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祭 散文 祁世坤
去年清明节,前一天天朗气清。一早同堂兄和堂侄出发上白塔寺山山祭。说是山祭,就是祭山,祭山神、土地(神)和祖宗,因为早年我们家户在这山上种地,曾祖还长眠在了那里。我少年时,也常去。如今说起,也成了追忆往事。就打我从工作单位退休时说起。那是夏天的一个中午,我一时高兴,就回乡上了白塔寺山。我去了当年的山居之处,那时还有这位堂兄承包着山田;再翻过一座山丘,到了西坡之地,又是入赘他村的另一堂兄承包着。看山野梯田,也都还是旧时模样,几株老果树稀疏地长在田间地头,荒坡上也无非是大小杂生在一起的林子。
这一次重游,就这动议,也是嘴上说说,去与不去的定不下来,原因是别人都这么劝说,去不得了,去不得!多年的封山育林,山户早都下山了,原来的小路长满荆刺,山径两旁被一种马蜂刺的高大灌木遮掩,寸步难行。听此忠告,我们去时带了三件工具,即大剪、镢头和镰刀,让年轻人手持大剪在前边开路。
永济祁家村东的山口,有“祁家白塔”的文物标志碑座。这里也是护林员的岗位。广播里不时宣传着清明不准入山烧纸上坟,我们也得遵守。白塔寺山以那座白塔为界,分为前山后山,其实塔前峰下,还是山丘,是村民耕种的坡地,大都栽着花椒果树。小路两旁长着枣刺,但不碍行。到了白塔山腰肚,那是三十来度的斜坡,小道多被矮刺封路,且顽石崚嶒、碎石光滑,脚下必须得小心。上到塔前,原本有条半里长的平路,直达佛寺。这山叫白塔寺山,白塔是它的地标,寺院才是它的主体。山以寺命名,不像其旁的北峰称为尖岭,西岭称为大面子(坪),都是以形状而得。可别小瞧了这座寺院,《大清一统志》有载:“栖岩寺初名灵居,隋仁寿初改今额(栖岩)。明洪武初并白塔寺入焉。”即说白塔寺在明初就和栖岩寺并为一体,一北一南,横列中条山上。
在我的记忆中,少时寺庙还在,那是一坐北朝南的佛殿,殿内四围或站或坐着十八罗汉,各具姿势神态。在寺院一旁洼地还有坟茔,俗称和尚坟,是僧人的墓地。此寺庙上世纪中期因村社盖戏台、学校,借着破旧立新拆掉了。若是放到现在,那绝对是一处香火不断的旅游胜地。我们上到塔前,想先一睹那寺院遗址,然而连准确的地点也看不清了,漫山遍野是红白黄绿相间、杂花雾树遮盖的林木,真像是一幅用了五颜六色的涂料堆积然又层次分明的大型油画。我忽然想到一首歌,有句歌词是“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喜欢”。是的,这里的风景美丽极了,我不只是喜欢,简直是惊异。二十年不来此地,竟然变得全然不识了。然而眼下却找不到路,开始还寻得一条似路非路的小径,有羊群走过,想是人走也应没错。谁知一路的马蜂刺,灌木丛生,长得比人还高。不过那大气不俗的黄色花朵开得正艳,应该称它为野刺玫花。年轻人在前面用大剪刀剪除枝丫开路,我们在后面一人抡着镢头,一人舞着镰刀,那种形神状态,使人忍俊不禁,不由想起连续剧《西游记》里的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想着尽快走出荆棘丛,但还是误入了山林之间。向上看,浓密的枝叶遮盖,不见天日,只得硬着头皮,靠住崖边,一路斩伐,终于偶见有瓦片碎砖,眼前出现亮光。走出树林,来到一处大草坪,便是白塔寺的庙基殿址。东边西向的高崖被灌木掩盖的一排破窑也显现出来。我们确实累坏了,先在这里舒展一下身腰。横列目前的美如画图的景观,使我心生感念。我们是敬佛呢还是敬神呢?一起敬吧。是佛的佑护,是神的设造,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要说神,无非是大自然的人格化,也当是人们心目确信其有的山神。我们没能带来香火,就借这块佛地,在这庙址上敬献采来的一束野黄刺玫瑰花,权为祭祀吧!
再往前行,对面丘坡就是我的先祖几辈人曾经生活劳作的山地了。以往熟视的柏树坡、杨树坡,如今已与这密实的大林子融为一体。原有的挑水小径,在林中也时有时无。穿过这阴坡的树丛,拐弯就到了西向的山居窑洞,经过多年风雨侵蚀,如今已坍塌了大半。兄长当年承包山地时亲手栽下的核桃树如今都已碗口粗细了。窑前崖下全是林木遮掩,浑然不辨地势高低。只是窑旁南头那棵皂角树依然是老树新枝、生机勃发。我们两人手拉手,方能抱拢它的腰围,论树龄总不下三百年吧!兄长当年山居,对这棵老树敬之若神,不断地给它培土,填盖它的裸露之根,围成畦池,存贮雨水,使得它蓄势后发。记得当年它已树干中空,我们可以钻得进去,而今却见它已奇迹般地自我愈合,仅仅留下一个伸得进头的小洞。还是抗战期间,鬼子的炮弹从山下直射树身,至今还有铁皮碎屑嵌在树体内。而今我们再次见到它,树冠圆密,枝条青绿,况且根系密布,生出周围新苗,这高下辉映,祖孙同堂,它确实是一棵令人费猜的神树。我们应该感谢这里的土地神,也许这株神树就是它的化身,有它独当一面,佑护了我们先辈几代人的安居。不由从心中唤出连串的往时故事,在这里敬重地献上一束洁白的山梨花,再鞠上三躬。
稍事休息,看看天时不早,我们绕经老树前行,又一头钻进南湾树林,去祖茔上坟。曾祖当年是入赘,也是祁姓,来时带有这一架山地。想知道他上几代人,硬是用大镘镢头披荆斩棘,流血洒汗,才开垦出这山地薄田。这座山,也是他的命脉所在。鬼子来了,他正卧病在山下,也许冥冥之中感到不久于人世,要家人送他归山。家人也怕受鬼子干扰,就顺从他的心愿,由两个壮汉抬着他上山,在山上请匠人套了棺材,他走得平静安然,最终被葬于这块风水宝地。后辈人常年山居,逢年过节,烧纸焚钱都是少不了的,但自从离开了山居,不知多年才能去上一回。我的上一辈人,现在只有95岁的姑姑健在,她对祖父何年何月几时去世,记得一清二楚。她的目力还好,经常会站在她的村东巷口,瞭望山上那棵老皂角树,念叨着她长眠于山上的老人。这次上山祭祖,我也是带着她的心愿。我们在树丛中转来转去,原本不会迷失,现在竟然找不到墓的位置。天时不早了,就这样折腾了半天,估计个大致位置,给曾祖放置一束野黄刺玫瑰和白山梨花,跪在地上磕上几个响头,口里念叨着找不准他的墓冢,叫他老人家莫要在心。还好,坟茔近在咫尺,也许是他老人家已经“觉察”,冥冥中给我们“指引”,对此也就心安理得了。
回来一路,我们都觉得这次山祭成绩大,山神、土地和祖宗都祭过,心地坦然。下山的路也看对,脚步轻快,一天的疲劳全跑光了。我们老兄弟二人,都年逾八十,尚且能上得山来,原来嘴上说说的功夫,终得兑现,也不知有多么高兴。这也是一次自我验证,我们体力还行,来年也许还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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