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32） 严德荣 长篇小说
风萧萧，雨潇潇。秋末的寒风冷雨，笼罩着暮色中的临浍城。
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鼓楼被包裹在雨幕之中，东西南北大街上的路人谁也顾不上望它一眼。不管是戴着草帽的，披着油布的，撑着雨伞的，还是什么雨具也没有，只能用双手抱着头的，每个
人都是行色匆匆，都想在天黑以前赶回家去，换一身干的衣服，吃一顿热乎乎的晚饭。
只有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在雨中走着，仿佛这漫天的风雨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军式的帽子和衣襟、裤腿上的水直往下滴，他也好像丝毫没有感觉。李选石就这样没有任何雨具，也没有任何目的
地在大街上溜达。
迎面过来一辆胶皮轱辘大车，赶车的人坐在车辕板上，一只手拉下草帽的前檐遮雨，另一只手挥着鞭子，嘴里不断地吆喝着拉车的骡子快跑。眼看快要撞上李选石了，他才发现前面有人，慌
忙喊了一声“得儿——勒”，同时紧拉车闸绳，大车轮圈“吱——”地一声刺耳的尖叫，猛然刹住。正在奔跑的骡子猝不及防，被绳索勒得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发出一阵惊恐的嘶鸣，差一点儿滑倒
在雨地里。
李选石被吓了一跳，开口就骂道：“你瞎了眼啦？往老子身上撞啊！”
赶车的人也吃惊不小，他用鞭子指着李选石：“你说对了，我这头骡子就是盲人，你眼也瞎啦？哪有这么走路的！”
李选石歪过头一看，驾车的骡子两只眼睛瓦蓝瓦蓝，果然是个盲人。他回骂道：“它瞎了，你眼睛也瞎啦？要你赶车的做球哩？你差点撞了老子，倒有理了？你才眼瞎了，你们两个都瞎了眼
啦！”
赶车的人也不示弱：“人有人道，车有车道。我走我的马路，你跑到街当心找撞来了？”
他们这一吵嚷，街边上好多人都不走了，站住了冒雨在那儿看热闹。
李选石还在蹦跳着喊叫：“你瞎眼骡子是拉车的，老子我也是不管抬头看路，只管埋头拉车。你他妈的就是管路线指方向的，撞了人不骂你，老子骂谁呀？”
赶车的人听他骂的净是混账话，心想今天真是倒霉，碰上了个神经病。他正要继续回骂，就见跑过来一个人，抓住那人的双臂直往人行道上拉。他松了一口气，忙跨上车辕，狠狠抽了瞎眼骡
子两鞭，匆匆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冯永春把李选石拖到了人行道上，李选石还在跳着脚挣扎喊叫。闻着他满身的酒气，冯永春知道这个家伙又喝多了。
自从武斗队在历山被解放军缴了械，头头们进了省革委给他们办的“学习班”，队伍被遣散以后，冯永春就没有再跟李选石见过面。由于“6.30”进攻临浍城那天，天泽县战斗队没能按计划攻进城
里，才导致了整个战役的失败，使得孤军深入的洪东县战斗队遭受了重大的损失，自己也背了个窝囊的处分，所以冯永春一直不愿意多搭理李选石。今天他本来是要去城南找张三子的，却正
好碰上李选石在这儿发酒疯。看看他如今这副模样，如果没人理会，这个醉鬼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来。得了，看来今晚是躲不开了。于是冯永春只好就近找了一家旅社，把李选石扶了进
去。
旅社的服务人员查看了冯永春的工作证后，给他们登记了后院一个房间，并且送来了一暖瓶开水和两条毛巾。冯永春扶李选石在床上躺下，服务员刚转身出了门，李选石就挺身坐了起来，还
没来不及下床就“哇”的一声吐开了，而且一阵接着一阵，吐完了还在那儿干呕。顿时他的衣裤上、床单上和脚地上满是他呕出来的秽物，房间里充满了呛人的恶臭和酒气。冯永春心里一阵叫
苦，没奈何只好跑去向服务员要来了笤帚、簸箕，又去灶房撮了些炉灰，还费了好几脸盆水来给李选石擦洗身上床上，接着好不容易清理完地上那些脏东西，又从他身下抽出床单，脱下这家
伙湿漉漉的外衣。他把这些东西反复洗了好几遍。看看外边还下着雨，只好晾在了房间里的铁丝上，接着打开了门窗换换室内的空气。等他忙完这些回头一看，那老兄竟然舒舒服服地睡着
了。
冯永春独自苦笑了一下，在另一张床上躺了下来，但是两只眼睛一直睁着。即使没有李选石的鼾声，他也是睡不着的。最近的经历像一场梦，又如同一场电影。他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却
始终弄不清导演的意图。自己是做对了还是错了，如果真是错了的话，又错在哪里，今后怎么办？以前在战斗队，队员们听自己的，自己听领导的，领导听更高的领导的，大家都听“最高指
示”的。如今这一切都断了链条，乱了套，以后听谁的？他像失去了主心骨，眼前一片迷茫。这时，他想起了王继善局长，现在看起来，王局长当时说的还是对的。于是他决定了：赶快办完手
头几件事儿，就回洪东县畜牧局去上班。毕竟，这两年的工资人家一分钱都没给少发。
第二天天麻麻亮，冯永春就起来了。虽然昨晚顶多睡了三四个钟头，但他并没有改了部队上养成的习惯，还是条件反射般地按时起床。他努力把旅社填着破烂棉套的的被子整整齐齐叠好，又
端端正正地将枕头摆在上边，回头看李选石还在睡着，就轻轻出了房间，来到大街上，在人行道边一棵大树下，活动活动了腿脚，然后叉腰伸臂地一个人做起操来。
随着天色渐亮，街道上开始有了人影，不时有上早班或下晚班的人骑车路过，戴草帽的城附近的农民拉着最后一趟粪车匆匆离去。巷道里有人出来向下水道口倒尿盆，不远处的公共厕所进进
出出的人也多了起来。许多家户屋顶的烟囱开始冒出黑色或白色的烟气。勤勤的匠人拉着一平车的椽檩木料走过大街，估计是为城里哪家人修复不久前武斗时炸塌的房屋。，冯永春估计李选
石一时还不会醒来，就去旅社后院上厕所。不料一掀开男厕的半截门帘，就看见了李选石。
李选石撒完尿还没有系上裤子，看见冯永春也来上厕所，就坏笑着说：
“你看巧吧，一撒尿就碰上你啦。”然后才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冯永春被这个醉鬼问得无法回答，只好反问了句：“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两人回到房间，李选石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是呀，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冯永春苦笑着，把昨天晚上的事从头述说了一遍。李选石还是表示没有一点儿印象，但是他记起来了此前发生的事情：队伍解散以后，他回原来的单位临浍钢铁公司去上班，他以前是车间副
主任。这一年多厂子停产期间，厂区由“兵团”占领，“4.18”的人都被驱逐出厂，大部分干部职工也都离开厂区，躲到家里或是乡下去了。八月底军队进驻以后，公司成立了新的“三结合”的革命
委员会，虽然革委会主任是军管组组长担任，但是实际上掌权的还是老“兵团”的人。现在号召要“抓革命，促生产”了，可是李选石回去以后，他的“车间副主任”的职务就被抹掉了。抹掉就抹掉
吧，李选石也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矩。但是这还不到一个月，革委会竟然下发通知，将他和参加过武斗的许多人统统开除了。他们这些人当然不服，合伙向上级反应这是派性迫害，是
打击报复。结果又被定性为“有组织的向新生革命政权反攻倒算”，并且还声称追究组织、策划者的责任。昨天下午，他和几个“战友”到红旗街口的大众饭店吃饭，还要了一点酒喝，大家互相诉
冤屈发牢骚，可是谁也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酒就越喝越多。然后……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选石一口气说完了这些，问冯永春：“你说我们错在哪里了，落了个今天这样的下场？我们忠心耿耿流血牺牲地跟着闹革命，到头来却连饭碗也给弄丢了。现在对立面上了台，我认输，我跟
他们走。可如今连当个‘革命群众’的资格都不给你，往后让我老婆孩子一大家子怎么过活呀？”
冯永春自己也正为这么多的“为什么”苦恼万分呢，他根本没法回答李选石的问题。是的，他们原来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和工作，都是为了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紧跟领袖的战略部署，才放弃了
原有的一切，积极投身到这一伟大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中。然而，当他们自认为为了这一革命运动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之后，却发现运动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而自己却
成了失败者。最实际的现实是：当他们想回到真实的生活之中的时候，竟发现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了。
说实在的，自从部队进驻以后，临浍地区的运动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你死我活的武装斗争被彻底制止，贯穿全省的同蒲铁路恢复了畅通，“1.27”和“4.18”两派的头头虽然仍是面和心不
和，但还是在省革委会和军事管制领导组的主持下，共同组成了新的“三结合”地区革命委员会，双方的武斗队伍就地解散，停工停产的厂矿企业着手恢复生产，停课闹革命的各级学校秋假结
束后也要正常开学。这一切都得到了干部群众的真心拥护。当然，再好的事也有人不高兴。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叫做“大旱三年，还有怨雨之人”么。李选石如今就是这样困境中的一员。冯
永春想不到的是，他自己很快也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冯永春能怎么说呢？他只好把一些安慰的话颠三倒四反复地讲：要相信我们的党会弄清楚问题的，要相信伟大领袖的指示永远是正确的，要相信组织上不会冤枉我们的，要相信群众的眼睛是
雪亮的，最后说得他自己都怀疑这些话了。李选石倒笑了起来：“你也别给我灌迷魂汤了。要不，咱俩也去喝几杯？”
送走李选石之后，冯永春并没有立即回他的洪东县，而是去了临浍城南郊。张三子的家就在烈士陵园附近，几个还没有回家的队员还有梁巧红都暂时住在那里。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而
且就在今天晚上。因为他已经了解到，阎旺德和他们那一派阵亡的武斗队员，就埋葬在烈士陵园里。
次日一早，就有人发现烈士陵园有墓被盗了，在这个阶级斗争十分尖锐复杂的年代，这可是一件十分严重的政治事件。有关单位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层层上报到新成立的临浍地区革命委员
会。刚刚担任革委会主任、军事管制领导组组长的程政委十分恼火，当即批示：封锁现场，限期破案，严惩罪犯！
两卡车的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封锁了陵园，两级公安局的刑侦人员紧急出动，两级革委会和民政局的领导也悉数到场。两个小时不到，一份详细的案情报告就递到了程政委的面前：被挖的不
是烈士坟墓，而是某一派别群众组织在武斗中被打死的人员。被盗的棺木遗体均不知去向，现拟扩大侦查范围，保证尽快破案，特予请示云云。
程政委一看更发火了，火气比刚才还要大：都是一群饭桶，闻着个屁就报告是**爆炸了。都是他妈的唯恐天下不乱！烈士陵园是安放为了解放临浍、为了革命流血牺牲的解放军英烈们遗
体的地方，怎么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埋了进来？好好给我查查是谁让埋的？限三天之内，把那些家伙统统给我清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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