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12-17 16:48:52

寺儿巷(20) 严德荣 长篇小说


大炼钢铁又坚持了两个月。当依然一事无成的队伍最终宣告彻底解散,留下几座秃山和一沟铁渣以后,从各村抽调的庄稼人又回到自己的村子。这时候,龙门县境内的秋收早就仓促结束了。但是坡上坡下河槽埝地里到处还是一片狼藉,阎家庄村外的庄稼地里,一块一块倒伏的黍子依然在那里趴着,而黍粒却已被禾鼠和野雀吃光。棉田里没有摘干净的棉絮依旧挂在棉株上,捋剩的棉桃被冷霜一冻,日头一晒,反而绽嘴吐絮,显得又是满田雪白;棉絮上粘满了破碎的棉叶。老年人和妇女上不了树,村北山坡上的柿子就大部分没有摘,现在柿叶落得一地猩红,树上也像挂满了小灯笼。阎有才又撇开了凉腔:“棉花成了枣馅子,柿子成了火蛋子”。

一九六0年以及相邻的前后两年,后来被统称为“三年自然灾害”,后来又改称“三年困难时期”。而在阎家庄人的记忆里,这几年的“自然灾害”似乎并不严重,而生活的困苦艰辛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运动狂热退潮以后,阎家庄就在“统购统销”的高征购中被收走了大部分集体和农民自家的“余粮”。刚进入一九五九年的冬天,阎家庄的领导人阎兴山就感觉到了饥荒的威胁。经受过灾荒年月熬煎的他,深知对于阎家庄的两千多口百姓来说,明年将要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交上去的粮食去了哪儿,他不知道,但他清清楚楚的是:从打去年上边要求“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开始,一切都开始显得不那么正常了起来。

阎甲子也是最早预感到饥荒将要来临的人之一。一九六0年一开春,去冬的旱情就一直延续,直到清明也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早秋已经是没法下种了,麦子看起来也指望不上,即使过几天
下雨,到芒种也只有一个多月了,到时候能有点收成,但是刨掉去年的种籽也剩不下几斤。阎甲子早就觉着要闹饥荒,但是他心里并不很慌。去年大征购的时候,他在地窖里藏了一袋麦子,
一袋黑豆,三口人节省点吃,维持几个月没有问题。

他跟旺德娘仔细划算了一番,即便省着吃,看样子到不了冬天全家人也要断粮。正好这时太原西山煤矿来人在公社招临时工,阎甲子考虑了一下就报了名。他想的是:自己去煤矿干上多半
年,挣多挣少先不说,他省下的粮食就够老婆和儿子吃到年底。挣的工资拿回来再买些粮食,明年前半年也不用发愁了。于是在清明节带着小旺德和冯永春上坟扫墓之后,他就跟二十多个老
乡一起,坐着矿上专门派来接人的卡车,又一次去了太原。

确切地说,村里有这种不祥预感的人不只是几个人。自从集体食堂解散以后,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重新回到了自己家的锅头上吃饭,每一户的当家人面对着残破的锅灶和见底的粮缸面瓮,都
忧心忡忡地又担心起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来。当初办食堂的时候越积极的,如今就越发愁。村西头曾经带头“破釜沉舟”砸锅炼铁的阎吉明,天天拉着老婆抱着孩子去支书家讨吃要饭,逼得阎
兴山实在没法了,只好让会计支钱,到镇上给他买了一套崭新的锅勺瓢盆。



阎兴山最近不停地往公社跑,一是反映下边的情况,再就是想向上边讨要救济粮。公社的领导其实对下边的实情心知肚明,但是还得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听这些村干部们向他们诉苦。因为除了
倾听以外,他们也没有多少应对的办法。

今天阎兴山的运气特别不好。往常他八点钟到公社,书记和主任至少有一个人在班。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起码有几句安慰的话暖暖肚子,或者喝上一茶缸热水,弄好了还会吸上一支纸烟。
可是今天他等了一个多钟头了,公社的大小头头一个也没有露面。他找传达室看门的老张打听,也是一问三不知。没奈何,阎兴山只好蹲在公社会议室院里朝阳的圪台上,掏出旱烟袋挖了一
烟锅兰花烟末子,他把烟杆噙在嘴里,又摸出火镰、火石,撕了一点火绒和火石捏在一起,开始打火抽烟。

现时许多抽烟的人早就用上了火柴,有些喜欢显摆的人还用上了汽油打火机,可阎兴山还是一直用他的火镰打火。公社邢书记也说过他:“老阎啊,你大小也是个支书了,就不能把老庄稼户的
东西扔了,装上一盒洋火?两分钱你还要抠啊。”他也只是点头笑笑,过后依旧使唤他的那一套家伙。

阎兴山一边抽烟,一边捉摸着邢书记为啥没来上班。正想着呢,就听院子外边坑坑洼洼走道上颠得一阵自行车铃儿响,他听出那是邢书记的车子铃声,真是想谁谁就到。忙站起身迎到院门
口:“邢书记你来啦?”

邢书记抬头看了阎兴山一眼,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就推着自行车朝他的办公室大步走去。阎兴山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撩起办公室的门帘,邢书记掏出钥匙开了门,两人走了进去。

邢书记没有像往日一样招呼阎兴山坐下,而是忙着打开抽屉和柜子,在一大摞文件里翻寻。阎兴山看他满屋子翻检了一番,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只好开口谈自己的事情。

谁知他一开口,就被邢书记打断了话头。邢书记板着脸,对他说道:“再别说你们村那点破事了,哪个村不是一个样?从中央到公社,谁又能有什么办法!”

阎兴山觉得好像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原来还一直指望上边拿个主意,给点救济,邢书记突然来了这么几句,把他给弄懵了。他喉头鼓了鼓,咽了一口唾沫,把邢书记这几句话拢到一块琢磨
了一会,又试探着问道:“邢书记,是不是上头出了什么事情?”

邢书记把找到的文件堆到一起,看看门外,阎兴山也看看门外:“外头没有人,邢书记。”

邢书记缓了一下口气:“其实这事迟早也瞒不住,我就告诉你吧:县委陆书记昨天晚上***了!”

阎兴山倒抽了一口凉气,陆书记他见过,去年年初亲自带队来公社开展“大跃进”鼓干劲大会让阎兴山印象很深,后来年底征收余粮时还是他代表县委作了动员讲话。陆书记身材魁梧,说话利
索,山东人,听说是一位打日本时候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寻了无常?他不解地看着邢书记。

邢书记接着说道:“还不是他一个人,陆书记拉着他的老婆儿子,还有两个闺女,一起跳了县委大院吃水的那口大窟窿井。”

阎兴山“啊”了一声,嘴就合不上了。邢书记继续说下去:“他老婆跳下去就后悔了,让儿子抓住上水的铁链子爬上去喊人救命,还好来了许多人,把她跟一个闺女捞了上来,可陆书记和大女儿
还是给淹死了。早上临浍地区专员都来了。这事还不知道怎么下场哩。”

“他为什么跳井啊?陆书记不还是模范县委书记么?”

邢书记看了阎兴山一眼:“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人!”

阎兴山初听这话吓了一跳,细一想不可能与自己有牵连啊。他大着胆子问道:“为我们?我们把他陆书记怎么了?”

“你们去年前年把产量报得那么高,弄得上边要咱们县多交了多少余粮你不知道?”

“这我知道啊。产量是——”阎兴山差点说出“你们”两个字,忙改口道:“是县上非要让我们报的,我们庄稼户谁不清楚那是吹牛的?高征购坑的是我们村干部和社员家户,陆书记还不是凭这个
成了模范典型?”

“典型个屁!”邢书记道:“今年你们又一窝蜂地朝县里要粮食要救济,还说饿死人了,有人还告到了地区、省里。上边翻了脸,错误都扣给了下边。陆书记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反面典型,
这段时间上边来的人天天调查他的材料。你说他那么革命、那么要脸的人能受得了?”

邢书记拍拍阎兴山的肩膀:“老阎啊,跟你说个交底的话吧:别再指望上边了。你们自己想办法熬过眼下的饥荒,组织社员们生产自救吧。啊?”

阎兴山心里彻底凉了。但还是向邢书记讨要:“能不能公社把储备粮给各村多少分一点儿,秋粮下来我们一定一粒不少地还上?”

邢书记火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跟我们要吃的?我看陆书记就是让你们这样的人逼死的。谁吃了没盐的饭跟你在这儿说那些淡话!你赶快回去,回去!谁饿不死是他命大,但是真饿死了
人,那就是你的责任!”



责任,责任!阎兴山回村的一路上想的都是邢书记说的那个“责任”。他甚至已经开始琢磨是不是冒险动用大队库房的储备粮。储备粮本来就是为了救灾度荒用的,眼下不管上边承认不承认,
实际已经是闹饥荒了。如果说动了储备粮要负责任,那也肯定比饿死了人责任小。阎兴山想好了:回去就把大队几个头头叫到一起,商量怎么用这点粮食,起码保障不要饿死一个人,再说怎
么做到饥荒过去以后把粮食补上。

路上的阎兴山不知道,这会儿,已经有人在他家里等着他,要说的就是储备粮的事情。

阎兴山一进家门,大队保管阎德发就迎了上来:“书记你可回来了。出事了,出大事了,大队的储备粮叫人给偷了!”

阎兴山吃了一惊,看来惦记储备粮的人不是我一个,而且下手也太快了。他问德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丢了多少粮食?”

阎德发说:“我昨前天给库房里撒了一圈老鼠药,早上没事想起去库房看看有没有药死老鼠,进了门就看见脚地上有麦颗,到最里边的砖仓跟前一看,麦子下去了一大截,肯定是前天或昨天晚
上偷的。”

储备粮被盗,这可是一件大事。阎兴山立即吩咐德发先不要声张,赶快去通知几个大队干部到大队部开会,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大队干部来齐之后,阎兴山让德发简短说了一下情况,大家就跟着一块儿去库房看现场。库房就在寺儿巷的对面,是那座原来的“善堂”留下来的三间一砖到顶的瓦房,四周还有一圈围墙。选
择这儿作为大队库房,主要看中的是它结构好,地势高,对储藏粮食十分有利。当时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这里比较偏僻,不容易看守。同意的人却说阎家庄村风淳朴,多少年了极少有
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不必过虑。最后少数服从多数,就把库房定在了这里。几年来倒也平安无事,谁知道今天偏偏就出了事。阎兴山本来想的用储备粮救灾的会议,不得不变成了查破盗粮
案件的会。                                       

几个大队干部把村里这些年来有过偷摸行为的人捋了一遍,讨论来讨论去,觉得哪个都有嫌疑,哪个都没有嫌疑。阎成明急了,说道:“就那么几个人,都是都不是,咱们这半天不是白磨嘴唇
了?依我看,这一次丢的是粮食,人饿急眼了,是不是贼都会偷的,哪个人都有嫌疑。干脆挨门挨户搜一下。那么多粮食,他不可能一下子吃完了吧?”

大伙乍一听这话有点刺耳,再一想也真有些道理,常言都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呢。既然没有怀疑对象,挨家搜查也是个办法。可是从谁家开始呢?阎兴山站了起来:“看来大家都同意
成明说的办法。我看要搜就先从咱们大队干部家开始,既洗清咱们自己的嫌疑,也省得有人说三道四。”

几个人都表示了同意。于是阎兴山就让粘眼王去唤六个生产队长来大队部,每个大队干部领一个队长,再配两个基干民兵为一组,对全村家户进行搜查。当然要花插开,每个队长不能搜自己
队的社员家,以防包庇舞弊。安排就绪之后,六组人员就先从六个大队干部家开始搜查。留下阎兴山在大队部沟通指挥,静等破案。

说实话,对这样做能不能找出偷粮食的贼人来,阎兴山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刚才他也是气急了才同意此下策,那个贼娃子会偷了粮食还光明正大地放在屋里等人搜呢?要知道一个人藏的东
西,一百个人也找不到。但是找不到并不说明人人都想不到,阎兴山也没有想到,时间不长,居然破案了:阎成明一组人真的把粮食给搜出来了!



整个过程原来是这样的:阎成明带的一组人去的是西巷,他们在首先搜了大队会计阎四有家以后,就接着对西巷各家挨门搜寻。紧挨着会计家的就是阎吉明,这个有名的害货前两年娶过媳妇
生下儿子以后,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那么作恶多端了。有人说他是被当年秦庚申媳妇她哥孟团长的枪给吓住了,也有人说是让新媳妇给管住了。不过说句公道话,害货这个媳妇也
真有些本事,刚娶过来时,巷里人都替这个女子惋惜,说真是“好汉没好妻,赖货娶金枝”,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让害货给祸害了。日子长了,邻居们才发觉大伙都想错了,这个媳妇不仅没有
受害货的欺负,倒不止一回有人看到阎吉明被她骂得一句也不敢还口,连他娘说话做事也得看媳妇的脸色。众人又都说这真是“石膏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阎吉明自从不在外面惹是生非之
后,却迷上了养狗,他不像村里人那样养土狗看家,而是喜欢养狼狗玩,最近又换了一只长尾巴拖地的黑脊背黄毛大狗,据说还曾经是一条警犬。小偷养警犬,听起来似乎有点好笑,但是阎
吉明媳妇却不反感男人这个爱好,要不然他也养不成。

阎成明几个人走进阎吉明家院子里的时候,阎吉明正在训练他的那只大狼狗。一见有外人进来,那条狗首先恶狠狠地“咣咣”叫了起来,还作势要朝门口扑,一群人都被镇在那里不敢动弹。阎
吉明忙拉紧狗绳喝着让它别叫,他自己叫了声“成明哥”,有些奇怪的问道:“你们这是来做什么呀?”

面对这个有名的“害货”,虽然身为本家的哥哥,阎成明跟他说话还是要掂量一番,生怕惹毛了他,给几句让自己下不来台的难听话。他小心地说道:“大队的储备粮丢了,让我们挨家挨户看
看。刚刚看了会计家,看看你这里可以吗?”

阎吉明果然眼睛一瞪好像就要发作,但是他朝屋子里暼了一眼,瞬间脸色一变,笑嘻嘻地说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这么点小事算什么,随便看,随便看。”

几个人半信半疑地试探着往屋里走,阎成明走到屋门口时瞧见吉明媳妇还在门后盯着男人,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几个人走过场似的在几间屋子里粗略看了看,就准备退出去。谁知阎吉明牵
着狼狗跟了过来,对阎成明说:“大队丢了多少粮食?”

“大概好几口袋。”

阎吉明说:“我看别费这事了,就凭你们这几伙人,搜到明年也搜不出来。还不如让我这只狗去,一会儿就能给你找出来。”

要是别人这样子说话,阎成明准火了,但对着阎吉明,他只好压住火气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那狗还能比人强?耽误了破案,那粮食可就找不回来了。”

阎吉明说:“你别小看我这条狗,它可是只警犬哩。不信咱们现在就走,保证一会儿就能给你把粮食找回来。”他回头看看媳妇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扯了一下狗绳,带头出了门。阎成明无可奈
何,只好也跟着来到库房。

保管德发还没有走。见一伙人进来库房,忙拦着说要保护现场。阎吉明没有理他,让狼狗往前一纵,德发就吓得闪到一边。阎吉明牵着狗,让它跳上跳下地在砖砌的粮囤上下左右嗅了一阵,
说了声“走”,那条狼狗就鼻子顺地面闻着朝外走去。

出了库房,狼狗并没有朝村子里的方向走,而是顺着阎甲子家的门坡走进了寺儿巷,把刚放学回家的旺德吓得直哭。那狗连头也没有抬继续朝巷里走去,阎吉明被狗牵着走,一伙人仍然跟在
他后边。走到巷子中间,狼狗突然朝左一拐,趴在一家门口低嗥起来。阎成明认出这是白步科家,他狐疑地看看阎吉明,阎吉明却肯定地点点头。他只好上去敲门,好一会儿门才从里边打
开,开门的正是白伯。他看见门外这么多人,脸色不由一变,还没等他开口,那只狼狗已经一下子撞开他窜了进去,一伙人也裹着他涌进了院里。狼狗依然鼻子凑着地面边嗅边进了屋子,然
后径直跳上土炕,张嘴叼开墙根两副卷起来的被褥,在大家的惊呼声中,一条装得鼓鼓囊囊的口袋瞬间就露了出来。



在狼狗的引领下,这一组人又在白伯家里找出了另一口袋粮食。当阎成明他们把白步科连人带赃弄到大队部的时候,阎兴山也同许多人一样惊呆了。他们不仅仅是惊讶阎吉明这只狼狗的神奇
和破案的迅速,更意外的是这个偷粮食的贼,竟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勤恳、老实、家里并不缺粮的白步科。

一个晚上的时间,阎兴山和大队几个干部终于弄明白了这个案件的由来,尽管有人还不愿意相信。大队做出的处理决定是:一,赃物送回库房;二,将白步科家现有的一甕大约三百斤麦子、
两袋共二百斤玉茭没收,作为对他偷盗行为的惩罚;三,白步科向大队写出书面交代和认罪悔过的保证书;四,将他本人的劳动工分由每天十分降为八分,期限一年,一年以后看他的表现再
决定取消或延长。

那么,全村两千口子人,为什么偏偏只有这个既没有坏名声、又不缺粮吃的人,要去偷那几口袋粮食呢?



其实,理解的也好,不理解也好。我们这个社会上的每一个人,谁又不是活在两个世界里:

一个,活在自己的心里;另一个,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我们也许还记得,今年已经六十多岁的白步科,这个勤劳而又精于算计、老实而又不失狡黠的农民,曾经在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趁着灾荒之际,用一袋粮食的代价,换取了本家寡妇婆媳的
这座院落。当那可怜无助的两个女人饿死之后,白步科确实为她们收殓了尸体并埋进了坟坑,然后就名正言顺地搬进了这座院子,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西边他原来的院子就由儿子媳妇住
了。几十年来不论天年好赖,吃食丰歉,还是社会动荡,兵荒马乱,他的日子过得还算平安无事。但是也不知道什么缘由,白步科自己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儿孙的小磕小绊,自己的小病微
恙,甚至风刮得大了一点,雨下得多了一些,屋顶掉下一片瓦,墙上裂了一道缝,都会使他心神不宁。也许是随着年龄增大,心理逐渐脆弱,近几年他会时不时地做一些让人心里纠结的不好
的梦。特别是今年以来,眼看着阎家庄村里缺粮的人家越来越多,他仿佛又从人们的眼里看到了当年灾荒中对吃食的渴求和绝望的目光,虽然他家里的存粮足够全家人两年都不至于挨饿,但
是那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却在一天天继续滋长。尤其最近他经常晚上睡不着,可是一睡着就开始做噩梦,有时候还被从梦中吓醒,等他好不容易重新入睡之后,却又会把刚才的噩梦继续做下
去,直到再一次被吓醒。

他曾经梦到当年饿死的堂嫂拉着他的手说:他叔叔啊,你也快过来吧,这里一点儿也饿不着。更可怕地是她那个儿媳也陪着她婆婆,还在一直冲他呲着牙笑。堂嫂的手冰凉冰凉的,侄媳妇的
笑里也渗出来一股子冷气。他不敢把这些告诉老伴,怕吓着她。白天他照常出工下地时倒没有什么,但是一晚上一晚上的折腾几乎让他受不了了,在祖宗牌位前点了好多香烧了不少纸也不顶
用。直到有一回他在梦里求着问堂嫂:究竟要怎么做才会放过自己,堂嫂说道:你当年只要多给两袋粮,我们婆媳俩就不至于饿死。你就把那两口袋粮食给我补上吧! 他又问堂嫂,这人鬼两
个世界,我怎么把粮食给你送去呢?堂嫂说:放心吧,我给你留着门哩。第二天他趁上坡地干活的空儿去坟地看了一下,堂嫂的墓果然裂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大口子。白步科顿时瞪直了眼睛,
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到了晚上,他就着实捉摸是不是真的该给那两座坟墓送去两袋粮食,琢磨来琢磨去吧,他就是舍不得家里这一粒一粒攒下的粮食。前天夜里依旧被梦境折磨的时候,他
突然就想到了大队库房,对!库房里边那么多粮食,拿它两袋也没有人会看出来。说干就干,他趁夜深人静之际拿了两条口袋,蹑手蹑脚溜出巷口,撬开库房门上的挂锁,摸进去装了粮食,
分两趟扛回了家。谁知还没有藏好呢,就让阎吉明的大狼狗给找出来了。

对于白步科这些说法,几个大队干部也是半信半疑,阎成明提出把白步科送给公社去处理。阎兴山说:“暂时不管他是真是假,粮食回来了就行。这事还是不要让公社晓得的好,要知道,惦记
咱们这点储备粮的不止一个两个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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