,我明天就去举报你散布反动言论,小心逮了你去。”
阎甲子笑了:“你当你还是支书啊?你的戏早就唱完卸妆啦。你检举去啊。我就说这些话全是你说的,看看狗蛋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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