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12-17 17:04:37

寺儿巷(6) 严德荣 长篇小说

第六章

阎家庄从老辈儿就传下来这样一个故事:有这么兄弟两人,各自娶妻生子,父母在的时候还是和和美美一家子。父母亡故之后,由于日常里争多论少,加上外人的闲言碎语,就有了隔阂,起了二心。到了后来各不相让,爆了粗口,动起了手,直到有一天两人打得头破血流之后,兄弟之情就一刀两断,互不往来。但在一次有人欺侮了老大之后,老二领着儿子将对方教训了一通。老大心生愧意,上门欲与弟弟和好。老二却将他拒之门外,说道:有外人欺负的时候,咱俩还是弟兄。除此之外,你我就是仇人!



抗战胜利之后的国共两党,如今就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时节。

日本人打来之前的国共内战已是陈年旧账,抗战中间发生的摩擦也好像过去了。但是当目前两党的高层还在把酒言欢、共商国是的时候,下边许多地方已经动起了手,而且越到底层越是厉害。特别在山西,自从日本人占了大小城市和交通要道,把阎锡山的队伍赶到吕梁山南段的黄河边上以后,七年多来,全省的抗战局面实际上就凭共产党八路军在支撑着。共产党立国后授衔的元帅将军,一多半都是在山西出生入死摸爬滚打出来的。就在国民政府的蒋介石总统同共产党的毛泽东主席还在重庆一本正经谈判的时候,阎锡山派去抢占上党的十一个师就被八路军一举全歼了。



深秋时节,阎家庄村南村北的塬地坡田里,谷黍豆薯还没有收完,新出的麦苗已经挤满了沟坡埝塬。各色的田禾蔬果在庄稼人的尽心侍弄下,风吹雨洒,天生地长,今年的收成明显要好过去年。百姓有了口粮,部队也有了军粮。山上的煤窑开了新口子,城里的厂子进了新机器,炼铁炼钢,浇铸锻打,造锅盆,造农具,也造枪炮。老百姓的新粮还没有吃到嘴里,就眼看着又要打仗了。



阎家庄所在的龙门县县城,日本投降时虽然交给了国民政府也就是阎锡山军队的手里,但是在广大的乡镇农村,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势力仍是犬牙交错。正规部队、地方武装、自卫组织各种势力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无政府、多政府状态,几方势力像拉锯似的互相攻防杀伐,更多的人又丧命在这样的争斗之中。。山凹里、河滩上,不时就会出现被枪子打碎脑壳的死人或者被砍掉了脑袋的无头尸体;沟槽、崖根如果一夜之间冒出一个充填着新鲜黄土的大坑或是土堆,不用说,一定有人被活埋在了那里。枪、刀、铡刀、木棍、镢头、麻绳、水淹、火烧等从原始到现代的杀人手段都派上了用场,二战区和共产党的人都在变着法儿、生着花样用各种手段杀掉对方的人,也除掉自己队伍里的叛徒和不坚定分子。



地处县内最偏远山根的阎家庄同样无法幸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东头的闫长明就因为共产党的嫌疑,被县政府公安局逮捕枪决;不久他的邻居阎长科又被共产党地下县委半夜抓走,缘由是阎长明的暴露牺牲是由于他的举报,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了音讯。阎福林当兵的大儿子在与共产党游击队的作战中阵亡,县政府收敛之后派人把棺材送回了村;原来当过村长的阎旺善仅仅因为向县党部特派员表示不满,拒绝继续当村长,就被带去县城关了起来。同样,西沟底的张洪量不想再跟着共产党干,晚上请书房的杜先生给他写一份向政府坦白的材料,刚写完摁上手印,就被杜先生暗地叫来的几个人扭到地里活埋了。

昨天晚上,寺儿巷底的冯子青两口子也失踪了。

当天夜里,几户邻居并没有被什么异常响动惊到,只是天明以前听着他的孩子一直哭个不住。旺德娘早上一开门,就看见四岁的小永春光着身子赤脚站在巷口一边哆嗦一边哭,她心疼地赶忙丢掉手里的笤帚,过去一把将他抱起回了屋,掀起儿子的被窝就塞了进去,却把旺德冰醒了,两个孩子一起哇哇大哭。阎甲子听印娥说了缘由,立刻出门唤了几个男人去了子青家里看个究竟。只见屋门大开,炕上被褥凌乱,两口子的外衣也扔得四处都是,脚地上还有一摊血。众人都说这是遭了匪了,但这匪是哪家的就闹不清,子青从河西回来才两年多,家里就这几眼土窑,既没钱又没东西,也没有听说他跟谁结仇结怨啊?那些锄奸队还乡团活炸弹也犯不着找他呀。阎先生说报村里吧,大家知道现在村长憨满栋是大户他们推出来应付国共两头的,只会挨打挨训,报了也是白搭。阎先生说那就去高楼报编村,阎甲子又觉着如今得势的是共产党,编村的人恐怕早就散了。他主张几个人分成两伙,一伙人进村打听看有没有人知道些内情消息,顺路也给大户阎福海通报一下;一伙人上北坡地里去搜寻一圈,看能不能发现子青两口的踪迹。阎先生也觉得这样妥当,大家就分头行事。可是直到饭时两伙人聚头时,都是一无所获。冯子青两口子就这样从阎家庄消失了。

阎甲子回到家里,印娥已经从子青家里找来永春的衣服给他穿上,两个孩子这会儿正在炕上打闹着玩儿。等吃完饭后,阎甲子想细问一下永春昨晚的事情,孩子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睁开眼爹娘就都不见了。妻子问那怎么办。阎甲子说,就让永春呆在咱家吧,旺德也有个做伴的。子青他老姐家离这儿十几里,我明天去她那儿知会一声,再定怎么办。印娥问,你今下午不会就去?阎甲子说:我估摸那些人对子青是来下狠手的。我再去坡上仔细寻寻,要是枪打了有人在,活埋了有坑在,野鹊飞过都有个影儿哩。印娥说你要去就去,别讲那些,我听了瘆得慌。

入冬的田地里少了庄稼和草木的遮盖,坡上沟里崖畔路旁到处都是光秃秃的。阎甲子一直爬到北坡顶,一路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但是当他从高处向下俯瞰的时候,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不远处沟凹里一小块地头明显有杂乱的脚印和刚踩出的小路踪迹。他跳下几道土崖来到跟前,果然地头打斗和拖拽的痕迹随着小径一直延伸向沟底。阎甲子循迹来到崖下,一个刚挖开又填埋的大坑赫然出现,新填的黄土上满布着胶皮鞋踩踏的印迹。最坏的结果被证实了:冯子青两口子果然被人活埋了!

阎甲子赶回村里,悄悄找了阎先生还有阎兴山商议之后,几个人一起去了阎福海的铁罩院。这位垂帘听政的隐村长听罢阎甲子的诉说,唏嘘一番之后,提出几个建议:首先猜测这事多半是外地人而且可能是公家人干的,胶皮鞋印就是证明;第二既然事情已经出了,近来此类祸事到处都是,国民党的公安局早就散伙了,共产党的民主县政府也是光有个牌子,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究”,现如今不要说没地方报案,报上去也没有人操理,这一条就不考虑了;第三,子青单门独姓,想办丧事也没有人出面操持。既然已经入土了,也没有必要再打搅他们了。咱们村里能做的只有一点:看住他的院子和地,保住他的骨血。甲子叔就再受累跑个腿,尽快让子青老姐把她侄儿领走。可怜这个小子才几岁。这事儿等他长大了再告诉他吧。



这几天,国民党好像又占了上风,阎家庄的阎兴山也被特派员的人抓到了高楼镇公所。阎兴山本来以为自己前些天悄悄加入共产党的事无人知晓,谁知这么快就露了馅。还没有严刑拷打,只被吓唬了几句,他就赶紧承认了罪错,写了悔过书。特派员鉴于他能幡然悔悟,态度又诚恳,就不予立即执行,而是将他送交专员行署审核酌处。此时阎团的一个连驻在高楼镇,阎茂泽正好也在,特派员就请阎团长帮忙派人押送人犯,阎茂泽痛快地答应了。阎甲子当时已经离开了队伍,他是来高楼看望阎茂泽的。阎茂泽就把这个差事交他代办,还给他派了两个兵同行。临行前,阎团长把阎甲子叫过去说了许多交底的话,这才吩咐他们去见特派员。

特派员让人将阎兴山捆好交给三人,又把一份叠好的纸张交给阎甲子:“这是这个人的自首材料,你给收好了。”

路上,依旧害怕不已的阎兴山对阎甲子说:“甲子叔你给我说实话,到了吴专员那里,他们会不会枪打了我?”

阎甲子看两个兵离得还远,就告诉阎兴山:“茂泽的为人办事你还不清楚?吴专员要不是你们那边的人,他会把你往他那里送?”

果然,当天傍晚到了吴专员的临时住地——古峰山下的万全县城后,晋南行署的副专员吴哲之亲自给阎甲子写了签收条,连自首书也没有要,就让人给阎兴山松绑,安排他们几个人的食宿。晚上,四个人就睡在一个房间里,相互戒备的紧张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了。大家心放宽腿伸展地一觉睡到大天亮。刚醒来就听见院子里有队伍在跑步集合,还有人在问:行刑队准备好了没有,接着就是推拉枪栓检查武器的响动。阎兴山的脸色就又变了。阎甲子忙说:“兴山你先嫑紧张,我给咱出去看看。”

不一会,阎甲子就转了回来,告诉几个人:今天还真是要枪毙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是万全城边村里的一个小媳妇,男的是县政府直属大队一个小队长。他跟这个女人勾搭上以后,合谋害死了女人的丈夫。死者的老爹老娘告到了吴专员跟前。前几天两人已经给抓了起来,指证认供,一切属实,今早就要执行枪决。两个兵忙要随着去瞧瞧,阎甲子问阎兴山去不去,阎兴山魂儿刚刚回来,摇摇头又躺下了。

阎甲子他们一出门,就被拥挤的人群裹挟着朝山坡上涌去。到了一个沟岔,看热闹的人都被拦在了沟口外面,就那么伸着脖子朝里边瞧,还有人爬到了崖旁的核桃树上。只见那个小队长已经被捆得像粽子一样跪在沟底,那个女人穿一身红裤红袄红鞋,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看样子捆得不是太紧,腰挺直直地跪在男的右边。队长一声令下,犯人背后两个兵就开了枪。男人被打的是头,随着枪声那脸就“唿嗵”一下磕在了地上,半个脑袋几乎被轰没了;女人被打的是后背,倒在地上腿还蹬了几下才没了气。阎甲子听旁边有人说,这个媳妇的婆家宁愿儿子住孤坟,也不要害儿子的凶手进祖坟,娘家也嫌丢人不来收尸。倒是城边有那耳灵眼尖嘴活泛的,早早就给队长使了钱,要把这个女人给自家亲戚夭亡的孩子配阴婚,刚才那女人从头到脚一身穿戴都是这户人家给买的。同时给行刑的兵也塞了钱,专门嘱咐朝身上开枪,千万别打脑袋,他们要的就是那张脸呢。
阎甲子跟阎兴山回来没多久,晋南一带的国共之争骤然就呈现一边倒之势,本来就是地下共产党的行署专员吴哲之一声令下,南八县的政权一夜之间就换旗易帜成了共产党的天下,乡村的地方组织也随之易手。阎兴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阎家庄的村长。

阎甲子这天没有下地,抱着旺德在寺儿巷口跟人谝闲天。说话间,村里跑腿的“黏眼王”走到阎甲子跟前站住了脚,阎甲子问道:“老王啊,还是你的腿勤快,得人爱。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朝不用前朝人’,兴山上了台,还是离不了你。今天又有什么公事啊?”

“黏眼王”一边擦着他那两个眼角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眵目糊,一边说:“兴山说我以后不再是跑腿的了,让我当村公所的‘通讯员’了。”

阎甲子问:“当了通讯员干什么活儿呀?”

“黏眼王”说:“通知开会呀,送信呀,叫人呀。”

阎甲子笑了:“那还是跑腿呀。”

“黏眼王”说:“这跑腿跟那跑腿可不一样,大小也是个干部了。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上边来人了,要求凡是在二战区干过的,不论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都要挨个登记。兴山让你抽空来村里一趟,把手续走一下。”

吃罢早饭,阎甲子把旺德给印娥留下,说是兴山叫了,要去村里登记一下。印娥有些担心,问不会有什么事吧?阎甲子说:日本人、二战区、编村还不是登记多少遍了,哪个上了台不是这样?没事的。话是这么说了,阎甲子自己心里也没有多少底,那就到跟前再说吧。一进大庙,就看见戏台东边偏房前已经聚着不少人,前后巷东西巷的都有,相臣、猪换、锁狗、炳顺还有牛换、驴换兄弟俩这些在阎团干过的差不多都在。阎甲子刚跟大家打过招呼,就见旺贵拉着个脸从房里走了出来。阎甲子问道:“他们让登记些啥,怎么见你满脸不高兴的?”旺贵见是阎甲子,先叫了声“叔”,说道:“登记倒没有什么,无非问咱在队伍里做什么,在哪团哪营哪连哪排哪个班,长官叫什么名字。我生气的是那个干部竟然说我是主动投靠国民党反动派,我说咱们当兵是为打日本,国民党那时候还是国军呢。他说打日本你怎么不去投八路军?我就说八路军远在晋东南,二战区就在咱北山上不到十里路,都是打日本的队伍,换作你,你投哪个?那小子让我顶得没话说了,就骂我反动思想赛过老蒋。我也要骂他哩,兴山把我推出来了。毛都没有长全的小东西,就想充他娘的长官了!”

这时,门又被从里边拉开了,阎兴山走了出来,他到跟前低声对旺贵说:“叫你走你走了就没事了,在这里咋呼让他们听见了不是没事找事?快回去吧。”劝走了旺贵,他又对大伙儿说:“今天叫你们就是登记一下,真的没什么事。登记完了的就各回各家忙去吧,别在这儿聚着了。”接着唤阎甲子道:“甲子叔你进来吧。”

偏房里除了阎兴山跟那个填表登记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干部模样的人坐在椅子上看一本书。阎兴山向那人介绍道:“刘参谋,这就是阎甲子。”

阎甲子一听阎兴山的口气,就知道自己今天的登记不会是简单的事。容不得他多想,刘参谋已经伸出手来:“你好!”

阎甲子迟疑地也伸过手去,意思地握了一下。

刘参谋和气地请阎甲子坐下,阎兴山忙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在刘参谋的对面。阎甲子问阎兴山:“不是就登记一下么?我地里还有活儿哩。”

刘参谋说:“不急不急,就是简单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几句话的事,不会耽误你下地的。你跟阎茂泽熟悉吗?”

阎甲子听了他后半句话,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答道:“不错,是挺熟的。我就是在他手下当的兵。”

刘参谋说:“我听说你跟阎茂泽关系不一般,你在那里经常见到他,前年埋阎茂泽他娘,还是你帮着料理的。我还听说阎茂泽是你的侄子?”

阎甲子坦然答道:“我们村在阎茂泽团里当兵的哪个都能见到他,毕竟一个村的,跟别人不一样。这阎家庄阎户里哪一家殁了人我都去帮着理料的,何况茂泽他娘是被日本人杀的,他根本没法回来,埋人那天全村人差不多都去了,”他指指阎兴山:“不信你问村长,那天他也在的。”阎甲子想起刚才刘参谋话里最后一个问题,接着说道:“要说阎茂泽是我的侄子,村长也是一个。谁叫我辈份大呢。”

刘参谋看看阎兴山,阎兴山尴尬地点点头。刘参谋又问道:“这样说你们也是一般关系了。他就没有让你捎过什么信或是办过什么秘密事情?”

阎甲子看看阎兴山,阎兴山忙使劲地咳嗽。刘参谋紧问了一句:“你说实话,办过没有?”

阎甲子回道:“有,是办过一件。”

“什么时候,什么事?”

阎甲子又指指阎兴山:“就是村长的事,你问他吧。”

刘参谋转脸看向阎兴山,阎兴山只好说:“刘参谋问你哩,还是你说吧。”

阎甲子于是向刘参谋述说了前些日子阎茂泽让他押送阎兴山去专员行署的事,但是阎茂泽私下吩咐他的话和阎兴山坦白自首书的事都没有说。他知道说的越多麻烦就越多,不论说话办事,适可而止就好。果然,刘参谋听了后就把目光转向了阎兴山:“这么说你被敌人逮捕过?”

阎兴山早就紧张得不行,刘参谋这一问,更是结结巴巴答不上话来,只是一个劲地“这个,这个......” 刘参谋见他支支吾吾,逼得更紧了:“你有没有向敌人泄露党的秘密?有没有坦白?写自首书了没有?”

阎兴山一句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不住地摇头。他看向阎甲子,那眼光里的意思是让阎甲子替自己说话。刘参谋也将目光转了过来。阎甲子眼看不说话不行了,就对刘参谋说:“我们去的时候,那个特派员还在用棒子打兴山哩。兴山也是真硬,任他怎么打怎么吓唬,就是不吭声。那特派员还说:要不是看阎团长的面子,他那天就要把兴山打死在镇上。”

刘参谋把追究坦白自首的事扔过一边,向阎兴山说:“这么看来你跟阎茂泽关系也不一般哩,那怎么还说他跟这位同志来往最多呢?”他指指阎甲子,扭头吩咐那个年轻人:“你给他登记一下就让他回去吧。”又转身对阎兴山说:“跟阎茂泽联系的事,你就不要推给别人了。咱们一会仔细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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