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raham30 发表于 2024-8-12 15:47:18

离歌(下) 苏二花/中篇小说 七 我喘不上气来,由从张家口民政局那次 ...

离歌(下)苏二花/中篇小说




我喘不上气来,由从张家口民政局那次开始。

一九七一年冬,我寻找父亲到了张家口,未果。之后我从张家口民政局拿到一张介绍信,想顺路去丰镇打问一下,那里有很多山西人。我没想到的是,那张
介绍信直接把我介绍到收容所。此前一年,我已经被大同收容所遣送回家过一次。

我两次被收容所遣送回家,造成不小的轰动,县上和乡里都来人了,轮番给我做思想工作。妇联也来人慰问我,她们甚至带来一个大夫给我做妇科检查。所
有这些放在一九七一来看,是影响极大的奇新,是我做为一个女人的羞耻。

事情如此重大,似乎已不是我一个人的羞耻,是我们家的羞耻,是铁匠营整个村的羞耻。

我女儿反应最为激烈,当场要与我断绝母女关系,我没你这样的妈,她说。你到底要怎样?她问。你看看这个家,她用手指着说。

我随着她的手指环顾家一圈,这个家已经穷到不近情理,猪、兔子、鸡蛋都被我卖了换成一张张车票,而我已经长大的女儿到现在还没有袜子穿。我男人顶
着一头超过他年龄的白发,满面愁容。我则被定义为不良妇女,在人前抬不起头。

意义何在?女儿问。

街上走一遭,背后全是指指戳戳,当着我的面就能相互咬耳朵,就能明火执仗地捂着嘴笑。假如这就是与人和事都能融洽相处,那我与之势不两立。一股气
息自我腹下蹿起,一路火烧火燎却在咽喉处刹住脚,恰恰好好卡在那里。我大张着嘴,成了一条被甩上岸的活鱼,这口气是出不上来咽不下去。

死第一次威胁我。

是在井底下吧,我伸出手,摸到满手冰冷与黏腻。有蛇和蜈蚣打我身上经过,一跳一跳的则是疥蛤蟆。头顶晃荡着光圈,一漾一漾的,像极了方片纸鸢。我
是又把它放飞了?

很快,我用旧的身体开始对损伤部位进行修复,那是未受损组织中细胞的分裂增生完成新的功能与结构,后来我知道,这叫再生。这不是术语,而是人天然
具备的能力,是上天赋予的,如同赋予命运那样不容分辨。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让我不恐惧受伤。这种能力不但皮外伤,就连骨折只要处理妥善都会
恢复得很好。唯一的遗憾是只能恢复一部分,注定会留有瘢痕或缺损,这与受伤的深浅和部位有关。

我一口气拔上来,也就把自己从井底拔出来了。果然,只有人间才有金色的阳光以及由阳光带来的温暖和喜悦,像一块糖,吃之前可能会挨一巴掌但谁又能
抵挡糖的甜蜜呢?

我不知道这对我是不是一件甜蜜的事,但修复后留下的瘢痕和缺损显而易见,我从此呼吸不畅,喉咙上面蹲着个人一样不让我喘气。李卉,这不重要,甚至
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活得够长你就会明白,有很多事你不把它看做是事它就不是事,是不是事只取决于你坚定的程度。

另一种形式的瘢痕和缺损,是你妈从此不再与我说话,她既然说过要与我绝交她就一定能做到。倔强使她鲜明,看上去浓墨重彩。出生和生长在雁门关群山
这一脉的人似乎都有这种秉性,它与天上铺陈的艳丽彩霞一样,也与蓬在长城上的衰草一样,是纯自然生长。

让我出不上气来最终成为病症的,是乌兰察布民政局优抚科的一个工作人员。那是一九八九的事,这位优抚科的工作人员竖起眼睛说,洪武年手里的事了你
现在还要翻?你这是吃饱了没事干尽给我们找麻烦。

我说虽然事情久远但我父亲还未找到,我一个做女儿的能怎么办?一天找不到我就得一天找下去。

他说那你就在你们山西找好了,跑我们这里找是什么道理?

我说我不仅来你们这里找,我是全国各地都找。

你父亲肯定死了,你是在找一个死人。找死人你该去死人该去的地方找。

我出不上气来,悲愤至极:你不是你父母的儿女吗?假如你父亲不见了你找不找?

多年积攒在这一刻爆发,他说什么都行,不该说我父亲死了是个死人。我很不冷静地骂了一句脏话。没想到,从他背后猛地窜出一个小伙子对着我狠狠踹了
一脚,他说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我一脚踹死你。

辉腾锡勒草原的云彩在天上飘,照耀草原的太阳红又红,这只脚就这样踹上来了?在这一脚之下,我前所未有地残破、低矮、老旧,一口气拔不上一口气,
憋闷把我的承受能力往最极致处推。怨恨往实处塞,出不上气是划着的火柴,愤怒是浇在火上的油,我把自己烧着了。

现实是一种具有想象力的存在,它的想象力要超过任何预想。

我是我烧着了的最大受害者。

火势持续三年不能熄灭。

我在大火里翻滚、煎熬,溶化成油又在油里集结成舍利。我烹炼金石为外丹吐故纳新为内丹,我自己是我自己的炼丹炉。那一夜,我把用过的车票以及介绍
信全都填进火炉,亲眼看着火苗把它们吞噬。我多希望过去的和过不去的、前尘和往事俱化为灰烬。我从没有把父亲往死处想,他头发里和身体上的气味从
未从我的鼻子里散去,而他们却说我父亲已经死了?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恶毒的话。悲愤令我气结,出不上气的憋闷是被压在巨大石头下的活物,无论怎样用
力都无济于事。我那样一个蒸腾着体温和气息的父亲,死了吗?如我妈描述的那样,他笑起来嘴是歪的,有着小男孩的坏;如我母亲说过的那样,能一夜奔
走五十里能在暗夜里撞击出火星的身体,死了吗?

我奋力挣扎,试图从巨大石头下站起来。我从不屈服,这是我的天性,也是我秉承的愚直和执拗。修复和再生的天赋让我做到了,我站起来了。但我想不到
巨石是随着我一起站起来的,死死压在我胸口。

此后,我喘不上气的病越来越严重,不用说到处找父亲,就算是白白坐着都出不上气来。

再不能出去找父亲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向外张望和谛听了。

那我就坚持我只能做到的。

逐渐地,张望后谛听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是铁匠营毫无生机和最缺少景致的女人,我不能与邻居在午后扇着扇子聊天,也不能与亲友故旧在久别重逢后
拉着手絮叨,这会耽误我。

会耽误我。你看,雁门关群山是绵延着向前行进的,伸向你所不知道的远方;你听,夜深人静后的阵阵松涛是听信了风的消息,那风来自更遥远。一定会有
我父亲的消息,凭着风,踏着山脉从远方送到我这里。我在接收,我在捕捉,我全神贯注……







时间来到一九九六年。那是清明节后的一个星期六,一位叫王艾甫的老人,蹲在太原市南宫文物市场里随便一个摊点前。他是个文物收藏爱好者,正翻拣小
摊贩装满废纸旧书的麻袋包。

出于偶然,但就是天意,他在翻拣中顺手一摸,一样东西就拿在手里。是一个泛黄的册子,上面“太原战役”和“阵亡”的几个字晃着了他的眼睛。他把册
子迎着光仔细一看,上面清楚写着“六十八军太原战役阵亡将士登记”几个字。

王艾甫曾经是个军人,一个老共产党员,有过不短于二十年的军龄,当下就意识到这册子具有怎样的重要性。他赶忙再次翻找麻袋,后来干脆把麻袋倒了个
底朝天,一共找到四本这样的册子。那时他还不知,他手里拿着的这四本册子所衍生出来的后续与涵义,远远超出他淘拣收藏品的爱好。

经过整理,84份《太原战役阵亡通知书》从时间的缝隙里轻轻滑落,一张纸就是一条性命。很难形容那是轻巧还是沉重,有一个比喻叫命比纸薄,词可达意
但就是不能详细解释。那上面列有阵亡将士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牺牲的时间和地点,但也有一些是只有名字和部队番号,其他都是空白。这84份通知书
上赫然著明“未发出”。

“未发出”,意味着死讯还没有抵达,那上面的烈士还是一个个英武的生命,他们还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顶着隆隆炮火奋力厮杀,他们还匍匐在战场的某
一处战壕,等待冲锋的号角。

王艾甫是个认真的人,为求证未发出的84份阵亡通知书,他找来原省军区党史办高主任。高主任仔细分析、审慎对比,这84份阵亡通知书都是油印而成,印
迹墨色比较粗劣,是当时普遍采用的油墨。纸张也不统一,有连史纸、高丽纸,还有乡间作坊的草纸,甚至还有废纸二次利用。颜色不统一,这正反映出战
争环境下物资匮乏的情形。这些纸张的来源有的是部队自己留存,有的则是战争的缴获品。

再一个就是印章。军队的印章虽然变动较大,但一级和一级的形状不一样,哪一级是圆的哪一级是椭圆的哪一级是方的,都有严格规定。而阵亡通知书的烈
士登记册上面印章不统一,恰好证明是造表单位级别不同。

这些“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是真的。

至于阵亡通知书怎么会流落民间,进而出现在旧货文物市场,这还得从太原战役开始说起。太原战役从一九四八年十月上旬开始,到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四
日结束,一个战役打这么久,是解放战争里最重大战役里绝无仅有的,在战争史上也罕见。

太原战役死亡人数巨大,敌我双方来回拉锯,尸体能把一条沟填平。战斗激烈伤亡也大,填写这些登记表、通知书的人一般是连队的文书,当这个连队打光
拼尽,经办人也牺牲在战场上,没办法再搞下去,只能收拢在一块保存起来。

虽然太原战役结束了,但当时全国的解放战争还在继续,部队调动频繁,没有及时发出的阵亡通知书有可能就遗留下来,最后流落民间。还有一种可能,就
是战役结束后,来不及及时办理的善后事宜就移交地方,而地方政府根本没什么正规的办公场所,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大部分时候只能在老乡家里,或
者连办理交接的同志都牺牲了,这批东西也就流落民间了。总之在战争环境下,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有。高主任说。

求证真伪后,王艾甫开始了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那些锁在柜子里的不是阵亡通知书,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或一具具遗体。锁着的柜子总是发出莫名的声
响,但打开了看里面只是阵亡通知书,很难说清楚那些声响是怎么发出的。

夜晚睡下,一颗子弹迎面而来,一个炸弹轰隆隆落下。更多的子弹在呼啸,更多的炸弹爆炸后卷成热浪。王艾甫身在战场。战场天崩地裂,硝烟正浓,到处
是牺牲的战友,他无论推哪一个都推不醒。冲锋号骤然吹响,王艾甫意识到是该他接棒上阵了,他的战斗是挽起烈士们的尸骨,把他们交到各自亲人的手
里。

“为烈士寻找亲人,送烈士魂归故里”——命令已经下达。王艾甫猛然坐起,他是个军人,既然接到命令那就得执行。

柜子里的声响戛然而止。

王艾甫一下明白,这是命令,也是阵亡通知书上所有阵亡战友对他的嘱托和希冀。

然而事情又不那么简单。从一九九六年到二00五年,他手里的阵亡通知书一个没有送出去。按照通知书上面的地址打出去的电话、发出去的信件,他没有一
个得到回应和落实。



十年过去了。

六十七岁的王艾甫渐入老境,但他的任务还未完成,一个不能完成任务的军人是多么窝囊啊。没有完成任务的军人连死都不敢,万一见到烈士的英魂他该怎
么说?

为把消息传递出去,王艾甫想尽办法,其中之一是做了很多展板,举办许多场展览。烈士陵园、红色旧址、博物馆,能去的地方他都去,就盼着能把信息传
递出去,能有人来联系他。

但还是那样,没有任何消息反馈,努力是石头,投向现世的海连个涟漪都不泛。算来,太原战役距今已有六十年了,时间越久,阵亡将士们英灵走得越远,
就连悲伤和思念也逐渐模糊不清,时间是落下来的灰尘,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同时也填平战场上的弹坑。但总有什么是没有平下去的,在阵亡通知书未曾抵
达的年月里和阵亡通知书没有抵达的家庭里,那些扭曲了的和压制的、磨损了的和耻辱过的,怎么平?如何安?

王艾甫想不到,也正是这个具体的六十年成为转机,事情从这一年开始转入一条新的轨道。

二00五年是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山西做为抗击日本侵略军的主战场,是全国纪念抗战活动的一个重点省份,省里牵头举办了一个大
型展览。王艾甫参加并展览出“日本侵晋罪行实录图片展”,成为展览中的一个重点。他的藏品展出后,在社会引起很大反响,吸引了多家媒体关注,由
此,那84份烈士阵亡通知书开始拂去时间尘埃,正式发出闪亮的召唤。

多家媒体对王艾甫和他“未发出”的阵亡通知书进行了追踪报道,把王艾甫和他的阵亡通知书往更广阔处推送,向着广袤大地发出寻找讯号。

豁口由11位湖北籍烈士首先冲开。《武汉晚报》汤记者来山西跑纪念抗战六十周年活动的稿子,看到王艾甫拿出的阵亡通知书后很是吃惊,尤其里面居然有
11外湖北籍烈士,更让他觉出了其中不同凡响的新闻价值。这是二00五年六月十七日。

汤记者回到武汉后,一个《寻找湖北11位烈士的亲属》的报道立刻见报,11位烈士的名单全部登在《武汉晚报》上。当地省市民政部分看到报纸后迅速做出
反应,11份烈士名单相继出现在湖北各地民政办公网上。

终于枣阳市民政局提供出一个线索……

到十月二十三号,84份阵亡将士通知单上,第一次有烈士的家属被找到。

十年了,终于有了第一步。苍天在上,下有埋人黄土,每一寸都神秘莫测,走在上面会发出开裂的声响,那是山脉在崛起,那是大河在奔腾,那是任何盛大
都不能达到的地方,却经不住最细微的撬动,因为那充满情感。







一只孤雁飞在雁门关群山画下的黛色线条上,它那么孤傲地飞翔,是背着一个世人不知的秘密吧。大雁的确是在群山之上,但又始终在白云之下。你看那飘
荡在无垠天空下的白云啊,总是高不过天空,聚了散散了聚,最终成了无根的飘絮。我身处人间但始终仰望天空,就像大雁不会因为孤独就放弃飞翔,就像
白云不会因为高不过天空就不化作连绵细雨,就像我决不结束向外张望和谛听。

这些年应该是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吧。女儿上学走了,女儿参加工作了,女儿把女婿带回来了;我的男人进进出出很是忙碌,家里多出很多东西,穷已经不
再是这个家最大的问题,逐渐走向丰衣足食。我是被封在牛皮鼓里的,能感受到激烈的鼓点,也能感受到由此带来的节奏和振动,但我无法融入。我心归拢
不到一处,它的每一片和每一个连接处都在向外张望和谛听。女儿一直不和我说话,她声势浩大的叛逆期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收场收得悄无声息。她懂事和
长大比周围人要早,这多少有点让人心疼,我倒情愿她是自由奔放的,一如周围年轻人那样把青春的长发飘起来。

就像我的母亲因为铁匠营给了她太多哀伤与悲痛,她就一定要用二十袋白面把自己换到雁门城一样,我的女儿也是,她发奋读书熬坏好几个电灯泡,才把自
己考到太原市。李卉,我想对你说的是,你妈虽然去了太原但她对雁门关感情深厚,我肯定她从未真正离开过雁门关群山,也从未与我真正决裂。

这些年,你妈一直在帮我寻找父亲,她给全国各地民政局打电话发邮件,还通过侨联和统战部,把寻找扩大到日本和台湾。这些我都知道,虽然她一直不和
我说话,但已经开始理解并接受我。她想给我一个惊喜,以冲开我乌云遮盖的人生。我想,这是岁月教会她如何体谅,又重新规定了她衡量事物的标尺,毕
竟,比生活更重的是信念,比岁月流逝更结实的是爱。

霍玉华,吃饭了。我男人喊了我一嗓子。这是二00六年四月二十一号中午。

吃饭之前,我得先把鼻子里的氧气管拔开,我喘成这个鬼样子,与一只破风箱没什么两样,这些年多亏我男人的悉心照料。饭是小白菜烩豆腐,另外配有一
碟子胡萝卜拌西芹和一碟子鸡脯肉,清淡饭菜有利于我喘不上气的病症。

电视机是打开的,是我们吃饭的背景,我们边吃饭边看电视。前一天女儿打来电话特意嘱咐过,一定要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山西电视台《午间新闻》。

方寸电视里闹哄哄演绎着人间事,铁匠营因此与天南海北相隔不远也连接甚广。我吃着小白菜烩豆腐,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多年
向外张望与谛听将在这一天得到回应和补偿。

山西电视台《午间新闻》的“党建”栏目正报道王艾甫义务为烈士寻找亲人的事迹。电视里,王艾甫头发全白,手里拿着《阵亡烈士登记表》,说出它们的
来历以及其后的故事。

我放下筷子,把氧气管插入鼻子。我敏锐地嗅到命运发出的味道,它在重大节点或转弯处所氤氲出的气息开始侵袭我。我看到,电视里滚动播出烈士名单;
我听见,主持人逐字念出:霍小三,部别:六十八军二0四师六一一团;职别:排长;年龄:三十一岁;籍贯:山西省山阴县一区王二沟村。入党时间:44
年8月。

我脑袋里进了一道闪电,于乌云中开裂,强光之下树木、山川、鸟兽、河流遽然清晰。这闪电又倏忽熄灭,天地合上眼睛一样再次黑暗。霍小山,王二沟
村,一些光斑在黑暗中跳跃,如萤光烛火,是吉光片羽。我调换一个坐姿,大口呼吸。我男人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拿个小本本记下热线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王艾甫本人,这可亲可敬的人啊,这大恩人啊。接起电话,王艾甫听明白了我的雁门城土话,立刻找来登记册。然而我的信息与他登记表上的
消息不大一样。他登记表上的名字是霍小三,而我父亲的名字是霍小山。还有,我们是雁门城铁匠营,而他登记表上写的是山阴县王二沟村。他说与资料不
符,不能确认这名烈士就是我要寻找的亲人,抱歉。

我失望至极,但听上去王艾甫的失望好像一点不比我少。

他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我都还没想起来说声谢谢呢。

放下电话,我脑子里再次劈过一道电,王二沟村,那不正是我父亲带着我放飞纸鸢的村子吗?很多很多年前,我妈带着我逃荒要饭,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到
我父亲,他把我们带回铁匠营,随后又带着我们娘俩搬到更隐蔽的王二沟村。我父亲身份特殊,不能轻易暴露行踪,他总是早出晚归却在阳光最灿烂的那一
天带着我出去奔跑。那一天,我们一起在金色的阳光下放飞方片纸鸢,那一天,我发出有生以来第一声笑。父亲头发里的和身上的味道在那一瞬间打通时间
关卡,回到我的鼻子里。

父亲啊,我找到你了!

王艾甫再接电话时也很激动,他说查过资料了,铁匠营和王二沟村相距不到三公里路程,这两个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都属于山阴县,后来才划归雁门城。

“霍小山的墓地也找到了,在太原市双塔烈士陵园。”他说。

李卉,你怎么能问我那一刻的心情呢?奔涌而至的消息袭击着我,我已不复存在何论心情。我是无数个麻点汇聚后再生出来的我,它们杂乱无章又纷至沓
来,它们各怀心思又各树旗帜,在它们聚拢之前我不明所以,在它们聚拢之后我恍若再生。思念了那么多年,寻找了那么多年,跋涉了那么年;血泪那么多
年,刻骨那么多年,哀恸那么多年,离乱那么多年,假如时间有重量那它重量几何?又消解在哪里?

确实是已经去世了,死了。这是个一直存在的影影绰绰,我母亲明白我妈明白我也明白。但我们一直不认,我们一直在寻找。我们要找的那身体,是能在暗
夜里撞击出火星的身体,是与雁门关群山有着同样紫色的眼睛,是用老杏树明油补过的脑袋;是笑起来歪了的嘴,有着小男孩才有的坏;是突然放的一个
屁;是阳光下指节如竹节泛起的微微品色以及头发里和身体上发出的味道。那身体,是我们的弟弟、丈夫和父亲。

这至关重要。

一股风陡然从我脚下卷起,拂起我的裤脚我的衣襟我的领口我的头发,在我耳边飒飒作响。我的母亲和我的妈随着风并入我的身体,我们合成一个。一切都
在风中鼓荡。那么多年的时光化为一股风。风从未如此动情动容。

玉华——我听到父亲呼唤我的声音了!这是我一直保持张望和谛听的修炼出来的功力,我听到了。我母亲和我妈也听到了。我们悲欣交集。

我听到了我就要奔赴我的父亲,想来父亲已经等我很久。

早晨四点出发,走五十里路我来到镇上,坐上开往太原的汽车。我毫无倦色,呼吸畅快,我等不及。

女儿在太原接到我,我们一起找到好人王艾甫。不巧的是这一天还有来自河北一行十多人的烈士寻亲团,他们也是经过王艾甫的认真核实后,来太原双塔寺
烈士陵园寻找离散多年的亲人。

我等不及,我说了我等不及。也不是我等不及是我父亲等不及,他一直在呼唤我:玉华,玉华——

王艾甫和电视台的记者调集车辆安排大家一起前往祭扫,我已经坐上女儿的车先出发了。你找不到的,里面很大。王艾甫追在车后喊。

果然,烈士陵园里烈士的坟茔纵横交错,别说我从未来过,即便是对陵园布置非常熟悉的工作人员,要在这迷宫一样的墓地里准确找到要找的人,也得费一
番功夫。

我想不到,居然有这么多坟茔。居然,是有这么多坟茔。车在长长的甬道中穿行,一块块凸出地面的大理石墓碑从眼前掠过,每一个墓碑下,牺牲的是谁家
说过“姐姐莫哭”的弟弟,是谁家抱着女儿奔跑的父亲,又是谁家英武的丈夫,谁家顶梁柱一般的儿子?是谁家磨耗身体到死都没找到的亲人,又是谁家用
那么多年张望和谛听过的骨肉?

车在前行,墓碑隐匿在一排排一行行苍翠松柏中,一块块向后闪过。车轮胎摩擦地面是蚕食叶的沙沙声;风过松柏是柴炉煮水的呜呜声;涛走云飞,犹如金
石相击;鸟在呖呖,松鼠刷啦跳到另一条枝杈上。玉华——我听到父亲的呼唤,他拉了我一把。

停下。我的手势果断而迅猛。

嘎,我女儿猛然刹车,车胎青烟腾起,地面留下两道黑色车辙。车门打开,我缓慢从车上下来。脚边,就在我下车的脚边,一块乌黑的大理石闪着青色的光
芒,我用衣袖拂去落在上面的灰尘,准准的,这正是我父亲的坟茔。

后来,王艾甫把这个称为“奇迹”。你不可能知道你父亲的准确位置。他说。

准准的,我站在我父亲的墓碑前。霍小山三个字是嵌进大理石的,方方正正,其中“山”的一竖里正爬着一只急匆匆的蚂蚁。我双腿一弯长跪下去,三束鲜
花款款放定,四个长头深深磕下。在我们铁匠营,如果故去的老人听不到儿女的一声哭喊,就断不了阳间的牵念,过不了奈何桥。

唉——走嘞!我一声长啸。宫商角徵羽,阴阳上去入,我长歌当哭,哗啦啦惊起一群白鸽,它们带着鸽哨直插云霄。万顷松林在摇摆中震动,声如波涛。斜
阳陡然翻落,天空铺出万丈彩霞。

一曲离歌自空中而下,那是谁在歌唱,高邈而空灵: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一九四八年十月,太原战役激战正酣。这月十七日深夜,西北野战军第七纵队奇袭牛驼寨的行动悄然开始。

九连一排,我父亲手脚麻利地把携带在身上的铁锹、水壶、小碗都用皮带或绳子绾紧,扭头看见三班机枪班长陈裕正往口袋里装干馍馍片,我父亲不由歪嘴
一笑。他把自己的毛巾放到陈裕手里,悄声说,那么爱抽旱烟,烟瘾上来光嚼馍片不够,还得往嘴里塞毛巾。

陈裕借着夜色看看我父亲塞给他的毛巾,觉得有必要问一声去去疑,他说一排长啊,你这是擦什么用的毛巾?我父亲又是歪嘴一笑,白色牙齿在黑暗里闪了
一下,说还问呢,我也想问问你你借炊事班和面的小盆,到底用来洗过脚没有?

嘘——连长盖克回头示意,不许出声。我父亲和陈裕彼此递个眼神,行动还没有开始呢。

厚云层遮住月亮,整八点,第七纵队在柳沟村党支部书记赵柄玉带领下,从秘密山道直插牛驼寨。山道在向前移动,那是我父亲和他的战士们在悄无声息地
前进。急行的脚步惊动了路边一只翘着尾巴的蝎子,它不太确定是该静止不动还是该急速逃窜。

牛驼寨位于太原城东北5公里处,可屯兵5000人,由3个集团阵地构成环形防御工事,10个主碉堡为3个集团阵地的支撑点,其中10号碉为最大碉堡,位于阵
地的中心和制高点,由此而下有11层劈坡。守军为阎锡山独立团第十总队主力和第六十八师。

衰草蓬杂,银霜满地。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当战士们冲上碉堡大喊一声“缴枪不杀”,敌人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西北野战军七纵奇袭牛驼寨首战告捷,歼灭敌军第二十七师一个整团,占领8个阵地。这是1948年10月18日,天还没有亮,战斗已经
结束。隆隆炮声只在远处响起,那是另一部正在攻占大小北山头。

九连占领的碉堡里,战士们靠着墙坐下休息,陈裕终于能消消停停点一锅烟抽了。好几个战士都闻着烟味围过来,一个一个全是馋痨鬼模样。毫无例外,陈
裕把烟锅首先递给我父亲,我父亲歪嘴一笑,接过来猛抽两口,闭起眼睛深深地享受。

陈裕说就没见这种劈坡,把山削齐一层一层叠起来,每一层和每一层能隔丈余,多达十几层。我父亲靠了墙与陈裕并排坐下,说你还没见外壕深也有三丈多
呢。盖克过来,抢陈裕的烟袋,没抢到,也并排坐下。

到此时,我父亲和他的战友们都还不知道,他们将迎来太原战役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恶战。

朝碉堡的瞭望孔向外望去,还没有见过这么多花样繁多的碉堡,主碉、副碉;炮碉、机枪碉;半班碉、排碉和连碉。高碉、低碉、人字碉、十字碉、方碉、
圆碉、伏地碉、半径碉犬牙相错如在大地上摆开的棋阵。这些碉与碉彼此有坑道相连,碉堡与碉堡之间、山头与碉堡之间构成严密火力网,既可相互支援又
能独立作战。我父亲看着,猛地打个冷子。

怎么了老霍?盖克问。

没什么。我父亲回答。他看到盖克身边多出一个青皮少年来,就问这娃娃你谁啊?我不是娃娃,我叫邢发奎。果然不是娃娃,变声期的嗓子里全是男子汉雏
形,毛躁又急切。我父亲歪嘴一笑,说那你是发奎哥啦。大家伙都笑了,把邢发奎给笑急了,说我真不是娃娃。满嘴河北话。

传来消息,十五纵攻下石儿梁、尾巴沟等地,与七纵南插之部汇合。牛驼寨已经到手,就等着手掌合拢稳稳拿下。

抓紧休息一下。盖克说。

就在我父亲闭眼打盹的时候,一声炮弹炸响在他的身边。丢失牛驼寨,敌人似乎回过味儿来了,组织力量进行大规模反扑。敌军在炮火掩护下发起进攻,一
时间炮弹与子弹雨般密集,被炸的土地翻卷成大海拍向礁石的巨浪,隆隆炮声和呼啸的子弹充塞天地之间,震得心脏和肌肤蹦蹦乱跳。

不到十分钟时间4号碉堡已失。

4号碉堡又称庙碉,环视其他几个阵地,是几座碉堡的关节所在。敌人重新占领碉堡后,立即向我父亲所在的九连猛烈扫射。

“一排撤回5号阵地!”

三营副营长重新布置兵力,防止反扑。九连和十一连被安排在5、6、7号碉堡担任一线防御,营重机枪连配属到九连。一营三连配属三营指挥,安排在阵地
左侧的3号碉堡担任防御,十连在营指挥所附近,担任第二梯队,准备随时支援九连、十一连战斗。营部设在距前沿阵地六百米处一个坑道里。

“各连迅速进入阵地,加修工事。”

我父亲接到指令,带领一排撤离5号阵地,参与工事修筑。

工事修好,天色大亮。我父亲和战友们刚刚把一块食物放进嘴里,密集的炮火再次呼啸而来,强大的冲击波能把整个牛驼寨掀翻,同时3架敌机向九连和十
一连阵地轰炸。

子弹和炮弹在飞,落在脑袋上脑袋开花,落在大地上大地开花。

敌人的炮弹和机枪之密集前所未见,丢失的庙碉成了敌人的指挥碉,这个碉的工事最为坚固,且庙碉除了主炮碉外,四周尚有4个暗碉形成火力网。与此同
时,敌人新增援军在炮火和飞机的掩护下向九连阵地发起进攻。

“一排重机枪扫射。二排手榴弹和炸药包压住对方反扑阵形。”连长盖克在战壕里指挥,“三排,以侧火力向敌人夹击。”指导员庄占池不顾炮火轰击和机
枪扫射,突然从战壕跃起,端起轻机枪冲向阵地前沿。

激战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打退敌人的进攻。

土地灼热,硝烟弥散,阵地上到处是尸骸,分不清敌我。连长盖克和指导员都牺牲了。我父亲抱着枪大口喘息,猛地想起什么,急忙转头四处寻觅。还好,
趴在战壕里的陈裕抖落身上厚厚的焦土,抬起头来。

他还活着。我父亲歪嘴一笑,眼睛却湿了。

这时魏占山弯着腰从战壕转弯处过来,把两个写满字的条子给我父亲和陈裕各塞一个,嘱咐:务必放上衣兜里。条子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籍贯和部别。我
父亲把那条子装进上衣兜里,陈裕却轻蔑一笑,随手把条子一扔。

你干什么?我父亲惊讶地问。我死不了。陈裕对着我父亲一笑。他一脸黑焦土,笑起来满脸全是牙。话未说完,轰地一颗炮弹炸响,又一轮轰炸和扫射开始
了。百门多山野榴弹炮交叉猛轰再加上飞机轰炸扫射,天地间成了炮弹交织的网。

敌人主力在往前冲,距离十一连阵地前沿只有五十米。

“重机枪压制。”我父亲大喊一声。几个班的重机枪猛烈扫射,营重机枪连和九连、十一连的火力交叉。三班机枪班长陈裕,端着机枪向敌人反扑队形扫
射。一排子弹扫来,陈裕牺牲。

副班长李强接过班长的机关枪向敌人射击,中弹牺牲。

新战士小华接过机枪,向敌人扫射……

河北口音的娃娃哥邢发奎接过机枪,向敌人扫射……

机枪再次被接过,向着敌人……

机枪再扫射……

机枪一直没有停……

我父亲和十一连指导员李福祥,指挥一排战士们甩出一排排手榴弹。勇猛激战之下,敌人根本无法接近阵地结合部。

一个小时后,敌人被再次打退。

营指挥所的坑道被炸毁,我父亲去挖坑道,救出堵在里面的人。到这时,我父亲的一排只剩下3个战士。

喘息未定,第三次反攻开始,这一次比前两次更凶残,百多门大炮连续几个小时不断地将炮弹打来。炸裂的土地一再翻起来又落下。炮击之后是反扑,反扑
之后再炮击,不到三百平方米的阵地,落下万多发炮弹,炮弹轰炸下的焦土有两尺多厚。

黑夜接替了白天,给烧焦的一切降温。战场上牺牲的战士尸骸来不及清理,都默然沉在夜的深海里。

双方伤亡过大,到19日,整整一天敌人没来进攻,但也整整炮击了一天,这一天阵地上又落下近八千多发炮弹。

支前民工昼夜不停地往前方运送物资,其中最稀缺的是棺材。新打制的棺材来不及上油漆,白茬处还散发着木头的气息。战士们争抢棺材,他们争着把自己
的名字写在棺材上。

20日一早,阵地再次遭炮火轰击。由于工事尽毁,这次人员伤亡更大。到此时,我父亲所在九连,只剩下8人。这8人受命与十一连所剩9人一起前往二营阵
地。他们接到命令:全体战士上好刺刀,与突入阵地前沿的敌人拼搏。

不久,阵地上的喊叫声响成一片,我父亲和战友们在迫击炮和重机枪的掩护下,向突入五连阵地的敌人扑杀,靠手榴弹和刺刀把敌人一次次打下去。三排长
周玉亭和敌人拼刺刀,刺死了敌人自己也被炮弹炸起的土埋掉半个身子,人都已经死了还端着刺刀做拼杀状。十一连指导员李祥福和敌人抱在一起,人已牺
牲双手还扣在敌人的脖子上。副连长连刺3个敌人,端着刺刀牺牲。我父亲与敌人拼刺刀不输,接连撂倒好几个冲上来的敌人。一个敌人从后背袭击他,他
脑后生风躲过致命一击,反手一枪托砸在敌人头上。也正在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颅。

天上的太阳红了,天上的太阳黑了。我父亲看到雁门关群山了,大雁划过黛色山脉画下妩媚的线条,莜麦在风中摇曳。我妈拉着我的手向他跑来,他们彼此
不说话却眼眸迤逦。我张开手迎着我的父亲奔跑,我们身后是一个飘摇翻飞的方片纸鸢……



21日拂晓,烈士们陆续被抬到营盘广场,由从师、团宣传队抽调上来的十二人组成“处烈队”,负责处理烈士后事工作。司令员给处烈队下了命令:

一烈士从火线背下来只许用担架,不许用车拉。

二对烈士要详细登记,名、尸准确,籍贯无误。

三记下所有特征,以防重名混淆,又便于无名烈士的查对。

四移动烈士要轻手轻脚,不可碰撞。

五烈士伤口要包扎,要用热水净身净面,不许留有血迹。

六团首长要到烈士墓进行慰灵式。

七给烈士穿、脱衣服要轻喊其名。

八在可能的情况下,入殓、安葬要接近地方风俗。

九无名烈士必须查出真实姓名。

……



处烈队在太原城外西村安置烈士遗体。从烈士上衣兜里找出写有姓名、籍贯的布条,战士王华照着布条念:盖克,十九团三营九连。职别:连长。三十三
岁,湖北竹山县人。入党时间43年1月。处烈队副队长杜岩庭负责把信息登记在册。处烈队战士们换下盖克的血衣,全身擦洗干净,给穿上寿衣,装进棺
材,做好标牌然后埋葬。

李强,职别:副班长。年龄:22岁。籍贯:湖南省衡阳县双苇塘镇。李强头部中弹,半个脑袋血肉模糊。处烈队战士们一边给他换衣服,一边喊他名字:
“李强,侧一下身子。”“李强,抬一下腿。”喊着喊着,声音都哽住了。

李福祥,职别:指导员。年龄:29岁。籍贯:山西省道东村。入党时间1945年6月。李福祥是和敌人抱在一起死的,手指还保持着抓抠动作。处烈队战士用
热毛巾敷他的手指很长时间,那手指才平展开来。

邢发奎,职别:战士。年龄:17。籍贯:河北省深泽人。处烈队一个战士一下哭出声来,邢发奎是他老乡,两人一起报名参军。邢发奎此时眼睛微张,脸上
浮着一层浅浅的笑。谁也不能知道这个17岁的娃娃哥在牺牲的那一刻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以致表情如此安详愉快。

霍小山,职别:排长。年龄:33岁。籍贯:山西山阴王二沟村。入党时间:1944年6月。我父亲睁着眼睛,瞳孔是黑紫色的。给他擦洗身体的战士发现,他
后背里还嵌着一块不小的弹片。此外,他左大腿右侧和右肋下方都有被子弹击中后留下的伤疤。还有,他的头颅上除了有子弹伤,还有一道旧的裂口伤。

登记到93号时,揭开被子,里面是一件破军袄包着一堆血肉混杂的土,用军服和布条缠裹着,布头上用钢笔写着:魏占山,三连六班。

登记到113号,这是位整个头部被炸烂的烈士,衣兜里没有布条,身上各处也没有相关的文字证明,只有后腰别着被炮弹炸断了的半截烟杆,茬口新硎。



1948年11月12日晚8点,我独立团第六旅集中四个营的兵力在炮火掩护下,向牛驼寨主阵地4号碉堡和8、9、10号碉开始全面进攻。由于工事坚固和敌人炮火
阻挡,进攻部队伤亡很大。战士王华在这场战役里牺牲。王华,一九八师四团特务连。职别:电话员。年龄:21岁。籍贯:湖南通县鸡票山村。王华曾经被
抽调到处烈队,擦洗过我父亲的遗体。

要想夺回4号庙碉,必须先攻下围在它四周的4个暗碉。

11月13日凌晨2点30分,在团营炮力掩护下,三连连续两次爆破,先炸掉北面的暗碉。经过一个多小时战斗,庙碉外围4个暗碉全部消灭。13日凌晨4点,重
机枪连用火力封锁庙碉敌人抢眼,掩护二连一排爆破。战士们迅速接近碉堡底下,用二百五十多公斤炸药连续爆破,把庙碉炸出一道高2米宽1米的口子。二
连战士迅速冲进庙碉。早晨7点30分,10号阵地的敌军在炮火支援下向8号阵地进行反扑。到晚上7点30分,人民解放军占领整个牛驼寨阵地的10个碉堡。杜
岩庭在这次战役中牺牲。

杜岩庭,六十八军二0二师五团三连。年龄:29岁。职别:文书。籍贯:甘肃岷县。杜岩庭曾经被抽调到处烈队负责阵亡战士登记。随着他身体轰然倒地,
他一直背着的书包散开,一沓登记册从书包里滑落散了一地,那是还没来及上交的阵亡烈士登记表。

炮弹还在飞驰,血肉还在飞溅,硝烟还没有散开,一阵风吹来,那一沓登记表的纸页飞起来,向着四面八方,向着无垠天空。



十一



李卉,这就是我,和我们的故事。

我说过,无论是我母亲还是我妈,是我父亲还是老魏,他们都已经去世多年。由于时间久远,我所讲述的故事,年代不一定精确,逻辑也不一定通顺。我
老了,脑子经常犯糊涂,就比如你现在问我有没有吃过早饭我说不清楚,同样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我母亲到底是不是我亲妈我也照样说不清楚,我到底是不
是名叫霍玉华我也不记得了。把父亲的姐姐叫做母亲,这似乎也不合理,那我也不去更正,就像他们说我是最没有感情和景致的女人一样,我不去矫正。经
常打盹让我分不清梦里梦外,里和外对我来说不需要那么分明,我现在已经能够与人与事融洽相处了。

故事只是故事,我讲的是我的,你听的是你的。至于你说你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那就只能谁看到是谁的了。

无论如何我都得谢谢你陪我来烈士陵园扫墓,还带来这么一束花,我想我父亲是喜欢的。他若泉下有知,看到这样娇艳的鲜花以及如同花朵一样蓬勃的你,
一定会笑得心满意足,像任何一个在铁匠营靠着墙根晒太阳却突然看到后辈儿孙向他走来的老汉那样,慈祥而平实,那是他的理想。鲜花是你带来的消息,
我父亲终于看到这消息在灿烂的太阳下自由自在地盛开,他没有悲伤。

李卉,为我父亲焚一炷香吧,他值得你这样做。你出生太原,对太原有深厚的感情,而我虽然不知道出生在哪里,但铁匠营的确是我父亲和我母亲出生的地
方,没有他们就没有我,所以那也该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对它深有感情,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我回去了,也就都回去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来给父亲扫墓
了,我老了,这次回去铁匠营,下一次不一定还能来。



(全文完)<br>标题 : 离歌(下)苏二花/ 中篇小说<br>联系人:Abraham30<br>手机号:离歌(下)<br>微信:离歌(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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