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12-17 17:07:21

寺儿巷(4) 严德荣 长篇小说

第四章



一路西来的黄河在划过了内蒙古高原之后,就掉头向南,钻进了秦晋两省之间的深山之中,它穿过峡谷,跌下壶口,切断了吕梁山的西南端,在这里造就了又一个山与水相辅相成的胜景 —— 龙门。龙门一段,两岸双峰对峙,滔滔黄河从仅有数十米宽的禹门口喷薄而出,黄水争涌,激流奔腾,浊浪击壁,声震数里。俗话“黄河没底海没边”说的就是这里。你如果有一点胆量的话,可以站到河畔俯瞰一下河水,只要看到崖下那飞溅的浪花泡沫和飞速移动的巨大漩涡,加上那震耳欲聋的涛声,定会头晕目眩,踉跄而退。然而黄河冲出龙门之后,河道就迅速扩展到数里之阔,疯狂的河水好像也折腾累了,逐渐安静了下来,慢吞吞地沿着平坦宽阔的河道继续朝南流去。

跨越黄河、维系山陕之间往来的渡口,主要就分布在龙门以南的河道两岸,著名的就有蒲津渡、茅津渡、夏阳渡、汾阴渡、风陵渡等。日寇侵入山西以后,这些渡口基本上都被日军控制,他们利用这些渡口对陕西、河南的未沦陷区进行封锁,对老百姓进行盘剥和戕害。日军还在风陵渡口架起了大炮,专门轰击对岸陇海铁路上的列车。整个山西南部,就只剩下一个龙门渡口还在中国军队手里。所以许多必需往来两岸的人,不管是亲友交往,还是做生意的商贩,大都选择从这里过河。

苟庆泰自打做起烟土生意以后,在黄河上来来往往就成了家常便饭。他总是天亮前就悄悄出了阎家庄,沿山根绕过西峪口,再走到禹门口车马店住一晚,第二天一早过河,傍晚就到了宜川。隔天在与陕北的客商做完交易后又回到宜川歇一晚,等天一亮就往回赶,天擦黑时正好坐最后一趟船回到河东。辛苦自然是辛苦,但是丰厚的利润让苟庆泰从不把跑腿赶路当一回事。比起门三左右那些只知道成年在土里刨食吃的庄稼汉来,他觉得自己已经高明了不只是一点儿。只凭一张嘴鬼说六道,就可以在日本人、二战区和中央军还有八路的地盘上来去自由,只消几天的功夫,黑乎乎的烟土就能变作白花花的大洋。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能干了,老婆孩子跟上自己,也实在是太有福气了!只有傻瓜才去种地。想到地,他突然有了一个新的念头:买地。对,买地!再跑它几趟,就可以把阎有才家最好的三十亩地买过来。还有阎茂泽家,听说日本人前些天竟然把阎茂泽的老丈人抓到县城去了,他的兄弟做主要替哥哥卖地赎人。对,下一趟回来就找人说合这两件事,说不定还能狠狠压压价,拣一个大大的便宜呢。

苟庆泰卖烟土只收大洋,而且从不赊欠,他知道那些凡是抽这个上了瘾的,没有一个是可以跟他谈信用的。阎家庄南头有个徐老太太,男人早年还做过几天县长的,她当县长太太时染上了这一口,男人死去许多年了也一直没有戒掉。家里能卖的能换的基本上都让她送到苟庆泰这儿变作烟土抽掉了,前几天实在没法了,死乞白赖要求赊给她几个泡,苟庆泰死活不答应,老太太淌着眼泪鼻涕走了。不一会儿,那老太太就又踮着一对小脚来了,而且跑得风快,手里还提着一只红铜洗脸盆,她把铜盆往苟庆泰跟前一丢:“快,快,你看能给我几个就给几个。”苟庆泰刚把几个烟泡递到老太太手里,就见一个人追了过来。那人也不搭话,直接提起地上的铜盆就想走,苟庆泰忙上前夺了过来:“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凭什么拿我的东西?”那人指指徐老太太,气呼呼地道:“这是她从我家偷来的。”苟庆泰说:“这东西如今是我的了,她偷你的你找她要去。‘隔手不打人’你知道不知道?”最后不管那人如何叫骂,铜盆也没能拿回去。


精明的苟庆泰今天一直想着买地的事,心劲儿也特别足,这一趟生意也做得格外的顺畅,日头才落到西山背后,他就赶到了河西渡口。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时艄公已经扯开了纤绳,正准备把渡船往上游拉。苟庆泰刚跳上船,几个赤身裸体的“船娃娃”—— 当地人对船工的称呼 —— 就把纤绳搭上肩头,在艄公的号子声指挥下,步伐一致地在河泥滩上艰难地行进,等船被拉到大约半里开外的地方,“船娃娃”们就迅速收回纤绳跳到船上,然后每个人都操起木浆使劲地划,艄公在船尾摇着大橹,渡船就像离弦的箭一般,顺流而下,斜刺里向着对岸的渡口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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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河东的渡口都由第三战区胡宗南的部队把守。经常来来往往,苟庆泰跟这些兵兵卒卒们都混熟了,他时不时地送一些东西给他们,因此从来没有人跟他为难。但是今天的情形好像有一点反常,船一靠岸,就看见一向吊儿郎当的军人都一本正经地站得笔挺,几个当兵的还持枪咋呼着:“快一点,快一点!每个人都把个人的东西带上,接受检查!”

船上的乘客都慌乱起来,艄公把跳板一搭好,人们就争先恐后地跳上岸来,挨个接受士兵的检查。好几个人带的粮食、棉布都被以“携带、运输战时禁运物资”的名义被没收了,有人想争辩,反而挨了几下枪托,最后还是东西留下,乖乖走人。

苟庆泰依旧不慌不忙地走在最后。一上岸,他照样笑嘻嘻地掏出一盒纸烟,抽出几根递给检查的士兵:“弟兄们辛苦了,请,请。”可是当兵的都没有像往常那样抢着跟他要烟。他用眼睛的余光一扫,立刻发现了站在一旁的侯营长。苟庆泰忙走上前去,递过纸烟:“长官辛苦,长官辛苦!我是咱浍南人,打这儿常来常往的,弟兄们都认识我。烟不好,请长官赏个脸。”

侯营长微微一笑,接过烟来。苟庆泰忙掏出洋火给他点着,陪笑道:“不知道长官亲临,苟某失礼了。”说着从褡裢中掏出一包东西递了过去:“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后还请长官多多照应。”
侯营长接过来闻了闻,顺手交给身边的勤务兵。苟庆泰哈了哈腰准备离开,却被侯营长唤住了:“先别走。你这次带了多少货?”

苟三窝一愣:“什么货?我没有带什么呀?”

侯营长笑笑:“别装糊涂了,你贩烟土不是一天两天了。把褡裢放下,东西都掏出来我看看!”

苟庆泰看看侯营长不像是在做样子,心想今天要倒霉了,没办法,只好按人家的要求做。几个纸包和一堆馒头全拿了出来,他抖抖褡裢,示意已经空了。

侯营长一努嘴,几个当兵的上前打开纸包,都是些南糖点心之类。侯营长走过去拿起一个馒头,苟庆泰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只见侯营长两手一掰,馒头里边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露了出来。他把馒头伸到苟庆泰面前:“这是什么?”

苟庆泰心知不妙,但还想糊弄过去,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 这是枣泥馅儿。”

侯营长冷笑一声:“哼!既然是枣泥,那你就把它给我吃下去。”

苟庆泰头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看看四周,那些平常得过他好处的当兵的都板着脸,没有一个肯替他说话。看来今天这个跟头是栽定了,他两腿一软,“噗通”就在泥地上跪了下来:“长官饶命,长官饶命!是我不成坯子,染上了这口毛病。咱们这边价钱忒贵,我听说陕北那边便宜,就带了点自个儿烧着过过瘾。求长官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吧!”

侯营长道:“你一个人能抽了这么多?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的了,那也好,我就把你交给上边处置。要按战时法规你知道你犯了哪几条?我告诉你:私贩烟土戕害民众是一条,向匪区输入银元,购入禁品是第二条;再查你个四处流窜,勾连匪寇,传递情报,你想想吧,该是个什么结果?”

苟庆泰吓坏了,真要让他们追究起来,这哪一条都够得上死罪了。他直给侯营长磕头:“是我糊涂,我该死!长官你只要放了我,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长官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看他这个样子,侯营长道:“其实我知道你也挺不容易,谁让咱们都是山西老乡呢。这样吧:东西没收,你今天跟我们的人去交待一下,做个口供。明天就放你回去。”

苟庆泰忙千恩万谢地又是一阵磕头,起身跟着一个当兵的走去。走了不远,他又哀求那个当兵的:“老弟,你能不能跟长官说个话,那东西能不能给我留一点,总不能让我赔光了呀。”

当兵的道:“我看你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刚保住脑袋就又踅摸着发财了。快别做梦了。少罗嗦,赶紧给我走!”

见两人走远了,侯营长吩咐排长:“把东西给你们留下半斤,其余的明天送到营部去。”

排长两脚一并,举手敬礼道:“是。谢谢营长!”接着请示道:“那个家伙怎么办?放,还是关起来?”

侯营长:“留下来让他给咱们找麻烦?处理了算了。”

排长又请示:“枪打了他,还是活埋?”

侯营长不屑地努努嘴:“费那些事做什么?黄河又没有盖子!”

就在天明前几个小时,日本人突然袭击了黄河渡口的中国军队。猝不及防的陕军顿时被打散,除了死伤被俘的之外,在河边的逃上了几条木船划去了对岸,靠山根的大部分都爬上吕梁山投奔了阎锡山的二战区。一个侯营长手下被打散的小兵后来投到了阎甲子所在的阎团,这个人也是龙门县老乡,他晓得苟庆泰的底细,阎甲子是从他的口中得知苟庆泰的最后遭遇的。听完后他也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国家都成了这个样子了,不明不白就消失了的人谁也弄不清有多少,这个年月,谁把老百姓的命当一回事啊。


不过,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团长阎茂泽,并且问他可不可以将此事捅给上峰,给苟庆泰的死讨个说法。阎茂泽听了后半晌没有作声。最后他叹了口气道:“这种事太多了,我手下也有人这么干过,算了吧。叔我今天明白地告诉你:二战区这个摊子现在也是一塌糊涂,日本人上半年只用了四千人就赶跑了中条山里的八万中央军,如今又占了龙门口,把胡宗南的队伍撵过了黄河,阎长官都快要泥菩萨过河 —— 自身难保了,上次的“秋林会议”还是到河那边宜川开的。现在谁还顾得上理你这些事。再说苟庆泰是啥样的人我也知道,就凭他贩卖烟土害人,死了也不算太冤。”

临走的时候,阎茂泽又吩咐他:

“以后回到村里,跟谁都不要提起苟庆泰的事,免得惹上麻烦。”

阎茂泽不知道,阎甲子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苟庆泰竟然没有死,准确地说当天晚上没有死。就在日本人突然袭击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的苟庆泰见当兵的各顾各地四散奔跑,他却没有跟着逃命,而是惦记着那二斤烟土。他趁乱摸进了营部,正在到处翻找时,就被冲进来的鬼子抓住了。鬼子以为这个穿着阔气便衣的人是中国政府的guan员,哇啦哇啦地叫来了翻译,开始审问苟庆泰,要他交代情报,说出中国兵的去向和与二战区有牵连的人员。昏头转向的苟庆泰哪里有什么情报,尽管他磕头作揖哭天喊地,无奈日本人就是不相信。在刺刀和枪托面前,苟庆泰突然想起本村的阎茂泽。他结结巴巴地告诉翻译官:他只认识这一个二战区的团长,他老娘现在还住在自己村子里。翻译把他的话向鬼子转述之后,那个鬼子官就走了。苟庆泰以为自己终于又逃过了一劫,谁知身后过来两个日本兵把他提起来拖到石崖边往地上一丢,转身持枪,两把刺刀就朝他胸前戳了过来。两个鬼子挑起苟庆泰向前一扔,尸体就掉进了崖下滚滚的河水之中。

可怜的苟庆泰在劫难逃,除了依旧葬身于滔滔河水,还白白多挨了两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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