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34下) 严德荣 长篇小说
洪东县革委会大院就在县城的中心。自打五十年代初的县政府盖起这座大院以后,这里的面貌就基本没有变动过。大院里南北走向的中心走道两边,各有五排整整齐齐的青砖灰瓦房,每排房
之间距离都相当宽敞,当年栽植的白杨树已经高可参天。最后一排房子最靠里边的一间,门框旁边钉着一块伸出来的小木牌,白漆底上写着“畜牧局”几个黑字。局长王继善这会儿正在房间里
来回踱着步,焦急地等着冯永春到来。
小县小局的头头也不是好当的,尤其是这几年,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说不清哪个是上边任命的,哪个是自己夺的权。但是王继善从1961年转业接手了这个职务以后,他的位子始终没有动过。这几年的运动中他也被揪出来批斗过,也曾经被赶出办公室在家里窝了几个月,但这些对他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县里哪一派上台掌了权召集县属各局委司办开会,一直都是点名要王继善参加,显见都是承认他的畜牧局一把手的地位。这里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从主观来讲,王继善虽是军人出身,性格却极为随和,人缘也好。
造反派给他戴纸帽挂铁牌,他从不抗拒,大字报上骂他的话有多难听,也从不申辩。弄得批斗他的人自己也觉得把他当作运动对象没有什么意思,你想,显本事露功夫也不能拣棉花包打啊。
另外从客观上讲,畜牧局本来就是个二级局,一没实权二没油水,有野心有大目标的人也看不上它。于是不管哪一派夺了县里的权,畜牧局都是依旧存在,工作没人抓,工资照旧发。
院里传来脚步声,王继善听那双脚蹬地的力度就知道是冯永春来了。他到门口撩开门帘:“忙什么了?怎么才来啊?”
冯永春在门外用力跺跺脚,磕掉鞋上的土尘,他知道王局长讲究干净。他问道:“什么事啊王局长,星期天还要让人找我?”
王局长把他让进来,看看院子里没有人,放下门帘,又闭上房门,这才转身说道:“是有事,而且还不是好事。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冯永春看王局长一脸严肃,不由心里一沉。他说:“什么事这么严重?你说吧,我能接受得了。”
王局长没有说话,递过一张纸来:“你先看看这个。”
冯永春接过来:“县革委会的文件啊。说的什么?”
王局长说:“你往下看。”
冯永春读下去,文件只有批号,没有标题。开头的套话之后,讲了些运动中的事情。接着他看到了这样一段话:“鉴于王新胜、郝伟家、冯永春、王金华、李建国等人所犯的严重错误,做出以
下处理:
1.撤销上述五人的所有职务。并开除公职。
2.各单位要对其的错误进行革命大批判,划清界限,肃清其流毒。
3.······
冯永春好像当头挨了重重一击,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那里。文件后边还写了些什么,他已经看不清了。
王局长看他读完了,说道:“都看清楚了吧?永春啊,不瞒你说,现今县里革委会掌权的大都是你们对立面的头头,‘三结合’只不过是个幌子,军管组也是人生地不熟,革委会报什么,他们都
给往下批。
我看了,咱们县各局受到处理的都是你们这一派的人,逮捕的、戴帽的、办学习班的都有,这一段像你一样被开除的已经有十几个了。这次你们几个都是副局级干部,所以才专门发了这份文件,属于普通职工的,各单位已经让他们卷铺盖走人了。” 冯永春说:“他们这不是明目张胆地继续搞派性,和中央文革的文件精神对着干么?我要控告他们!”
王局长说:“我就估计你会沉不住气的。控告?你往哪里告啊?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总是认不清形势呢?”他耐心地说:“你应该明白县革委会为什么要发这个文件。不客气地说,你参加武斗本身就是错误的,当初我也阻止过你。如今落了这样的结果,你怎么还没有明白过来啊?给人当枪使了,还以为被抬举了。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呀,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还想继续往上撞啊?”
“照你说 ,那就没地方讲理了?”
“你说对了,没有地方让你去讲理,也没有人会和你讲理。再一个:理就不在你这一边,大道理小道理都不在你这一边。你错了,你的对立面也错了!”
“那你说谁是正确的?”
王局长食指往上一指:“只有上边是正确的,而且永远正确。”
见冯永春又要开口争辩,王局长摆摆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
“你先别急。这个问题以后你慢慢想,反复想,仔细想,有的是时间让你想。总有一天你会想通的。”他把冯永春按坐在一张椅子上:“现在不是做你思想工作的时候,是通知你接受组织上给你
的处理。你我都必须服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冯永春垂下头:“既然是组织上的决定,我服从。”随即又站了起来:“可我心里就是不服!”
王局长重新把冯永春按在椅子上,自己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我问你,我王继善待你怎么样?”
见冯永春没有吭声,王局长继续说道:“今天这里没有别人,我就跟你把心底的话都掏出来。你稳稳地坐下,听完我的话,你再好好想想。然后你想怎么办,我就不拦你了。”王局长给自己点
上一支烟:“小冯啊,咱们都是部队上出来的,虽然差前错后一点,也算得上是战友了。”见冯永春点点头,他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按干部待遇一本正经转业到地方的,你的档案我看过了,三
年到头了也没有穿上四个兜。为什么呢?就是你说了那么几句话。要不是你拼命立的那两次功,早就回农村去了。不过说起来咱们部队上还是公平的,你一个副排长,破格给按转业对待,也
算对得起你了。” 冯永春望着王局长,又点了点头。
王局长说:“你一到咱们畜牧局,我就看出你是一棵好苗子,人品好,心眼正,有干劲,就是有点幼稚。我早就跟县里领导和组织部反映过几次,准备把你做为局里的第二梯队重点培养。可没想到这场运动越搞越深入,你也太积极过分了。我知道你是真的关心国家大事,想要把运动进行到底。记得开始的时候我劝过你,可又不敢着实拦着你,我还怕你反戈一击说我反对运动。我也知道有人支持你,煽动你,利用了你,这才有了今天的结果。”他看着冯永春在认真听着,就很郑重地问道:“当时我说过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说你要‘不到长城非好汉’。如今南墙也撞了,长城也上了,你说心里话:现在知道当初错了没有,对那个‘派性’,你放下了没有?”
冯永春低下头,他不好意思看着王局长的眼睛。说道:“这一段时间我也反复想了,确实是我的错,本来同是一个革命队伍里的人却非要闹个你死我活,都是派性把我们害惨了。”
王局长说:“看来你是真正放下了派性,可是有人就放不下呀。”他见冯永春抬起头来,就接着讲下去:“说实在的,照现在咱们地区的形势来看,暂时离开单位回农村,对你来说,或许是避祸
呢。如果你还在这个副局长的位子上,虽然是个比芝麻粒儿还要小的官,也有人会眼红的,对立面的人会用更狠的手段对付你,这种人不光上边有,咱们单位也有。这个人我不说你也知道。
你不要以为他是看上了你这个副局长的位子,你走了,我退了,这局长的椅子自然就是他的了。”
冯永春道:“那我不当这个副局长了,把位子让给他不就行了么,还值得暗地里搞阴谋下黑手?”
王局长道:“这就是你在政治上不如人家成熟的地方了。你让?说起来倒轻松。不把你弄倒弄臭,他的位子能坐安稳?只要你一天不离开这儿,他就一天不放心。还会变着法儿收拾你的。”
冯永春冷冷笑了笑:“都已经撤职、开除了,他们还能再狠到哪儿去?还能把我抓起来不成?” 王局长没有笑,脸上的神色更凝重了:“你不要认为那没有可能。这几年冤枉的人少么,逼死的
人少吗?何况你参加了那么长时间的武斗,你就没有开过枪,没有打死过人?已经有人在吵吵了,说你在武斗队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是死心塌地的反革命杀人犯。你继续呆在这里,除了
让人揪出来当活靶子打,还能有一点儿好处吗?” 冯永春说:“武斗也不是我要搞的,何况我们是按照中央文革的精神去做的。我那是积极参加革命运动。打死人?我打的也是拥护资产阶级
反动路线的反革命分子!毛主席说了,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消灭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文化大革命胜利了,难道那些保皇派、逍遥派、观潮派没有错,我倒错了?” “住口!”王局长站起身
来,也把声音提高了一些:“永春啊,这话我就当你没有讲过,你绝对不能再给第二个人说了。你,你,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呀!你还要我怎么说你啊,啊?” 他往窗外看了看,见院子里仍
然没有人,转回头来重新坐了下去,放缓口气说道:“你参加武斗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谁让你参加的?哪位中央领导人有指示,还是哪份中央文件号召了?”
“江青同志就讲了要‘文攻武卫’的,难道江青同志也错了?”
王局长没有接冯永春的话茬。他继续口气平和地说:“我只能给你说到这儿,里头的道理你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 冯永春见局长的神态和语气不一般,也渐渐冷静下来。他说道:“王局长,
你跟我说了心里话,我也再问你一句:你每天让我们学习的、你会上讲的大道理,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王局长依然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自己相信那些大道理吗?” 冯永春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望着王局长的目光,点了点头,许久,又把头摇了摇。 王局长也摇摇头道:“你错了。那些
大道理当然是正确的,而且可以说是真理,是需要,没有了大道理,就管不住小道理,一切就会乱了套。上头用大道理管我们,压我们,我们又用它去管下边,压别人。但是你应该能看出
来,它只能管个表面,真正决定绝大多数人行动的是另外的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你自己去想。”
冯永春听得出来,王局长知道是什么,只是不能直接说出来。他只好点了点头。
最后,王局长说道:“上边的要求是这份文件要召集全局所有人员,当众宣读,并展开面对面的批判斗争。我推托说畜牧局人员分散在各个公社和养殖场,眼下都离不开,局机关传达执行是不
是就可以了,他们答应了。我不愿意让你当大伙儿的面难堪,更怕你脾气上来弄得下不了场。我交不了差事小,他们整你就更有借口了。”
冯永春感激地点了点头。王局长又说道:“军管组的文件只是要求局里把你撤职开除,其它的方面并没有讲。我就钻了他两个空
子:一个是户口,我让会计把你的城市户口按迁移手续办了,把你的粮食供应关系转到了你们公社,你回去以后就可以每月到公社粮站领你的口粮,这样一来你不用像农民那样挨饿,二来以
后万一真有恢复工作的那一天,也省了再办非农户口的麻烦。”
冯永春感激地望着王局长,听他继续讲下去:
“再一个就是政治身份问题。文件上并没有说要开除你的党籍,我就以局机关党支部的名义给你开了一份证明。你回村以后把它交给你们大队的支部书记,把组织关系先落在那里。不管怎样,
这个党员的身份必须给你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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