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塔儿寺 散文 严德荣
在西宁住了几天,想到应该去塔尔寺看看,于是一早就坐车出城奔西南而去。五月初的湟河河谷,风貌与内地迥然不同。公路两旁的平地上,春小麦只有寸把高。稍远处山坡上的麦田,并没有修成水平的梯田,而是顺着山势开垦耕种,就像铺开了一块块绿地毯。河边树丛里,头裹黑巾的回族妇女们在摇着纺车纺毛线,或是拨动缲车,合着毛绳。山凹中一个不大的水库里,漂着几只供游客乘坐的彩蓬小船。只是没有乘客,悠闲地呆在那里。
东到湟中,已是11点钟。这个西北县城因了塔尔寺的缘故,规模比它的邻居们要大些,临街的建筑也新颖得多。从县城往塔尔寺去,是一条铺着碎石的上坡路,一阵风或是一辆汽车掠过,都会扬起一股沙尘。坡道的两旁,密密实挤地搭着一个个货棚。店主——大部分是回族人——照料着他们简陋的店面,货架上陈列着铜钟、镀银的腰饰,还有三毛钱一支的孔雀毛,挂着的有小块的地毯、丝质的哈达、藏刀和毡帽。大约有五分之一的店铺是卖饭的,其中五分之四又都是卖牛肉拉面(其实只有少得可怜的一撮牛肉渣),很少有别的风味的吃食。
路上往来的游客中,藏族人明显地多了起来。我这是第一次直面这个高原民族,他们中的男人们全穿着肥大的棉袍式的大衣,脚蹬笨重的牛皮靴,头上戴的却大多数是黄军帽,少有戴毡帽的;女人们穿的棉袍也是肥大宽笨,衣襟袖口上缀着用色彩相间的布块连成的宽边,她们的头发梳成许多条细长的辫子,腰里系着碗口大的银饰或者弯月形的、挂着丝穗的铜饰。肥大的衣襟袍袖上,沾着厚厚的油腻;光板子羊皮袄外面,污垢也已经遮盖了皮子本来的颜色;远看色彩斑斓的女装女装上的花边,近看也都不很鲜艳。藏民们的脸色大都比较黑,这是长年累月高原日晒风吹的结果。他们世世代代在这片高原上繁衍生息,原本就是高原的主人。这座金碧辉煌的塔尔寺能建造在这儿,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而如今,他们却生活在更偏远的地区。拜一次佛,比我们要难上不知多少倍。许多藏民是举家而来,老少相伴。随身沾着泥土的衣袍,背上被牛粪火熏黑的铝锅,都见证着路途的艰辛。我不信佛,但是理解他们的信念,钦佩他们的执着。旅游只给了我们愉悦和见识,而对他们来说,拜谒佛祖却是一次灵魂的洗礼,生命的升华,将给他们今后的生活注入新的力量,点燃新的希望之火光,指明新的方向。其意义之重大,比起我们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串连”到北京,接受“伟大领袖”的接见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湟中县城的街上,已经可以见到不少喇嘛。愈近塔尔寺,喇嘛就愈多,因为这儿就是他们的领地。喇嘛们的打扮基本上都差不多:下身围着黑赭色的裙样的布,上身从肩上斜披着一块大红、深红或紫红的布,布很长,一头从肩上搭下,在腰里缠了一匝后,又从另一个肩头披上去。他们大都露着一只臂膊,头发很短,可见是经常剃的。脚上大多穿一双厚底厚帮的僧鞋,也有穿凉鞋、拖鞋,或是同我一样,穿双紧口布鞋。许多喇嘛还戴着手表,看来这些释迦牟尼的信徒们还是接受新事物的。老喇嘛拄着拐杖,睁着失神的眼睛,用无奈的目光看着快要看不到的一切;年轻些的喇嘛们三三两两,满不在乎地游来荡去;一个小喇嘛亲亲热热地牵着一个小女孩,给她买冰棍吃,看样子是老熟人了。信佛、做和尚、当喇嘛,虽然可以说是人各有所求,然而这些人的境遇,都是自愿的吗?他们心目中的世界,是被束缚的,禁锢的。人类就是这样。“半是野兽,半是天使”虽然说得有些过分,但为了这“半是”而压抑自己的本性,抛弃对生活的追求,甚而就此终了一生,我觉得实在有点可惜。不过这些想法,都是我在走进塔尔寺之前闲看小品的。一登上坡顶,眼光和思绪就都被它那规模和气势吸引过去了。
游客一到塔尔寺,首先看到的是“如意八塔”,这是藏传佛教的一种标志性建筑,在每个藏民居住的地方都可以看到它的踪影。眼前这八座相同的方座圆顶的佛塔就座落在平地上,站成整齐的一排。虽然没有居高临下的气势,却自有另一种慑人的力量。站在塔旁,可以纵览整个塔尔寺。纵深处的众多建筑之中,大金瓦寺的屋面生辉,那里的每一片瓦据说都是用黄金覆面的。与其它地方名胜景点不同的是,塔尔寺没有围墙和大门,每一座佛殿或小的寺院自成一体,它们的门前都有两个年长些的喇嘛守门收票。这样,每个游客就得一下子买好六个游览点的票(五角钱)。我没找见第一张票对应的景点。第二张是看“花寺”的,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内一颗大大的菩提树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正面殿前门口架着木栅栏,一个很不小的佛像金光闪闪地坐在供台上。供桌上点着好几盏酥油灯,蒸蒸而上的油烟弥漫着整个佛殿,以致熏黑了屋梁上的彩绘和悬挂着的布幔。室内地面上扔着一些游客丢进的钱钞。看来要求神佛保佑,不破费是不行的。因为在后来观赏塔尔寺的特色工艺酥油花时,我就看到酥油花塑成的《西游记》故事人物和白龙马的身上,都就沾满了大大小小的硬币,世俗之心通过这种所谓的“施舍”,竟然把虔诚之手塑成的佛教工艺作践糟蹋至此,不能说不是一件憾事。
大经堂和大金瓦寺是塔尔寺的主体建筑,都是木柱金顶,同样气派。大经堂门口竖着两根高高的木柱,柱身缠绕着数不清的经幡哈达。一进大门,我立刻知道自己撞对了时间——大院里正举行着一场隆重的法事。正面搭着一顶很大很大的帐篷,门右的廊下列坐着两排身穿彩色袈裟的喇嘛,头上都戴着唐僧一样的帽子。共有二十三个人,从左到右,年龄逐渐变小,最后的两个喇嘛最多不过十七八岁,长得也很俊秀,一点也不像是藏族人。大院的左边正面搭了一座木台,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喇嘛盛装盘腿坐在台上,身旁有三个喇嘛在伺候着他。只见两个年轻喇嘛忙个不停,轮流把供台上的青稞穗、麦粒、豆子、草棵等供品一一递给台上的长老,长老把这些东西一撮一撮地撒进台前的柴火之中。接着另一个喇嘛端来酥油盆,长老就拿起一把长柄勺,把酥油一勺一勺泼向火堆。做这些事的时候,长老嘴里以致念念有词,廊下那二十三位喇嘛嘴巴也跟着嘟囔,只听得一片嗡嗡之声。大约每隔五分钟(他们都戴着手表,能很准确地掌握时间),长老就停止念经,接过台下递上来拨浪鼓一般的东西。一看他这个举动,廊下的念经声也戛然而止,二十三个人纷纷拿起自己面前的乐器,或是钹,或是镲,或是手铃,或是喇叭,还有一个拿的是鼓槌。只听大喇嘛手里的东西沙啦啦一摇,他们就立刻敲鼓拍钹吹喇叭,只听咚咚嚓嚓呜儿哇啦地一阵响。只消半分钟,乐声停止,又开始念经。这样循环往复,千篇一律。我看了好一阵,都有些厌其烦了。看起来那些念经的喇嘛也不都是很耐烦的,有些人就是滥竽充数,只象征性地动动嘴唇,实际上并不出声;有几个干脆连嘴也不张,只是有节奏地晃动着身子,一边却斜着脸瞅着进进出出的游人香客。
比较起来,围观的人群中有许多人要虔诚得多。不少藏族信徒就聚在一起,在大院内打坐恭听,或是面向大喇嘛的位置,行着叩拜大礼。这种礼节很特殊,像做广播体操差不多:先两腿并立,双手垂侧,然后就两手侧上举,在头顶上方双掌相合,接着手很快地往下收,在脸前再次合掌,再往下,在胸前第三次合掌,这才开始屈膝下跪,双手拄地,慢慢把头磕下去,前额要与地面接触,这才算行了一个礼。很多人都不止行了一个礼,我就看到一个青年妇女磕了三个头,另一位须发苍苍的老者竟一口气行了十多个这样的大礼,我真担心他会磕出高血压来。
我离开会场,绕进又一处大院。一座佛堂周围的廊下,垂直排着一个个很大的能转动的桶形法器,有人正在把它们挨个儿转动,我猜这就是转经幢吧?接下来看到的一种礼节或是仪式就有点让我瞠目结舌了:两位年轻力壮的喇嘛赤着上身,站在一块很大的木地板上。只见他们双手高举,掌心向前,然后笔挺的身体同时向前倾倒,訇然一声趴在了地上,前伸的双手正好搭在前端两块很厚的布垫上,于是双臂回收,支撑起上身,成屈膝跪姿。稍待片刻,就又站了起来,接着重复前仆的动作。木地板上被两只手摩擦过的地方,形成了两道深深的凹槽。我不忍心多看这种近似折磨的举动,赶紧走进了大经堂。在这座庄严肃穆的大殿里,高大的佛像金光闪闪地坐着,向他们的创造者展示着无言的庄严。佛像脸部的表情被千百盏跳动的酥油灯火焰照得变幻莫测,更加神秘。屋梁上悬挂着无数的帐幔,房柱上缠绕着数不清的哈达。殿堂内空气流通,香烟缭绕,帐幔和哈达在闪烁的火光中飘曳不定。在这无比浓厚的宗教氛围中,我却想到一个十分现实的威胁:谨防火灾!
塔尔寺,在这高原上存在了千百年。对我来说,它是一处值得一看的旅游景点;而对广大藏民来说,却是心中无限向往的佛教圣地,对寺里的喇嘛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不过这个世界不会拒绝任何人。这不,山沟对面有一帮人正在忙着拍电影,他们把塔尔寺当成了极好的外景地了。那么,我也赶过去,看看拍电影吧,也回头看看站在对面的塔尔寺是个什么样子。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