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红雨鞋 赵光华
我自小就是一个爱臭美的丫头,为穿一双塑料凉鞋或头发上扎几个彩色皮筋儿,我能哭一个晚上,直到嗓子哑了,第二天早读背不出课文。父亲舍不得打我,母亲则“不依不饶”,她发起怒来像一头母狮,手里拎着笤帚把追着我满院跑。
父亲是一名民办教师,身板儿纤弱,好像一阵大风就能把他连根拔起。母亲常年干农活儿,身体壮实,钢筋铁骨。她当过生产队妇女队长,干起样样农活儿来都走在人前。母亲是我们家的“元帅”,父亲、我和三个哥哥都是她麾下的“虾兵蟹将”。街坊邻居说我是父亲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才娶了个能干的媳妇。
下雨天,是农村人放松的日子。袅袅炊烟从各家的灶台升起,烟雾混合在一起,锁住了半边天空。清晨雨幕下的村庄祥和安静,吃了早饭,村庄渐渐热闹起来。父亲会去肉铺里买几斤熟肉,再去供销社打几瓶散酒,叫来左邻右舍几个相好的朋友一起喝酒。母亲早早发好一锅面,撑起油锅,炸上一锅金黄的油饼或者摊一盆薄薄的茴香煎饼。
我不喜欢吃,一点也不喜欢,每次母亲喊吃饭,我总是磨磨蹭蹭的,不是在摆弄花手绢,就是在数自己的彩色橡皮筋,这些小玩意儿都是父亲赶集时给我买的。只有在父亲眼里我才是个女孩子,才是他的亲妮子。
那时候,农村孩子上学,避雨工具大部分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塑料布,买不起雨鞋、雨伞的居多。遇到连阴雨,我细嫩的脚丫子裹在湿漉漉的布鞋里备受煎熬,放学回到家脱了鞋,脚趾总会泡得发胀。
几年后,能买起雨鞋的人多了,母亲却没有给我们买,三个哥哥都出村上学了,学杂费、生活费让她眉头紧锁。她要面子,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开口向别人借钱,家里不该买的东西坚决不买,比如我想要的一双红雨鞋。
我不敢跟母亲说,只好缠着父亲。我说我们班里的谁谁都有了,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学期一定考进班级前三。父亲没有言语,显然有些为难,最后母亲还是没有把我的要求纳入家庭的开支预算。
我开始逃学,直到老师进了家门,母亲气得跺脚,笤帚把被她高高抡起,重重地落在我的屁股上。我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哭一声,我想用挨一顿打让母亲改变主意。母亲打累了,扔了笤帚把,瘫坐在地上。父亲走过来想要扶她起来,她赌气甩开。母亲揪起我,嚎啕大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的女人流泪。
天晴了,母亲又开始张罗地里的庄稼活儿。她也许忘了雨中的承诺,但我没有忘。我期盼母亲大发慈悲,突然想起一个爱臭美的小女孩玫瑰一样的心事。我期盼下雨,想象着穿上漂亮的雨鞋和朋友们一起在雨里奔跑,在泥窝子里撒欢。我幻想能在朋友们面前挺起胸来。我又害怕下雨,因为我的头顶只有一片塑料布,脚上还是一双沾满泥水的布鞋。
一场旷日持久的连阴雨过后,即使太阳暴晒了几天,农村的道路还是泥泞不堪,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泥窝,路中间是马车碾出的两道车辙,学生们上学只能沿着路边像青蛙一样一蹦一跳往前走,没有踩稳的话就会摔一个四脚朝天。这个场面对于一个爱臭美的女生来说是多么狼狈啊!满身泥水的我哭哭啼啼地跑回家,母亲一阵责备:“着急啥啊,慢点走,就没有个女娃娃样!”
“我要一双雨鞋,黑色的就行。”我满眼噙着泪水哽咽地说。母亲迟疑了半天说:“等卖了棉花,就给你买。”母亲说得敷衍,我听得认真,仿佛看到一双漂亮的雨鞋正在朝我飞奔而来。
等满树的知了都不叫了,母亲还是没有想起买雨鞋的事。这个时候要收秋还要种麦,棉花也到了采摘季,父亲要上课,母亲要天天守在地里。一大车棉花换来一沓大大小小不等的钞票。那几天我表现得非常好,放学回家主动帮母亲干家务,周末去地里干活儿也格外积极,母亲说:“这女子长大了,知道心疼妈妈了。”
身体孱弱的父亲毫无征兆地昏倒在讲台上,村里人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到县医院,母亲陪在病房整夜未合眼,第二天她回来的时候精神恍惚,眼睛布满血丝,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她避开我悄悄地抹泪,大哥、二哥在县城上高中,三哥也在镇里上初中,他们都离开了村庄,离开了母亲,此刻只有我这个老幺女陪她一起守着这艰难时光。
父亲出院了,但依旧咳嗽不止,家里每天都是熬中药的味道。看到父亲喝药难受的样子,我的心隐隐作痛,真想替父亲把病扛过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全家人的无助。母亲目光呆滞,好像是一艘折了桅杆的小船,在大海中随风飘摇。
三个哥哥周末回来看望父母后,开学又走了。母亲不让他们耽误学习,哪怕一节课也不行。我发现自己突然长大了,每天放学就给父亲讲学校里的开心事,父亲拉着我的手,眼睛里盛满了慈爱。他剧烈地咳嗽,脸色青紫,脖子上的血管变粗,我爬上炕为他捶背,他脸上是痛苦和欣慰交织在一起的表情。
那会儿已经是初冬时节了,空气变冷,大地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地里没有活儿了,母亲开始守着父亲,夜里我经常听到他们谈论一些往事。父亲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在静静的后半夜听起来非常揪心,我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寒冷的冬夜里蜷缩在被窝不敢出声,我咬着被角,任由泪水湿透枕巾。
我再没有提过买雨鞋的事,一个12岁爱臭美的小女孩心中已经没有了浪漫,反而多了几分担忧和牵挂。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很高兴,下个学期小学毕业,就能像哥哥们一样上中学了。
母亲陪父亲从县城回来,已日近黄昏。父亲那天的精神很好,他说:“妮儿,明天是你的生日,猜我和你妈给你买了什么礼物?”父亲慢悠悠地从自行车后筐里拿出一个深黄色的纸盒,小心翼翼地打开,脸上是绽放的笑容,他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啊,是一双漂亮的粉红色雨鞋,还有一把淡蓝色的折叠伞。崭新的鞋面透着光,鞋号明显大过我的脚,这一定是精明母亲的主意,这双雨鞋至少可以穿三年。打开雨伞,伞面上是两只白色的兔子围着一顶花蘑菇跳舞。
“我……我……”接过珍贵的生日礼物,我却高兴不起来。我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礼物,母亲一定是听了父亲的多次恳求。我的双眼变得模糊起来,感谢的话酝酿了很久却说不出口。
父亲走后,母亲说,他坚持少吃几天中药,也要满足女儿一个不算太大的愿望。
雨鞋和雨伞一直放在我和母亲的炕头,我舍不得用。初中住校后,每次下雨我仍旧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头顶一片塑料布往返宿舍或教室。周末放假,我深深凝视着雨鞋和雨伞,父亲打开包装一刹那定格在脸上的笑容又浮现在我眼前。
上初三了,母亲说:“妮儿,开学把雨鞋和雨伞带到学校去,下雨了就穿上吧,再不穿,就穿不上了。”我尝试着穿,但是今天的脚已经穿不上昨天的鞋了,我使劲儿把脚塞进去,一个上午,鞋头被脚趾顶了一个洞。周末我把鞋拿回家,母亲让修鞋匠补上了那个洞。我再也没有穿过这双雨鞋,我开始喜欢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总能牵出我遥远的记忆,雨伞撑起了一个少女色彩斑斓的梦。
时光悠悠,大哥二哥大学毕业在离家很远的省城工作,母亲老了,记忆力开始衰退。她不去城里,依然守着老家,说习惯了老家的味道。每年寒暑假,我都回去陪母亲。
每到下雨天,母亲就会给我打电话:“妮儿啊,妈妈该给你买雨鞋了,你现在穿多大号?”每年我都会准时收到她寄来的雨鞋,我专门腾出一节鞋柜存放她买的雨鞋,我不会告诉她,雨中的城市大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人穿雨鞋了。母亲虽然糊涂,但她没有忘记对女儿的爱。
母亲去世后,我整理她的遗物,在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里,发现了那双已经掉色、打着补丁的红雨鞋静静地躺在一个塑料袋中。拿起雨鞋,我的情绪不能自控,眼泪夺眶而出,像儿时那连绵不绝的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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