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棺 寺儿巷(33) 严德荣 长篇小说
都说喜鹊报喜,乌鸦报丧,其实,喜鹊的叫声也并不怎么好听。今天下午,阎旺德家门口那棵高高的老槐树上,几只喜鹊就“喳”“喳”的叫个不停,一声接着一声,十分刺耳、烦人。门前, 几个生产队的社员正在帮冯永春和梁巧红从平车上往下搬着棺材。
与别的许多妇女不同,改改没有哭天喊地,更没有晕厥昏倒,反而表现得十分平静。她领着三岁的儿子卫东,把丈夫的棺材迎进了门,然后请冯永春和帮忙的乡亲们坐下来喝水,接着就打发
人去大队的果园里找公爹回来。
棺材摆放在北屋正面两条木凳上,一张简易长桌权当香案,一只有豁口的瓷碗代替了香炉,两根燃着的细香飘着微烟,旁边两只瘦瘦的蜡烛晃着飘忽不定的火苗。小卫东的头上缠上了白孝
巾,睁着两只懵懵懂懂的眼睛,默默地跪在桌前。
阎甲子匆匆走进院门。冯永春抢先迎了上去。他一把抓住阎甲子的两只手,双膝跪倒,哭喊道:“阎叔,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呀!”
阎甲子扶起他来:“永春你别说了。旺德出事的消息,我们前些天就知道了。唉!叔不怪你,也不怪他。当初你们都像中了邪一样,鬼迷心窍地要去参加武斗,谁也挡不住。这恐怕就是他的命
吧!你今天还能把他给搬回来,叔先得谢你了!”
改改把儿子领到冯永春面前跪下,吩咐道:“卫东,快给你永春叔磕个头。”
厉飞龙慌忙阻拦:”这可使不得啊,嫂子!“
阎甲子说:“ 你就让孩子磕个头吧,他们也就只能做到这么一点点了。”
卫东磕罢,改改又让儿子向着梁巧红跪了下来:“还有这位姑娘,也让孩子给你磕个头。谢谢你几百里地帮衬着把他爸爸送了回来。”
梁巧红一时手足无措,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拦,又没有拦住。她忙蹲下身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自己却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夜里,屋子里点了一盏带罩的煤油灯。改改抱着卫东在给丈夫守灵。儿子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阎甲子走了进来:“你带卫东去睡吧。我在这里看一会。”
改改说:“我不困。爹爹,您去睡吧。”
阎甲子说:“你把卫东放我那屋去吧。这老天爷也过糊涂了,都快秋分节气了,这几天还热得像三伏天似的。你送过去吧,我已经把凉席给他铺好了。”
改改:“永春不是在你那屋吗?”
阎甲子:“早就睡着了。也是啊,熬了好几天了。”
改改答应一声,抱着卫东走进了西屋,看见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冯永春几乎是全裸地躺在炕上。
改改先是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接着又走了过去。她抬腿上了炕,膝行着把儿子在凉席上放好,垫上小枕头。又膝行着退下炕来。
她的目光落在郎永春健硕的身子上。她拉过一块布单,双手扬起张开来,想给他盖上。又摇摇头收起来放在了一旁。她再看了一眼孩子,转身走出西屋,并随手带上了房门。
北屋里。阎甲子叹了口气,绕着棺材转了一圈。他扶着棺材,好像感觉不太平稳,于是抬起棺材的一头移了移。忽然,脸上显出异样的神情。他又走到棺材的另一头,抬起来掂了掂。
改改进屋看见了,问他:“爹爹,怎么了?”
阎甲子说:“ 改改你过来,我怎么觉得这棺材有点儿不对劲。”
改改走了过来:“ 哪儿不对劲。爹爹?”
“你抬一抬试试。”
改改双手扣住棺材试着使了点劲,想不到竟然抬了起来。她放下棺材,狐疑地望着公爹。
阎甲子:“ 是不是有点轻?”
改改:“是不重。” 她突然想到一点,问公爹:“会不会是空的?” 阎甲子点点头:“嗯。”
改改眼里掠过一丝闪光:“要不打开看看?” 阎甲子不语,走出屋去。一会儿,拿了一把斧头、一根铁凿和一把老虎钳进来。他把铁凿敲进棺材盖下面的缝隙,使劲撬开一点;又挪个地方再
撬开一点。改改给他帮着忙。不多一会,棺材盖一周就都被撬了起来。他们合力把棺材盖移开。改改端过煤油灯照着,两人伸头朝棺材里望去,一瞬间,两张脸都愣在了那里。
空空的棺材底上,只放着一身军绿色的单衣单帽,薄薄一层散乱的黄土,还有一套用红布条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毛泽东选集》。
改改看看棺材里边,又望望公爹的脸色。 阎甲子仿佛自言自语道:“莫非......莫非旺德他......他没有死?”
改改突然大叫一声:“啊!” 转身朝屋外奔去。
“ 砰 ”的一声,西屋房门被撞开,改改闯了进来。她径直扑向土炕,一把将冯永春扯了起来。冯永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是改改,慌忙拉过布单遮住身子,尴尬地找寻自己的衣裤。
改改拉扯着冯永春的胳膊:“永春,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永春被弄得莫名其妙。他勉强扯过长裤穿上,一边挣脱着改改的手,一边问道:“改改你说什么呀?你把我
弄糊涂啦!”改改不撒手,她把冯永春拽下炕来,拉出了房门。一直将冯永春拉到棺材跟前:“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郎永春探头一看,也愣在了那里。
被惊醒的梁巧红也来到了房中,她本来是睡在东屋的。她近前看了一眼,惊叫道:“怎么,棺材是空的?” 阎甲子问道:“永春啊,你实话告诉我:你们把棺材挖出来以后,有谁动过它没
有?” 梁巧红抢先答道:“大爷,从我们连长他们前天晚上把棺材挖出来以后,两天了我就没有离开过它。我可以向您保证,绝对没有人打开过它。” 阎甲子还是问冯永春:“那你就没有发
现这棺材特别的轻?” 冯永春老实答道:“发现了,把它从墓坑里往上抬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张三子还说了一句‘ “ 兵团 ”这帮家伙真抠门,给他们卖了命,就只给这么个薄皮子?’我也以为
是棺材板太薄了。我还想是不是......” 他吞吞吐吐,不再往下说了。
阎甲子:“是什么?你给我说下去呀!” 冯永春看了改改一眼,见改改直盯着自己看。只好又扭头向着阎甲子:“阎叔,旺德是怎么死的,你们清楚吗?”阎甲子:“大队只是派苟三儿传话说,
旺德在临浍城武斗时没了,我们连谁从临浍送来的消息都没问出来。你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冯永春:“六月三十号那天,我们的人攻进临浍城,占了地委大楼。结果后续队伍没有跟上
来,我们反而被包围了。一直守到中午,对方把各种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没能夺回大楼。最后,他们就......”
回放: 用“东方红”拖拉机改制成的“土坦克”加大油门,冒着黑烟,朝着大楼直冲过来。
大楼里,洪东县的武斗队员用机枪、冲锋枪、**从窗户缝隙中朝着“土坦克”射击,密集的弹雨打得铁皮上火花四溅,但是仍然阻止不了它的前进, “土坦克 ”在楼角掉头的瞬间,正在伺机射
击的冯永春从它的铁皮缝隙里看清了驾驶员的脸孔。他惊叫一声:“ 旺德哥!”准备扣动扳机的手指僵在了那里。
他还看见,“土坦克”停在楼角后,驾驶室里的人曾经摇拽着车门,企图打开它,逃离它。但是,车门也被粗粗的铁丝连同包裹它的厚铁皮拧在了一起。想逃离这口活棺材,完全是徒劳的了。
随着“ 轰隆”一声巨响,驾驶室整个儿没有了踪影,坍塌下来的大楼掩没了“土坦克” 的残躯和履带,扬起了漫天的烟尘。
冯永春继续讲述:“旺德哥是同驾驶室一起炸飞的。挖棺材时我还想,是不是他们没有找见旺德哥的全尸,找到了多少,就装殓了多少,所以棺材才这么轻。但我怕阎叔您和改改知道了这些,
会更加伤心,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你们。谁知道他们就根本没有给旺德哥收尸!”
阎甲子悲愤交加的脸上,两行老泪流了下来。
改改也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她没有哭出声来,而是身子一晃,倒在梁巧红的怀里,昏了过去。梁巧红吓坏了,她抱着改改喊着:“ 姐,改改姐!你怎么啦?” 冯永春过来帮她托住改
改。阎甲子忙吩咐梁巧红:“ 掐人中,快掐她的人中!”
梁巧红带着哭音问道:“什么是人中,人中在哪儿呀?” 阎甲子指着自己上嘴唇中间:“ 这里,你快掐呀!” 梁巧红的手指在改改的嘴唇上比划着,却还是不知所措:“怎么掐呀?我不会
啊!”
阎甲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好伸出右手,四个指头固定在儿媳妇的左边脸颊上,拇指的指甲用力地朝着她的人中掐了下去。
改改的身子抖了起来,喉咙里“咯儿”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阎甲子拿开手掌。嘱咐梁巧红:“ 你搀她去东屋歇着吧。” 改改挣扎着站直了身子,想要说什么。阎甲子说:“这里有我们哩。你歇去吧。” 改改点点头,扶着梁巧红的肩膀,吃力地抬脚迈
过门槛,走出了北屋。
冯永春还没有从这一场惊吓中缓过劲儿来。痴痴地看着屋外。
阎甲子唤了声:“永春。”他也仿佛没有听见。
阎甲子很响地咳嗽了一声。冯永春这才回过神儿来,忙应道:“ 阎叔。” 阎甲子问:“永春啊,照你刚才所说,旺德真是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冯永春说:“现在我也只能这样猜测了。阎
叔,虽然我们两派是对立面,战场上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可我也知道,他们那边队伍里和我们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呀。都一块儿共同战斗好几年了,谁还能没有一点儿感情?但凡能找
着旺德哥的遗体,哪怕是零碎的尸块,我想他们也会收敛起来的。他们埋这么一口空棺材,一方面是尽他们一点战友之情,安慰活着的人的心;再就是对他们来说,也实实在在的是无奈之举
了。” 阎甲子问:“ 那边一共埋了几个人?” 冯永春说:“ 差不多二十个。听说还有几个就是临浍城边上的,家属拉回去埋到自家祖坟里去了。” “ 这么说,旺德的尸身是没法子找回来啦?”
“ 已经两个多月了。军队接管了临浍城以后,早就把炸塌的大楼进行了清理。我看是根本找不见了。” 阎甲子没有再说什么,郎永春有些尴尬。阎甲子找了个小凳坐了下来。冯永春蹲在了他的
对面。阎甲子问他:“军队来了这两个月,你们都做了些啥?” 冯永春说:“ 那次从城里撤出来以后,我被我们总部关了半个月禁闭。中央的‘ 七. 二三 ’布告发布以后,总指挥部就带着我们几
只队伍上了山。刚坚持了一个多月,军委就又发布了‘ 八. 二八 ’命令,限期要我们缴枪投降。我们拒不交枪,部队就对我们发动了进攻。队伍一直退到了历山顶上,总指挥部就设在舜王坪旁边
一个山洞里......” 阎甲子突然打断他的话,急切地问:“你们上了历山?躲在哪一个山洞?” 冯永春说:“ 历山顶上是平展展一大片漫坡,只有一个山洞啊。” 他有些奇怪,问道:“ 阎叔,莫
非您上过历山?” 阎甲子没有搭理他的问题,接着问道:“那山洞有多大?深不深?你们在洞里边发现什么没有?” 冯永春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只好照实回答道:“刚进去那一段特别宽敞,
我们几百人坐那儿开会,一点儿都不觉得拥挤。但是里边岔洞可就多了,黑咕隆咚地看起来很深,谁也不敢进去。” “ 你们在洞里待了几天?” “ 还几天呐?总指挥刚讲完话,要我们每一个
人都做好牺牲的准备,宁死不向反动路线投降,要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流尽最后一滴血。各战斗队还没有来得及表决心,围剿我们的解放军就上来了。队员们虽然也做了抵抗,
但解放军的武器实在太好了,尤其是那火焰喷射器,一扫过来就是一片火海。不到半个钟头,大伙儿都交枪投降了。天还没黑就被押下了山,连夜送到临浍城外一个工厂里关了起来。”“ 关起
来以后呢?” “ 部队把我们的人分开,办了各式各样的学习班。过了两天,让我们写了学习收获、思想汇报,就把我们都放了。” “ 全都放了?” “ 是啊。” “ 头头们也放了?” “ 放了
啊。怎么了?” “ 那杀了人的也不追究了?” “ 我们也怕要受到追究啊。有人就问了,部队首长说,那不是他们该管的事。连理都没理就让我们走人了。” “ 哦。这样啊。” 阎甲子低头沉
吟了一会,忽然抬头对郎永春说:“不会没事的,以后绝对要追究的。人家现在是大局初定,要秋后算账也会等局面完全稳定下来以后。你们呀,以前给人家做了炮灰,以后还要给人家顶罪
的!你就等着吧,真正的苦头还在后头呢!” 冯永春有点不相信:“ 不会吧?我可是遵照最高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才参加运动的,而且我是真正
做到了‘三忠于 ’ 、‘ 四无限 ’,我是忠心耿耿的革命造反派呀!”
阎甲子说:“永春啊,叔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见得多,经得也多了。虽然我看不出这场运动怎么结局,可是我相信它总有完结的时候,作恶犯错的人也都有清算报应的那一天。你们折腾的
也够了,从今以后,能躲就躲躲,能瞒就瞒瞒。不要到了最后,让人家把自己屙的屎盆子都扣到你的头上啊!” 冯永春沉思了一会,说“阎叔的话我记下了。不过我们在运动中每一步都是听
领导的话,我们许多人都是在组织的。我相信组织上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 阎甲子:“ 老话说 ‘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到时候当官的谁会心疼你们这些当喽啰打吆喝旗的?你
还是提防点好。先不说这个了。”他指指棺材:“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冯永春:“我现在脑袋里都给弄闷了,也不知道怎么做合适。阎叔您看该怎么办?” 阎甲子:“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就这样埋了算了吧。” 冯永春想了想:“我看也只能这样了。不
过,改改那儿该怎么给她讲呢?” 阎甲子:“ 改改通情达理,遇事比有些爷儿们都看得透,想得开。不需要再说的。”他拣起斧头,随即又放下了:“今晚先不要钉吧,免得吵醒邻居。明儿一
早,咱俩把它重新拾掇好,然后赶紧找人挖墓,就这样发落了吧。” 东屋里,点着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影影绰绰照出就地摆放的箱箱柜柜,水缸面缸。最里边是一盘土炕,煤油灯就
放在炕边矮矮的隔墙上。 梁巧红扶改改在炕上躺下,又给她垫好枕头。说:“ 改改姐,你先歇着吧,我再去那屋看看还有事没有。” 改改无力地抬起一只胳膊,拉住梁巧红的手:“不用过
去了,那边有他们呢。你就陪姐待会吧。” 梁巧红:“那......,那事该怎么办呢?” 改改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事。吃力地苦笑了一下:“还能怎么办?就那样埋了吧。” “那,大爷他会不会同
意?” “会的。埋在哪儿不是个埋啊,最后还不都是烂了,化了。” 改改虽然这样说着,眼里还是淌下泪来。梁巧红忙俯身安慰道:“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旺德哥这也算是为革命牺牲的,我
听说他们那边还给他评了个‘烈士’,现在他们那一派的头头掌了权,说不定以后会有照顾什么的。” 改改怜爱地看看梁巧红那还带着稚气的脸,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唉,你想得太天真
了。不说啦,咱们睡一会儿吧。” 梁巧红和衣在改改身边躺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改改悄悄擦去眼角又涌上来的泪珠,掉头望望梁巧红,却看见梁巧红一双大眼睛正在望着她。
改改:“ 你没睡着啊?”
梁巧红:“ 我睡不着。要不咱们还是说说话吧。”
改改:“ 是我们刚才把你的觉给打搅了吧。说说话也好,我也睡不着啊。巧红妹妹,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不,要按虚岁算已经十九了。”
改改又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一样,说懂事吧其实什么也不懂,说不懂事吧还多少懂那么一点儿。爸妈的话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外人说什么反倒就信什
么。你这么小小的年纪,怎么就参加到运动里边去,而且还敢**实弹地去打仗,你就不害怕吗?”
梁巧红:“我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参加革命的,怕什么呀?”她有些激动,干脆坐了起来:“最高指示说,我们青年人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
上。我就是要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锻炼自己,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改改无可奈何地看着梁巧红,等她讲完了,伸手把她拉回枕头上:“咱们姐妹说话呢,你看你,倒像在‘讲用会’上发言似的。”
梁巧红也觉出自己有些失态,赶忙让情绪平静下来。她朝改改跟前凑了凑,不好意思地告诉改改:“其实呢,我也有私心在里边。你不知道,我的出身不好,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如果再
不好好表现,就会被排除在革命队伍之外,甚至会成为革命对象呢。”
改改见她认真起来,反倒有些不安:“出身又不是可以选择的,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你们家是什么成份,地主?资本家?” 梁巧红:“ 我农村老家成份是中农,可我爸是地区师专的历史教
授,前年就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 ’,革委会不准他再教学,让他给学校打扫厕所了;我妈在地区剧团唱戏,也成了‘黑帮’,关进了‘学习班 ’,天天挨批斗。我都快两年没见着他们了。”说着,梁
巧红的声音低沉起来,眼圈也红了。
改改:“ 唱个戏还能成了‘黑帮’,‘黑帮’也太容易当了。你妈是唱什么的呀?” 梁巧红:“ 我妈是唱旦角的,她叫筱爱兰。”
改改瞪大了眼睛,她重新仔细打量着梁巧红:“ 呀!你妈就是筱爱兰啊。我最爱看她的戏啦!她唱的那《 窦娥冤 》,把窦娥都演活了,我看一次哭一次。那年你妈他们剧团在我们公社演了一
场,你保准想不到看戏的人有多少,那真的是人山人海啊,还挤死了一个老太太呢!你就是筱爱兰的女儿呀,怪不得长得这么好看!告诉我,有婆家了没有?” 梁巧红被改改夸得正害羞呢,
再让她这么一问,更是窘得厉害:“ 改改姐你说什么呢?人家才多大啊!”
改改说:“ 这有什么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光明正大的事呀!我像你这么大......” 她忙掩住嘴,不再往下说了。 梁巧红反过来追着问她:“你这么大就嫁人啦?就有对象啦?还是看上谁
啦?姐你告诉我,告诉我吧!” 改改被她缠得没法,只好说:“ 姐告诉你。可等一会姐问你什么,你也得老老实实跟姐说。” 梁巧红急切的睁大双眼望着改改,满口答应道:“一定,一定。
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改改沉吟了一下,慢慢开了口:“不瞒你说, 我比你现在还要小几岁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小伙子。我们一起上的学,又一起在生产队劳动,本来就成天在一块儿,特别特别地熟悉。我虽然始终
没有弄清楚他是不是喜欢我,但我就是喜欢他,还暗暗下了决心,非他不嫁。你知道这种事情上没有女孩子先开口的道理,可我还是先开了口。因为他要参军去了,这一走就得整整三年啊!
我晚上约了他出来,我那时候也顾不得害羞,把什么话都给他说了。我是想用自己这颗真心换来他的一句话,真的,只要他有那么一句话,不要说三年,三十年我也会等他的!你别笑话姐,
真的,那时候我真是这么想的。” 梁巧红:“我没有笑话呀,我是感动啊。那他是怎么说的?”
改改:“我想听到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只是说让他好好考虑考虑。还说到了部队上他一定会给我写信,保证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 后来呢?” “ 没有后来了。 第二天他就走了。” “
那他给你写信了没有?”
改改:“ 我那时候比你如今还要天真,就把他的话当了真,白天黑夜地盼着他的来信,几乎天天跑到大队部去翻邮递员送来的信。每天都扑了空,可心里还每天骗自己:明天一定会收到信
的。” 梁巧红:“ 你最后等到他的信没有?” 改改:“ 我等了三个多月,整整跑了大队一百趟,还是没有等到哪怕是一张白纸。过了年,我也死了心。这时候旺德家托人来提亲,我父母答应
了人家,我就嫁过来了。” 梁巧红:“ 这就完啦?”
改改:“完了。”
梁巧红:“ 太简单了,我还以为要多么有意思呢。”
改改:“ 傻妹子,一个人再刻骨铭心的事,再痛彻心扉的疼,再千辛万苦的难,在别人看来都是简单的。其实我也想通了,人活着本来就应该是简单的事,都是自己把事情想复杂、搞复杂了。
只要想通了,怎么样还不是活一辈子?” 梁巧红不无担忧地问:“现如今旺德哥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呀?”
改改:“ 只要死不了,就能活下去!他不在了,我还有孩子。他这都一年了没着家,我不是照样熬过来了?为了卫东,再苦再难我也能撑下去。” 梁巧红垂下眼来:“ 也不知道生活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死了的让人难受,活着也是这么不容易。我都开始觉着人生太没有意义了。” 改改:“ 不说这些了。该我问你了。” 梁巧红看着改改:“姐你问吧。” 改改:“ 我先问你:你是不
是也看上永春啦?” 梁巧红没想到改改会问她这样的问题,惊得一下子又坐了起来:“ 哎呀,姐你怎么能这样想啊?永春哥是我们的连长,是领导啊。我们是革命同志,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
友,怎么会想到那方面去呢!”
改改又把她拉躺下来,说道:“ 没有就没有,你心虚什么呀?” 梁巧红忙辩解道:“ 我没有心虚啊。”
改改:“ 既然没有看上,那你为什么一直跟着他?连刨坟拉棺材这样的事你都跟着干,这是为什么呢?你们的队伍不是已经散伙了吗?” 梁巧红:“姐姐你不了解,我们冯连长是少有的好人,
他正直,勇敢,有胆量,又有办法;对革命忠心耿耿,对我们特别关心爱护。这一次从临浍城撤退,我从城墙上跳下来崴了脚,是他一直把我背过了浍河。你没看见,那真比电影里演的还要
惊险。” 她说着说着就又比划起来 “ 城墙上敌人的**打得河面上一片水花,我央求他把我丢下,免得连累了他。冯连长根本不理,他一边还击,一边指挥大家后撤,硬是把我给背了回来。姐
你说,这样的人不跟,还跟谁呢?” 改改在枕上点了点头:“ 你说得也对。可你毕竟是一个大姑娘了,那就没有往那一方面想想?” 梁巧红沉吟了一下,脸有点红:“真的没有想过。” 改
改:“你可真是个傻妹妹,该想想了。” 呆了一会,她又问道:“离开我们这里以后,你们打算去哪儿?” 梁巧红含糊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还是跟着连长吧。”
改改又问:“ 不回家去看看你爸妈?”
没有听到回答。改改一看,梁巧红的眼睛早已闭上了。她疼爱地给姑娘扯过一块床单盖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吹灭了煤油灯,躺回了黑暗中。
黎明时分。北屋里的冯永春就地而坐,靠在墙上早已睡着。阎甲子站在桌前,引燃一支新的蜡烛,把它粘在将要燃尽的一支残烛上面。一阵微风吹过,烛光摇曳,一串烛泪滚落下来。
阎甲子脸色凝重,望着烛光。几颗老泪流出眼角,挂在了脸上。一声报晓的公鸡叫声传来,他不由打了个冷战。忙擦掉脸上的泪痕,走到墙根轻轻摇摇冯永春的肩膀:“ 永春啊,醒醒,天就要
亮了。” 冯永春睁开眼,扶着墙站了起来,他指了指棺材:“那,咱就把它拾掇好?” 阎甲子说:“先别急。你去东屋把改改叫起来。” 冯永春答应一声,朝外走去。但是刚迈了一步,又收
回腿来。他对阎甲子说:“还是您去叫吧,我去不方便。”
阎甲子点点头。他走到东屋窗前,抬手叩了叩窗棂,压低嗓音唤道:“改改,改改!” 炕上的改改闻声坐了起来,轻声答道:“ 爹爹,我这就过来。” 她摸着火柴,点着了煤油灯。又问道:“
卫东呢,睡的还好吧?” 阎甲子说:“ 半夜我给他把了一次尿,现在还睡着呢。” 他又吩咐改改:“你起来先不要忙着过来,你把旺德的东西归总归总,拣几件他平常肯穿肯用的拿过来,咱们
给他放在里头。” 话音里,仿佛已经带上了哭腔。 屋里的改改听着。听完,她抹掉眼角的泪珠,边答着“是” ,边起身绕过熟睡中的梁巧红,迈腿下炕。
东屋不大,更没有几件家具。改改打开一只大木箱,在里边翻拣着衣物。不一会儿,她一只手上托着几件衣物,另一只手合上了箱盖。走回到灯下细细检视。梁巧红被惊醒了。她揉揉双眼坐
起身来:“ 改改姐,我来帮你吧。” 改改说:“不用的。你再睡一会儿吧。” 她坐在炕沿呆呆地想了一会,又站起身,端着煤油灯走到靠墙的木桌前,拉开了抽屉。梁巧红也走近前来,看着她
在找寻着什么。
灯光下,一只抽屉里只有一些针头线脑和零碎杂物。改改又拉开另一只抽屉。里边除了几本领袖的”红宝书“,就是几本硬皮、软皮的日记本。她打开扉页写着 “ 阎旺德” 名字的一本翻看着,一
张照片掉了出来。 改改拣起照片,那是旺德和她的结婚照。照片上,两个年轻人怯怯地靠在一起,改改的脸上甚至还有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她把相片放到桌上。想了想,又捡起来放回日记
本里。继续翻拣其它的本子。
她又摸着一个塑料包皮的本子,改改觉着有些异样。她试着抽出封皮中的纸芯,夹在其中的一份折叠着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捡了起来,这是一封连信封都完好的信件。她急忙展开信
封,不禁浑身一颤:这是一封写给自己的信!收信人地址的后边,盖着三角形的“军邮”印鉴,下边是部队的代号和邮箱号。中间一笔一划地写着她的名字:周改月 亲收。 改改颤抖着打开信
封,抽出信纸来。这薄薄的一张纸在她的手中仿佛无比沉重,几次差点掉下地去。她屏住呼吸,睁大两眼,双唇嗫嚅着,努力辨认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仿佛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读出信上的语句:改改:你好!......离开家乡之后,我们就来到了祖国的边疆。经过一段时间的集训,我已经下到了连队,每天训练、学习、巡逻,正式成为一名光
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 分手那天晚上你的话语,让我惊喜,让我感动。不怕你笑话,当时我都暗暗落了泪。我多想马上告诉你:你那么漂亮、那么聪明、那么能干,我是多么地喜欢
你,真的早就想过和你一辈子在一起!但是我又想起了很多:我是个孤儿,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家庭条件;我又没有本事,跟了我会让你受许多许多的委屈;这次当兵一走就得三年,部队上还
不准谈恋爱,等等等等。所以我一时无法回答你。我知道这样做会伤了你的心,可是我的心里更难受啊!...... 我现在弄清楚了,现役军人只是不准在驻地找对象,而不是禁止和家乡的姑娘
谈恋爱。所以我今天马上就给你写了这封信,就是把我的一颗心送给你。...... 盼望你收到信后能立刻给我回信,还有许多一时说不尽的话,我们以后还可以慢慢讲的。...... 如果,万一......
有什么变化,你就不要回信了。我会明白的。我会在心里理解你,祝福你。还会想你的...... 最下方的签名是:冯永春 1965年2月11日
信纸从改改的手上滑下,飘落到地上。她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呆立在那里,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梁巧红拣起信纸,拿到油灯下。她很快看完了信,掉头问改改:“ 这是我们连长写给你的信?”
改改没有回答。梁巧红抬起头,自个儿狐疑地想了想,又问道:“ 昨儿晚上你说的那个人,难道就是他?”
改改还是没有反应。梁巧红掉头一看,这才发现改改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吓坏了,丢开信纸,两手抓住改改的双臂使劲儿摇着,不住地呼唤道:“ 改改姐,你怎么啦?你说话,你快说话呀!”
改改仿佛被梁巧红的喊叫唤回了魂儿,她的眼珠儿转动起来,四下搜寻着。她挣开梁巧红的双手,弯腰拣起了那张信纸,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折叠整齐,重新塞回信封,揣在了贴身的衣兜里。
她又从抽屉中拿出第一本日记本,翻出那张结婚照。她再仔细看了一眼两人的合影,咬了咬牙,将照片一撕两半。她把自己那半张揣进衣兜,把旺德的那半张塞回本子里。想了想,又将自己
的半张照片掏出来,重新夹进了日记本中。
看着改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梁巧红更是感到莫名地恐惧。她再次抓住改改:“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啦?你别再吓我了好吗?” 改改一把搂住了梁巧红,伏在姑娘的肩头,紧闭双眼,
两行泪水流下了脸颊。她开始抽泣起来,身子一阵阵剧烈地抖动,弄得梁巧红差点儿没能站稳。改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啜泣变成了呜咽,最终,变作了嚎啕大哭。
哭声传进了北屋。冯永春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望望阎甲子。阎甲子缓缓说道:“ 让她哭吧。哭一哭也好,哭出来好啊。”
冯永春放心不下:“ 要不我去看看?” 他见阎甲子没有反对的意思,忙迈步走出门去。他一走进东屋。梁巧红立刻叫起来:“ 连长你快来吧,你看改改姐这是怎么了?快吓死我啦!” 改改闻
声一下子放开了梁巧红,却转身一头扎进冯永春的怀里。冯永春浑身一颤,慌忙中一把想扶住改改。就在他双手接触到她浑圆的肩头那一刻,马上像被火烫着了一般缩了回来,趔趄着倒退了
几步。改改撑起身子,擂起双拳,边哭边捶打着冯永春的胸膛。冯永春莫名其妙,进退都不是,只好任由她这么打着。
阎甲子出现在屋门口。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改改立马安静了下来。她擦擦眼泪,慢慢走回炕边,托起那几件衣物;又走到桌前,把日记本也放了上去。她转身走向阎甲子:“ 爹爹,就把这些东
西放里头吧。别的也没有什么了。” 阎甲子接过东西,吩咐改改道:“卫东该起来了,你去照看一下吧。” 改改应了一声,绕过公爹,走向西屋。
阎甲子又对冯永春说:“ 咱们动手吧。过一会儿,帮忙的人就要来了。” 冯永春答道:“ 是。” 他回头交代梁巧红:“巧红啊,你洗了脸以后把这屋整理一下,然后好好歇一歇。就不用过那边
去了。” 随后跟着阎甲子走向北屋。 梁巧红本能地轻轻“ 嗯 ”了一声。可还是站在原地,痴痴地睁着两只大眼睛,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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