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4-8-8 10:25:22

花花 王凯平 散文

记忆,恰似弯弯小河,总在我脑际潺湲流淌;又如缕缕云烟,总在我心中飘拂萦绕。

我常常流连在往事的追忆之中。我常常想到孩童时代我们村里的一处处场景:那用辘轳汲水的老井,那长满青蒿饱经沧桑的老碾台,那香味扑鼻的老豆腐坊,那村边堆着麦秸垛的打麦场,那晌午时分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来的袅袅炊烟,那书声琅琅的小学校,那棵又高又大开着黄花的老皂荚树……星移斗转,岁月匆匆,时过境迁,人去物换。如今,曾留着我儿时无尽欢乐的这许许多多的场景,都在我眼前消逝了,没有了踪影。但昔日景物虽逝,绵绵记忆犹存,殷殷情思常伴。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心中,一日比一日,这记忆是愈加清晰,情思是愈加浓厚了。

村里关爷庙南面,那棵老皂荚树下的空地,是我和小伙伴们每日放学后玩闹的场所。老皂荚树东边,是梅奶奶家的院子。

男孩子女孩子,我们几个小孩子,在老皂荚树下喊叫、嬉笑、追跑,玩各种游戏。满头白发的梅奶奶,就常常坐在她家门口的一块青石礅上,或是择菜,或是做针线活,同时看我们小孩子疯玩。梅奶奶红光满面,慈颜悦色,总是笑眯眯的。她看着我们玩闹、疯跑,时不时地冲我们喊上一嗓子:“瞅着点!可别碰着。慢些跑……看摔倒了不是?”

花花蹲在梅奶奶脚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又大又亮的眼睛,也看我们玩。光看着还不过瘾。花花看着看着,兴头涨起来,就“汪汪”叫着,蹿到我们中间,扑扇着两只小耳朵,摇摆着一条小尾巴,绕着我们转呀跳呀,撒着欢儿。花花短腿短脖圆脑袋,长得胖乎乎的。花花的皮毛黑白相间,黑毛儿像是闪闪发光的黑丝缎,白毛儿又像是洁净无瑕的白雪绒。花花模样可爱,性子温顺,叫的声音也好听,我们几个小伙伴,都喜欢抱着它玩儿。

有一回,梅奶奶去小镇子赶集,回家路上遇见了野外流浪的花花。梅奶奶怜惜它,就丢了一块馍给它吃。不承想,花花就一步不离地跟上了梅奶奶,一直跟回到家里。从此,花花就成了梅奶奶的小伴儿,也成了我们几个小捣蛋的好伴儿。花花白天黑夜陪伴着梅奶奶,守在梅奶奶身边,像一个十分听话的乖孩子。

村子里,大人们唤梅奶奶为“梅儿妈”。我们小孩子,就唤她“梅奶奶”。梅奶奶的老伴,过世好多个年头了。她女儿小梅,在县城工作。一到节假日,小梅就从城里回到村子里,看望她妈妈。有时,小梅接妈妈到县城她家里去住。但梅奶奶在城里住不惯。过不了多长时间,梅奶奶就抱着花花,由小梅护送着,又回到了村子里居住……

我们几个小伙伴,在老皂荚树下叫喊乏了,蹦跳累了,就“呼啦”一下子,一齐跑到东墙边,围坐在梅奶奶身边,逗花花玩。这时候,梅奶奶就起身,回屋子里取出好多好吃食儿,给我们高高伸起的一双双捧着的小手手里,挨个儿发红枣、核桃、糖果,还有小动物形状的香甜饼干。这些解馋的好吃食儿,在我们小时候,可都是平日里在自个儿家里根本吃不到的稀罕物。我们几个小孩子,一边吃着嘴儿,一边听梅奶奶讲故事。梅奶奶讲的故事,可不是村里别的老年人说的那些老掉牙的老故事。梅奶奶给我们说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说解放军打“井盖石”的故事……我们听得津津有味,连小花花也入了迷,支着小圆脑袋,一声不吠,只是忽闪着眼睛。

梅奶奶家的院子里,靠着墙角,长着一棵大杏树。到了“杏黄麦熟五月天”的季节,梅奶奶就采摘下成熟了的黄杏,装了一竹篮子。梅奶奶提着竹篮,走街串巷,给邻里街坊送杏子尝鲜。花花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梅奶奶送的黄杏,没有酸味,甜丝丝的,吃着特别爽口。

梅奶奶是个热心肠。街坊邻居但凡有了红白喜事,她都热心去帮忙,手勤脚快,蒸馍做饭,忙这忙那,一会儿也不肯停歇。

梅奶奶又是包粽子的好手。每年端午节前,都有好几家邻居唤梅奶奶包粽子。梅奶奶包了这家包那家,从白天包到夜晚,要忙碌上一整天,才能停下来。带着花花回家里休息。梅奶奶包的粽子,有棱有角,水煮开了熟得好,吃着又黏又香。等着梅奶奶来家包粽子,成了我们几个小孩子每年端午节前心中甜蜜蜜的盼望。

我在村里上完小学到镇上去读初中后,忽然有一天,听说梅奶奶病倒了。她女儿小梅急忙赶回村里,把她接送到城里去看病、养病。到了第二年春天,八十多岁的梅奶奶,终因年迈体弱,享尽天年,永远离别了这活生生的人世间。小梅一家人,把梅奶奶的遗体从县城家里拉回村里老屋。给梅奶奶办丧事的那两天,村里有很多人来帮忙。县上、镇上、村里的好多干部都来了。

这个时候,我才知晓了梅奶奶更多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革命经历:解放战争时期,梅奶奶是村里的农会妇女干部,坐过阎锡山县政府监牢,受过敌人的残酷毒打。县城解放后,梅奶奶被共产党解救出来,回到村里,积极参加土改、支前工作。她送自己唯一的儿子参加了解放军,去前线打仗。她的刚刚成年的儿子,后来随军南下作战,光荣牺牲了。

小梅自幼父母双亡,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梅奶奶老两口收下小梅做女儿,含辛茹苦抚养小梅长大、上学……

村里的干部乡亲,大家伙儿帮着小梅,给梅奶奶举办了一个简朴而又隆重的葬礼。

梅奶奶安葬后,小梅坐在空落落的老屋子里,仍然沉浸在对妈妈的悲伤思念中。几位街坊乡亲陪着小梅聊话儿,想方设法宽慰她。小梅想着妈妈,又想到了给妈妈做了两年伴儿的花花。这两日,她有意无意中,看见过花花,有时卧在院子里墙角,有时蹲在院门外石礅边。小梅就起身在屋里院里院门外寻找,却都看不见花花的身影。花花哪里去了?一位大叔对小梅说:“下午起灵去地里时,曾看见过花花跟在送葬人群的后面。”一位大婶动情地说:“去年秋天,你妈妈送到城里医院后,花花就恓恓惶惶了。白日里,花花孤零零地在村街上游来转去觅食儿;到了夜黑里,花花就回到你家门口,趴在石头礅子边守着。它在等着你妈妈回家里来呀。真是一个有情有义有灵性的小可怜儿!我们挂念你妈妈啊。看到花花这个样子,我们心里就苦楚楚得不是味儿。街坊四邻,不忍心花花挨饿,时常送饭送馍给花花吃。”

送走几位叔婶后,小梅急忙骑车子出了村。到了埋葬妈妈的地里,她一眼看到:在凉飕飕的风中,花花孤孤恓恓地卧在妈妈的坟头边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花花半闭着眼睛,眼角沾着湿湿的泪痕。

小梅看着这情景,心头骤然一紧,鼻头一阵酸楚,泪花止不住涌出眼眶,扑簌扑簌掉落到衣襟上。

小梅在妈妈坟前站立了好长时间。她想着自己的身世,想着妈妈苦难艰辛的一生……

“花花,小可怜儿,咱回家吧!”小梅把花花抱在怀里,凄然地对花花说。

回到家里,小梅端来馍菜和饮水,放到花花嘴边。但花花卧在地上,不吃不喝,仍然一动不动,一声不哼,直到天色黑下来……

第二天早晨,小梅在土炕上一觉醒来,抬头一看,屋子里不见了花花。地面上放着的馍、菜和饮水,还是昨天的样子,丝毫未动。

小梅晓得花花去了哪儿。她不假思索,就慌忙骑车子向村外地里驰去。小梅果然在地里找见了花花。花花趴在妈妈的坟前,脑袋低垂到地面上,两只眼睛闭着,像是沉沉地睡去。花花身子冰凉凉的,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生命的迹象。它死了,死在了主人的坟前。它活着,日日夜夜,不离不弃,忠实温顺,陪伴着它的主人;它死了,还是这样。它的生命,已经和它的主人,紧密地融合在了一起。

小梅一家人,把花花深深地埋在了她妈妈的坟侧。这事发生在几十年前。

花花的故事,是我记忆之河的浪花里,最晶莹最伤感的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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