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12-17 17:23:21

生地(下) 小说 严德荣





生地苗出土的同时,各种各样的野草也钻出地皮疯长起来,这些草不怕旱不怕涝,就知道长,它们长势很快就能压倒生地苗。但是由于地里覆盖了薄膜,除草还不能使用锄头,因此种过生地的人都知道,稳住生地苗以后,拔草就是第一重要的工作了。

拔草成了三女每天的必修功课。拔一棵草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拔成千上万棵草,同时还得不停地挪动位置,而且每天十来个钟头无休止地重复着同一单调的动作,它考验着你的手、臂、腰、腿、颈乃至全身,相信只需两个钟头,就没有人敢说这是个轻松的活儿了。



   三女拔着草。草少的地方,还能走上几步,遇到草多的地片,她就得蹲下来拔,拔完一段再挪两步。就这么走几步,挪一点,三女的腰又疼了。好容易拔到地南头,腰疼得差一点没能站起来。三女想揉揉腰,看看两只手上抓的全是土,又被野草的汁液染得条条缕缕的,她只好把手蜷起来,轻轻地用手背在腰间敲了敲。然后伸直了腰歇口气。她抬眼看看天,瞧瞧上上下下地块的庄稼,又扭头望望后土祠。今天天气实在是太好了,天上有太阳,太阳暖暖地照着;还有一朵朵干干净净的白云,不时飘过来一朵遮一遮太阳。刚觉有点热了,地上就来风了。风儿不大不小,正好吹走热气,送来一丝凉意。她看见后土祠前的广场上停了好几辆车,还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许多的人,隐约还能听到他们的嬉闹和呼喊声。看人家活得多有意思。三女苦笑了一下,就扭转身又拔草去了。
       三女拔草很有耐心,也很细心。在她能够得着的地方,一棵草也不放过。她不像有的人那么爱发牢骚,边拔边骂那些草儿。她只是静静地,不停手地拔着。生地田里的野草大都是些苦苦蔓,甜苣苗,还有狗尾巴草和抓地龙。这些草,三女拔出来都会摆成一把一把的,只把扎手的刺蓟和刺藜马扔到地畔上。傍晚收工的时候,她就会把一把把的草收起来,等走到地头,她就抱着一小捆了。这时候,从河滩赶着羊群回来的哑巴就会迎上前来,接过她怀里的草,朝她哇啦哇啦几声表示感谢。哑巴那会说话又爱说话的儿子就会跑到三女跟前,一边亲热地唤着“姨”,一边让三女看他从草地上逮回的蚂蚱,或是告诉她河滩上的趣事,再塞给三女几颗红红的酸枣。三女就会跟着这父子俩和羊群,从秋风楼下穿过,回到二姐家去。
   

这天傍晚时分,羊群还没有回来。三女把整理好的草堆在路旁正要准备回去,就见从坡下上来一辆摩托车,骑车的人年纪也不很大,他到了三女跟前下了摩托,开口叫了声“大姐”就说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没等三女回答就又说他是哪个村的,今天跟女朋友去河滩里玩,两人闹了一点别扭,女朋友就不跟他回来了,还说要去跳黄河。他怎么说也不顶用,求三女帮帮忙,去劝劝她的女朋友。总之那人摆理由讲好话嘴就一直没有停,根本没有容得三女插话和询问。结果三女糊里糊涂地坐上了摩托车,那人掉头就往坡下驶去。拐过一弯又一弯,眼看下到河滩了,三女望见桥上路上没有一个人影,这才想起来害怕,她问人在哪里,那人只是说快了快了。一直骑到一个沟岔口,那人才刹住了车,下了摩托三女还在问你女朋友呢,就见那人突然变了嘴脸,直往三女跟前走。边走还边坏笑着说:你不就是我的女朋友么。三女吓坏了:你要做什么?那人“嘿嘿”几声道: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妹子你就好好陪我玩玩!说着就要扑到三女身上了。三女不由喊了声“救命”,那人狞笑着说:你喊也没有用,再喊老子把你弄死在这里!

那人话音未落,就听土崖顶上唰啦啦一阵响,两人都抬头往上看去,只见一个孩子正拿着一根棍子拨开酸枣刺丛探头朝下看。三女一下子认出是小哑巴,赶紧喊道:小哑巴,快叫你爸过来!机灵的孩子掉头就去喊爸爸,很快哑巴就出现在崖头上,他挥舞着放羊铲哇哇乱吼。那人手忙脚乱地爬上摩托还没来得及发动,一个大土块就在他的头上开了花。等第二个土块飞过来时,那人已经窜得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晚上,二姐陪着三女来到哑巴家道谢。三女心里千恩万谢,嘴里却说不出多少话来,其实说出来哑巴也不会听见,倒是哑巴媳妇拉着三女,眉眼动着手比划着安慰她,哑巴只是憨憨地笑着。只有小哑巴特别高兴,因为两个姨姨给他带来了好多好吃的东西。               






天热了,草更多了,三女更不得停了。有时候拔得实在累了,她就到大柿树下歇歇气。

大柿树就在她的生地田往上几坪地的土坡顶,离后土祠的山门不远,几乎就在停车广场的边上。大柿树的北边是一道土崖,冬天可以遮风挡雪,夏秋时节树冠如盖,树荫足能遮住半亩地。树身粗啊,两个人手拉手才能抱得住。谁也不知道它在这儿长了多少年。三女小时候就听爷爷说过,他小的时候大柿树就是这个样子。后土祠周边的村民们不论男女老幼,清闲的时节都喜欢来这里站站坐坐,天冷时晒晒太阳,天热了乘乘凉。眺一眺坡下的庄稼和远远的滩地;聊些家长里短,新闻旧话;如今后土祠红火了,还可以看一看祠门口出出进进前来旅游的人们;或者摆上一盘棋,支上一桌麻将,大柿树下就热闹起来了。有的时候一些等车的游客也会来到树下,这些难得放松的城里人不无羡慕地看着好像每天都这么悠闲的村民,不住发出啧啧感慨。可还没等他们找到个可以坐下来的干净地方,远处举着小旗的导游一声呐喊,就匆匆跑过去钻进车里一溜烟走了。

今天三女又觉着累了。拔到地头再上去歇歇吧,她想。这时从坡上走下两个人来。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有些游客对后土祠的楼台殿阁古建筑不感兴趣,就早早溜出来到外边看看风景,瞧瞧稀罕。今天来的就是这样一对夫妻。男人已经走到三女的生地田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三女拔草,女人还在半坡费劲地一步一步往下挪。

三女眼睛的余光瞥到地头有人,抬头看见那人正在瞧着她,她脸一红,不由站起身来,抬起右臂用手背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眼睛笑了笑,算是给了这位陌生人一个友好的招呼。

那个人开口说了声“你好”,嘴就合不拢了,他看着站立在田间的三女那微红的脸庞、顺溜的身条和活泛的腰胸胳膊腿,不禁愣在了那里。

三女没有顾及陌生人的目光,她的注意力被半坡的女人吸引了过去。那个女人穿一件大红连衣裙,戴一顶粉绿色的凉帽,胖胖的身子下面两只小短腿紧着倒腾,还是走不快。三女不由抿嘴一笑,真是的,穿高跟鞋走下坡路,是够受罪的了。

女人总算走到了跟前,男人忙伸手搀住,讨好地指着一周炫耀道:你看这一带的风景有多美!你瞧远处那黄河滩有多宽,黄河对岸陕西的沟沟梁梁看得多清楚!

女人从小包里掏出一块面巾纸,轻轻沾去额头上渗出的细汗,欣赏地看着周围的庄稼地,不由也赞叹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纯天然无污染的大自然呀,生活在这儿就不用成天担心吸雾霾尾气吃那些化学添加剂的东西了,多幸福哪!她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惊叫起来:哟!这种植物我认识,是高粱。

三女看过去,见她指的是一片正在冒出天花的玉米。男人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三女。三女笑笑说:那是玉米。

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她指着坡下的棉田问三女:这开粉红粉紫花朵的是什么呀?

三女答道:这是棉花。

女人不相信:棉花不是白色的吗,这花怎么是彩色的呢?

三女告诉她:现在开的才是棉花的花,它刚开的时候颜色浅浅的,然后越变越深;花落了以后才结棉桃,棉桃熟了裂开露出来的才是你说的棉花呢。

那个女人“哦”了一声,但她好像总想找回一点面子,又指着脚下的生地叫道:这个我一定不会认错,肯定就是胡萝卜!

三女笑笑没有再纠正她。女人得意了,对男人说:怎么样,我说对了吧?她又问三女:可不可以让我们挖一个?

三女又笑笑,表示并不反对。男人立即蹲下身子,很快就挖出了一根,他拨拉掉生地上粘着的泥土,递到女人手里。

女人又掏出一张面巾纸,仔细把生地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咯嘣”一下撅成两截,拿着一段就往嘴里送去。

三女还没来得及制止,那女人已经咬下了一口,还未开始咀嚼就立刻面露苦相,她闭紧双唇狐疑着憋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张开口,“呸”地一声将一截生地吐了出来。一边催着要男人找水给她漱口,一边叫着:这胡萝卜怎么这么苦哇?

三女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告诉女人:这不是胡萝卜,它叫生地,是一种药材。不过你放心,它没有毒性,闹不坏人的。

男人忙向三女点头道别,搀着女人向坡上走去,走远了还不住回头朝这边看。三女心里暗暗羡慕:那个女人不要看远远瞧着像个水红萝卜似的,可真有福气。





   

    十点多钟,三女从田里回来吃饭。今天的饭是姐夫做的,他是昨儿傍晚回来的。姐夫做的饭一点儿不比二姐差,虽然还是熘馍馍熬米粥,菜也只是西红柿炒鸡蛋和凉拌豆角,但吃起来很是可口。三女还注意到那粥熬得粘粘稠稠恰到好处,但是锅里下边没糊上边没溢,便直夸姐夫手艺好。三女从心底里觉得二姐有福气,二姐有心脏病,许多活儿不能干,许多事也不能做,姐夫从来没有半点怨言,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谁不羡慕?吃完饭,二女说她有点“食迷糊”,就上床依着被窝卷儿躺下。三女要去洗碗,土生说他来收拾,撵着三女让她也去歇着。
      
   三女回到西屋,拉上窗帘,脱掉外衣,舒展开手脚在凉席上躺了下来。她也确实需要小睡一刻,迎接下午那更为辛苦的劳作。只一会儿,前半天的疲劳就从身体的各个部位冒了出来,很快将她拉进了浅浅的梦乡。

      朦朦的睡意中,三女仿佛觉得有一只手在自己的身上轻轻地抚摸,恍恍惚惚之中,那手臂滑过她的肩膀,绕过她的腰身,最后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

   三女一下子醒了过来,懵懂的惬意变成了真实的惊恐。她一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的就是土生那张充满了渴望神色的脸。吓坏了的她忙闭上眼睛,一边慌乱地推搡踢蹬,抗拒着土生那近乎疯狂的动作,一边语无伦次地劝说他离开自己的身体。她不敢大声喊叫,唯恐惊动了北屋的姐姐,但是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啊 ” 地叫了起来。

   随着叫声,土生停止了他的举动,吃惊地离了开来。三女重新睁开眼,却意外地看到窗帘缝中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她忙起身趴上窗台,掀开窗帘的一角望去,只看到院子里依旧一片宁静,北屋门口垂下的竹帘也纹丝不动。她回头朝姐夫看去,见他的脸上此时已经充满了羞愧和歉意,她不忍心再去斥骂或者谴责,她现在只是希望他能赶快离开,于是只轻轻地说了句: 你快回我姐那边去吧。

   听到这句话,土生就如同临刑的囚犯接到了大赦,他连忙低头缓缓走出了西屋。而三女已再也无法入睡,更无法预料姐夫回到北屋后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她像自己做了错事一般,只想也快快离开这里。她匆匆拢好被弄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裤,轻手轻脚地迈出西屋,又走出院门,来到烈日下的生地田里。

   心情的烦乱使三女忘了带上草帽。正当她懊悔刚才走得太急的时候,一顶草帽递到了手边。她一抬头,看到却是姐夫那张依然朴实的脸。

    三女接过草帽戴在了头上,一声不响地继续拔她的草。土生知趣地躲到另一畦田里,也蹲下身子拔起草来。三女一边拔着,一边不时朝一旁瞥上一眼,她看见姐夫老老实实地拔着草,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一副赎罪改造的模样,心里不由有些不忍,但是又不想跟他说话,就是愿意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土生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小的还不如远远传来的蝉鸣:三女,你生气了吧?都是我不好,我混账。

三女头也没抬。

土生又嗫喏着说:三女你哪怕骂我几声也好,别不理我呀。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还不行?你就说句话吧。

三女还是低头拔草,嘴都没有张一下。

一会儿,土生又说话了:今天都怪我,你千万别怪你姐。你不知道你姐那身体,碰一下就能要了她的命。你别误会,我一点儿也没有埋怨你姐的意思,你姐她人好心眼好,她能豁上命给我生了个女儿,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不是一个好男人,我没有本事,没能挣下钱给她把病看好 ...... 你看不起我活该。你就狠狠骂我一顿吧。......

三女实在不忍心了,她正要开口,抬头却发现姐姐朝这边走来,赶紧说了声:你快别说了,我姐过来了。

土生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二姐正风摆柳般弱弱地从坡上走下来,忙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二女走到妹妹身边,抬头瞧瞧当顶的大太阳,又望望坡下远远的黄河,这才整了整头上的凉帽,蹲下来开了腔: 这么热的天,你俩也不等晌午歪过了再来呀。 刚拔了几棵草,她又叫了起来:哎哟,旱死人的天还这么多的草,要是雨水好些这草还不都长荒了? 啊呀三女,这么硬的地皮你是怎么连根拔出来的?我两只手都用上了还是光撅下了一把草叶子呢。 三女听得有点发笑,她说道:二姐你今天话怎么比地里的草还稠啊?你抓实了再使劲不就拔出来了。要让旁人听见,还以为你是城里来的太太小姐呢。她扭头看了看土生,又说道:你看我土生哥,成天在厂子里工作,拔得比我还快呢。二姐立刻接声对丈夫说道: 哎,听见了没有?三女夸你哩。还不再加把劲,好好表现表现?土生这才抬头看看姐妹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立即低头拔草,果然比刚才又快了许多。

   晚饭后看了一会电视,二姐就吩咐丈夫:今天让三女陪我,你去西屋睡吧。 姐妹俩安歇后说了一小会话,二姐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她迷迷糊糊地对三女说:你过你那边去睡呀。一会你说梦话,又要搅得我睡不着了。话音刚落,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三女顿时明白了一切。她没有吭声,也没有离开,她轻轻搬过一个枕头,傍着姐姐躺了下来。

   月明星稀,四野无声,月光使秋风楼成了一幅缀在黛色天幕上绝美的剪影。在村头农家小院的北屋里,一片朦胧,万籁俱寂。三女躺在姐姐身边,她知道姐姐并没有睡着,但她还是努力使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响动。她望着窗帘上模糊的夜光。天终究要亮的。太阳一出来,就是崭新的一天,过去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转眼秋天又来到人间。后土祠下的庄稼人在忙着秋收的同时,还在提防着老天和大地不要发脾气,最怕的就是上游突降大雨,致使黄河改道。 黄河这么多年来一直顺着陕西那边的崖根流。从山西这边土崖下往西,得走好几里才能看得见河水。这片一马平川的河滩地上,种了多少茬好庄稼啊!然而只要黄河一倒过来,千顷良田眨眼之间就会变成河道,一年的辛劳顿时就会付之东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就是他们身边的这一段黄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有丝毫先兆,没有一点响动。水利局没有预告,河务局没有报警,防汛抗旱指挥部也没有作声。一切人为的东西都成了聋人的耳朵,盲人的眼睛。几乎只是一夜之间,黄河就倒了过来。幸亏大秋作物的收获已经基本结束,损失还不算太大。昔日忙碌热闹的滩地,成了波涛滚滚的黄河河道,满滩的庄稼已经不见了踪影。在靠近崖根的水面上,伸出几丛芦苇,这芦苇也被雾气浸透了,梢头上的芦花白茸茸,湿沉沉,低着头垂向水面。再近一点,一坪棉田也浸在了水里,被淹到半腰的棉棵还在继续着它的生长和成熟的过程,枝头的棉桃依然按时绽开,雪一样的棉花映着黄浊的河水,几乎和自己的影子连到了一起。不少农民不舍得让半年的辛劳打了水漂,只好坐着个大澡盆,在水里划来划去的摘棉花。只有坡上的庄稼一点儿也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比往年还要格外的好。三女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再过几天,她就要收获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了!



人们忙着收庄稼,老天爷也忙着收人。

大前天,待在县城儿子那里的安老先生被送回老家的当天晚上,就驾鹤西逝;昨天中午,平日并无大恙的孙二娘在自家门口绊了一跤,便昏迷了过去,还没有来得及送医院就走了。三女和二姐在孙家帮了两天忙,这天很晚才回家歇息,姐俩聊了村里边这些天发生的事,慨叹了一番人生的无奈和无常后方才各自睡去。她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无比巨大的打击会很快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半夜时分,一阵慌乱的敲门声惊醒了姐妹俩。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已经吃惊不小。三女利索,几下就穿衣下炕,跻拉着拖鞋走出房门。她拉着了院子里的电灯,刚打开院门的木栓和铁关,一个小伙子就闯了进来。随后赶过来的二姐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小伙劈头就说道:“这是土生家吧?土生死了!”
三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了一跳,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小伙又重复了一遍,她还是没有明白过来。而二姐已经“啊呀”一声,两眼一闭晕了过去,三女一把抱住二姐,浑身却像被抽了筋似的没有了一点儿力气,姐妹俩顿时瘫在了地上。

那个愣头青小伙一看更加慌了神,他跳脚跺腿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干脆转身跑了出去,又去敲邻居家的门。

    等被惊动的邻居纷纷赶过来时,三女已经取来姐姐的药片给她含在了舌头下面。大伙儿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先帮衬着把二姐抬回北屋,紧接着,女人们就围着姐妹俩,安慰、开劝,同时寻找要她们在这种情形下需要预备的物件;男人们互相通知、召唤,这时候,中国社会的悠久传统力量显示出了它的强大和高效率,一个完全自治的机构在黎明前就产生了出来并立即发挥了功能,展开了繁杂而又有的条不紊的工作。为土生治丧的“理事会”依照人尽其才、用其所长的原则开始分派人员,各执其事:善后组的人立刻前往土生上班的厂子,与厂方商定赔偿抚恤事宜,然后接回土生的遗体;采买组先赶快购回棺木、寿衣、香烛纸裱等急需的物品,接下来要买的就是米面肉菜,定做纸扎花圈之类;负责墓葬的一组人要请风水先生、找人开挖墓坑;报丧的一队出发的最早,因为不论路途远近,所有的新亲老戚,必须一户不落地统统通知到。中午时分,也就是在土生死去仅仅几个钟头,他的丧事就已经基本准备就绪。遗体入殓进了摆放在北房正中的棺材里,得知噩耗的亲友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吊唁哀悼,并向二姐表示安慰之意。灵堂前摆放着花圈和各式纸扎,各个门口也已经贴上了挽联。以前村里谁家逢有红白喜事,都是请安老先生撰写对联,他能结合主人家的实际情况,连编带写,他的文采和书法那真的是首屈一指,人人喝彩。如今老先生已经作古,这一工作就由他的“徒弟”小安子接手。土生家的总理事派了人去找小安子,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小安子也是当场现编现写,赢得众人阵阵夸赞。尤其是贴在灵堂前的那副对联,上联是“土生土长终归土”,下联是“命长命短都是命”,横批就雅了许多,写的是“魂归秋风”。每个人读到这四个字,都会不由自主地望望不远处高高的秋风楼,心里又添了一点凄凉。

    土生死了,圈里的猪命也到了头。本来它还可以多活几天的。分管席口饮食的理事一声令下,几个帮厨的年轻人就把它抓了出来,杀猪煮肉,烧火熬菜。理事会决定,根据实事求是的原则,土生的丧事一切从简。不论远亲近邻,吊唁送葬,来者每人一碗烩菜,馒头管饱。

土生虽然算不上是少亡,但也够不上是寿终正寝,因此理事会决定第三天就要下葬。大前天去世的孙二娘是按正常死亡对待,照村里的规矩,葬礼是她去世的第五天。而安老先生就不一样了,他是全村现知的第一高寿,且德高望重,名闻遐迩,来吊唁送葬的人一定不会少,为了表示敬意和重视,村委会破例同意安老先生家理事会的建议,葬礼定在第七天举行。这样一来,三家的丧事就赶到了同一天。
                                 





    村子里一天内三家同时出殡。据老年人说,这还是自从土改至今六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安老先生的灵堂设在他家老屋。天亮之前,“红白喜事一条龙”的人员就准备好了一切。不论理事的和帮忙的,有事做还是没派任务的,所有的人早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吃大米浇臊子。老先生的追悼会在后土祠前的广场上举行。县里乡里来的人把各自单位送的花圈都搬了去炫耀,白花花的支了一大片。追悼会由宣传部一位副部长主持,文物局局长致悼词,接下来乡里村里的干部都讲了话。大家都用最好听的颂词褒扬了老先生在世时的功德和杰出的贡献,用最真挚的语言缅怀这位可敬的长者。儿孙们跪了好几排,不住地磕头致谢。昨天晚上,孝女们已经请了市里县里剧团的名角唱了好多段各自拿手的蒲剧选段,让乡亲们饱了眼福耳福,今天又邀了县里有名的高庄软槌锣鼓来助丧。一百多人的锣鼓队摆开阵势,卖力地打了好几通,赢得了一阵阵喝彩。这些仪式结束之后,人们簇拥着安老先生的灵车出了村,葬在了东岗上安家的祖坟里。送葬回来,立刻就摆席开宴。虽然如今宴席的档次都提高了许多,但今天酒席的丰厚仍然让不少人吃惊不已。觥筹交错之间,人们议论纷纷,无不赞叹葬礼的隆重和排场,羡慕安老先生一生积德,儿孙满堂,福寿全归,无疾而终。七嘴八舌归到一起:后土娘娘有灵,好人有好报啊!

      孙二娘的儿女们虽然都在村里生活,但因为母亲笃信耶稣,葬礼就按基督徒的仪式来办了。祖传的老规矩一概取消,不戴孝,不磕头,不摆纸扎的房山银錁僮人纸马。只是酒席饭菜没有大改,依然是六个盘子十个碗,但她的儿子——梁总有的是钱,同样的盘碗数量,质量却高出了不是一点。县里基督教会的领头人念了悼词,念完了又讲了一会儿基督多么多么好,号召大家信奉他们的“主”。然后信徒们站在院子里唱了几首改词不改调的教会歌曲,高念几声“阿门”,棺材就抬了出来。镇上教会自己组织的管乐队吹吹打打,一直送到了村北一座破落的场院旁边下了葬。这块老宅基地已经由教会信徒们捐钱买了下来,明年就要在这儿动工盖一座教堂。大家都说,孙二娘这回算是真的到上帝身边去了。

村里人有句老话,叫“有钱的埋钱,没钱的埋人”。土生的葬礼也在同时进行着。天刚蒙蒙亮,本家、邻居和土生的工友就纷纷赶来帮忙,待陆续到来的亲戚们草草吃过早饭以后,就开始准备埋人了。院子里按老辈儿的规矩摆了一张牌位桌儿,桌上放了两块砖头,支靠着土生的照片相框。七岁的女儿跪在桌前,虽然没有放声大哭,但那含泪的双眼让人不忍直视,多看一眼都会引出你的泪水。简单的祭奠之后,工友们就把棺材五花大绑抬出了家门。从此,土生,这个亲手盖起了这座院子的中年汉子,就永远不能再踏进自己的家了。送葬的队伍没有平时那么庞大,也没有抢天恸地的号哭,更没有震天动地的鼓队和哀乐,只有女儿沙哑的咳声和无力的抽泣,倒是街巷里几个观看的女人哭出了声。村社的几个老汉不成腔调地敲打着几面破锣烂鼓。队伍穿过秋风楼,走下张仪小道。

土生的新坟就挖在那块生地田的地头东崖根下。由于害怕地下水位还要往上涨,墓坑只挖了浅浅几尺,就向崖下横掏了进去。按照二女的意思,墓穴挖了五六尺宽,她说自己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早晚要来跟丈夫作伴,一下子把墓穴做好省得将来又麻烦大家。掘墓的村民是很细心的,他们在开挖之前,就已经把坟坑位置和周围可能被踩踏地方的生地都刨了出来,干干净净地堆在了一起。哑巴羊倌背起了棺材的大头,跨在坟坑上一步一步挪到位,大家齐心协力把棺材放进了墓穴,就开始填埋。十几把铁锹挥了起来,黄土不断地飞向坟坑,一股股黄尘打着旋儿从坑里升起,翻腾,笼罩了填墓的汉子们和跪着的孝男孝女。黄尘散去,生地田里出现了一座新坟,一株瘦小的椿树孤零零地插在矮矮的黄土堆上,旁边是黄澄澄的一堆生地。
      
    坟丘堆好了,花圈纸扎也烧了,亲友在坟前下跪叩头,向逝者做了最后的告别后都离开了墓地,只有二女姐妹还站在地头。她们相互搀扶着,茫然地看着这座新坟,看着那堆生地和这片土地。太阳已经很高了,它的光芒如常,依旧照耀着这里的一切。

      “咱们回家吧。亲戚们要走了,咱总得送送。”三女说。

      姐妹俩就又相互搀扶着往回走。

      “明年我再种一茬生地。”三女说。

      “生地只能种一茬啊。一茬种过,十年内都不能再种了。”

      三女说:“我已经问过爱华姐了,咱上边她这块地明年让我种。”

      二女说:“那你就种吧。唉,生人养人的是这地,活人埋人的也是这地呀!”
   
哦。生地,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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