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罗密心经 发表于 2024-8-12 15:51:47

离歌(上) 苏二花/ 中篇小说 一 后来,日本人输了,投降了。 可是我 ...

离歌(上) 苏二花/ 中篇小说




后来,日本人输了,投降了。

可是我母亲还没有找到她弟弟。仇恨如巨石,朝着最深渊处跌落,弥漫起的尘埃把我母亲湮没。李卉,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我是说假如连仇恨都没有着
落,还能拿什么来支撑?我母亲一下没了主张,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

我的母亲,她是那样一个人,有着荆棘样坚毅的品格以及极度顽强的意志,这与她表面呈现出来的单薄很不相符。像一柄薄刃,自身没有太大的重量也看不
出有怎样难以隐藏的锋芒,却有着轻快的决绝和凌厉的上翘。这倒不是她天生异于常人,而是经过时间和时间里的苦难磨砺才能形成的模样。她的弧形曲度
避免了坚硬,却有效保持住自己刃口的弹性。相较而言,她骨骼结实而匀称,这注定她很难轻易被折损。她神情冷漠而淡然,从而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孤
傲。我不知道孤傲作为一个女人的秉性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它意味着不会变通或者没有回旋余地,我很难说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越是沉静就越是
坚决,像武士的眼睛,一旦睁开就必定闪动锐利而凄清的光芒。

如同没有一张图画是没有故事的一样,一个没有故事的武士也没有灵魂。我既然敢于把我母亲比作武士,那她的故事我也一定要从头说起。

那是一九二一年的春天,雁门关的冰雪才刚刚消融,一些有着强大生命力的绿色在山石缝隙和铁样灌木尖顶处冒出。这绿色本应是柔软的,然而,我母亲却
在这柔软的季节里收到最坏的消息,她爹掉下悬崖。

雁门关名不虚传,它黑紫色的山崖是铁铸的,每一块崖石都是命运故意留下的茬口,有着割裂一切的锋利,就算有春天绿色的柔软也不能中和。站在山崖我
母亲朝下看去,她爹连同骡和骡车一起,散落在悬崖之下。那是怎样一幅场景啊,一旦入了眼睛就如楔子楔入墙体,再难起出,即便起出也必然留下深刻黑
暗的疤痕。骡车碎裂成片段,那头曾经勤勤恳恳的黑骡终结了辛劳的一生,死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上往下看去还没有一条狗的体量大。这简直是对它辛劳一
生的最大讽刺,明明它干过的活和使过得力气超过一整个山脉。而我母亲的爹,折叠在凸起的岩石上,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

我的母亲,手里拉着她弟弟,呜啊哭出声。她的哭声惊起栖息在悬崖里的一头苍鹰,它张开阔大的双翼射向天空。我母亲哭,不是因为她懂得了死亡与隔
绝,也不是领悟到上天残忍的原笔原意,她只是被黑紫山崖的茬口、被上冲的孤鹰以及折叠的爹、被到处都是坟冢的雁门关所逼迫和诱导,而有的本能。

呜啊——我母亲的哭声上去的时候高亢而苍凉,是骑在鹰背上直插云霄。落下来时候清脆伶俐,如翻飞的胡燕,是小女孩的惊慌失措。

上天的残忍在于从不为哭声所动,无论多么大的哭声都不。世间是由哭声构成的并且不断叠加,而人总是以同样的哭声宣告自己的不幸,令上天无法体察具
体的每一个。何况,黑紫色的雁门关最不缺的就是哭泣。

姐姐,莫哭。这时,我母亲的弟弟发出声音,他说姐姐,莫哭。我母亲的手被弟弟反握住了。弟弟的手不大,与他的声音一样有着没有长大成人的孱弱和纤
细。我母亲比弟弟高不出多少,侧脸过来看弟弟,恰好与弟弟紫色的眼眸对接。那是与雁门关相同颜色的紫,是山高林密和白骨累累的紫,是厮杀震天和山
岳崩颓的紫,在与光线相接对齐的刹那闪出异能般的光亮。我母亲很是吃惊,一下就收住哭嚎。弟弟说:姐姐,莫哭。

就是这句话成为我母亲一生的起兴,定下她此后活在人间的风格、情感、节奏和走向。姐姐,莫哭。我母亲在她弥留之际这样对我讲述,她说她与弟弟的眼
睛对接那一天才是弟弟真正的降生,他手上的热度和力量远远超出他的年龄。他的眼睛是紫色。紫色是雁门关的颜色,成就着雁门关横扫八荒、纵贯千古的
名节和气概。假如紫色就是弟弟,那还有比这更大的靠山吗?

李卉,这是我母亲的开始,然而她的一生已经结束,我只能按照我的认知和明暗层次来复述,这其中的虚实对比与色相饱和,不可避免地携带我个人的意
识。没关系,你只要感受故事里的流动与变化,体味人物的体温和气息,就够了。我讲这个故事不是要向你说明什么,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在说明什么。

就像我母亲的爹,在雁门关山脚下的铁匠营村种地、开油坊,积攒了那么多年才有了一头枣红色的骡。为与这头骡相匹配,爹粜了三大瓮莜麦,才打造出一
辆骡车。爹的脸色开始壮丽,气势也随之豪阔,他说等着吧,只要一年时间我就能让你们吃上白面。爹说着照骡屁股狠劲拍了两巴掌。骡立即尥起蹶子,那
是很有本事才配有的脾气,是从不畏惧艰辛并有绝对能力才能有的表现。那一刻,爹笑了,娘笑了,我母亲和他弟弟也笑了。他们的笑有着各自的特质,随
着他们各自的脉搏与体温,在夕阳卡在两山之间,在蓬草相互对撞结籽之前,在炊烟缠绕树林之中散发。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枣红色骄傲的骡子与这体面的骡车,民国九年,爹被征召到雁门关去修阳集公路。这条阳明堡至集宁的公路,把古广武城的南北城墙打开
两个豁口,在雁门东陉关和西陉关之间的山梁穿行,广武城的城墙也被逐步拆毁,洋灰顺着豁口汹涌而来。

春种秋收一直只拉莜麦和胡麻的骡,拉起石头和洋灰,枣红色的骡子有那么一点想不开但还是逆来顺受了。这是它与生俱来的本质,与爹的一样。

故事有它的脉络和顺序但活着没有,不到把自己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折叠在雁门关的万丈深渊里,你永远不知道结束的方式。

我母亲的娘也是这样,她结束的方式是一头栽倒在莜麦地。娘都已经栽倒了,莜麦还那么辽远那么固执,汗水远不能完结它的没完没了,更不够滋润它的干
涸与龟裂。不能,连鲜血也不能。娘即使呕尽全身的血不过也就是那么一块,还不如大丽花的花盘大。

爹跌下雁门关的时候娘问过一句:我们该怎么办?

谁知道该怎么办?雁门关是紫的长城是青的,宋兵遗下的碗碴是白的汉家将士的坟冢是土黄的,种了一茬又一茬的莜麦地是黑了心的,吐在上面的血是红
的,谁知道该怎么办?

娘死了,我母亲和她的弟弟又该怎么办?

夜晚来临,铁匠营陷入黑暗。风从四面八方的山上下来,找到了藏在褶皱里两个孤儿的房屋,把这房屋当口袋直往里猛灌。我母亲和她的弟弟,蜷在角落里
惊恐万状。娘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娘在的屋子不会四面透风。风吹灭油灯,就像莜麦地吹灭娘。可娘有什么错?她一生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吃白面。

我母亲也是四面透风,彻骨的寒冷击打着她,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嘎嘎脆响。雁门关群山是奔跑在暗夜里的猛兽,都朝着铁匠营这间房屋扑来。反正就是
这样,越是弱小就越容易招来巨大。我母亲缩了又缩把自己等同一匹耗子,但依然无法躲避这巨大的追逐。

我母亲牙齿上下磕碰,眼睛张阖,张开的时候满眼黑,阖上的时候烈光灼目。于那烈光里,爹来了,娘来了,爹折叠了,娘吐出一朵大丽花。过于强烈的光
使人眩晕,我母亲干呕起来,干呕引发痉挛。但我母亲就是不发出声响,年纪虽小但她已经谙熟上天的操作手法,就像铡草刀铡草从来都是顶头一刀,对于
肉类也是一样,顺着纹理劈解然后才是顶头刀,这样切草料或盘中肉的才是熟练手法。

人在往最黑暗处跌,弟弟用身体撞了我母亲一下。弟弟小小的身体被黑暗藏匿着,但他的体温和呼吸却清晰无比,我母亲心下一松,回撞了弟弟一下,弟弟
一点不吃亏又撞了回来。姐弟两来回撞着,扑哧一声,究竟也不知是谁先笑出第一声,这本来该是哭的夜晚。

那样小小的身体,却像火镰撞击火石,在暗夜与绝望里撞出点点火星。火星里,云层拨开处有满桌饭菜,能想到的和想不到全都陈列其上,饭菜使人快乐,
白面做的馍馍尤甚。

火星落下,黑暗持续。两人又是一撞。这一撞,撞出絮着棉花的夹袄,滚着彩霞色花边,那是理想的模样,行走在辽远的莜麦地中,学稻草人样摇摆,吓退
成群的麻雀。

雁门群山还在把夜往最深处赶,这间藏在褶皱里的房屋,却因为两个相互撞击的孤儿升起点点火星。我母亲和她的弟弟在火星中找到独属于自己的熟练手
法,正尝试顺着纹理去劈解那些巨大。







姐姐,莫哭,定下我母亲一生的基调。但是李卉啊,一座雁门关,半部华夏史,出生在雁门关下且存活在战乱场景之中,哭是常情远比不哭更接近容易,就
像战事不断、灾荒频仍一样,劫难才是常情幸运的不是。莫哭才是这个故事的更艰难处,你需要加倍体会。

在雁门关乡太和岭口村有一条黑石沟,往前5公里是雁门西陉关,阳明堡至集宁的阳集公路从这里穿过。对,就是我母亲的爹被征召修筑的那条公路,不过
在一九三七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六年它已经改叫太同路,是大同经忻口到太原的必经之路。

忻口,是五台山和云中山余脉在忻县、定襄和崞县交汇处的险要山隘,是太原的北门户,距离阳明堡机场五十余公里,距离太原百十公里。在夺取整个华北
地区的企图中,日军把山西作为战略重点。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一日,日军在飞机、重炮、坦克的掩护下向忻口发起进攻,忻口战役正式打响。

此时,我母亲正在雁门城里过她清贫悲苦的日子,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淞沪抗战、西安事变、卢沟桥事变,对她来说都距离甚远,太阳只要照常升
起,她的日子就还在继续,只是更加艰难,她把这归咎于命运。她嫁的老魏,是雁门城里的巡警,大我母亲十几岁并且容貌丑陋。用二十袋白面把自己换给
老魏,当初我母亲确实来不及看清楚老魏的容貌,或者说根本就是忽略不计。命运的乖戾处在于,老魏的暴躁脾气没有因为娶了我母亲有所收敛,反倒让他
脸面上的线条愈发粗硬,这加重了他的严肃和苛刻,看上去很难亲近。这与他顿顿吃粗粮有极大关系。

老魏把提回来的一壶胡油一袋红白萝卜

给我母亲,如一切略夺回食物的雄性一样,带着三分自傲。巡警薪水不高,但他是这个家唯一刨食挣钱的人。

雁门关群山和铁匠营给了我母亲太多哀伤与悲痛,只要走得足够远哀伤与悲痛就追不到,因此她一定要走出雁门关进城。但弟弟不这么想,铁匠营是他的根
脉和姓氏所在,是爹娘的骨殖所在,无论哀伤与悲痛有多大他都不能离开。在这件事上,我母亲和弟弟都坚守各自的做法,他们都有雁门关群山和铁匠营赋
予他们的、一旦认准了就再拉不回头的秉性。说到底,这是他们长大成人后有了各自的主张,是他们共同的瑕疵,这不能理解成有些人说的,个性。

我母亲赌气一般,把自己换了二十袋白面换给雁门城里的老魏,把二十袋白面全都留给弟弟。二十袋白面啊,一辈子能见到的白面全都在这里了,够一辈子
吃了吧?老魏是够丑,但只要白面足够多就能有那么一个角度让他看上去眉清目秀,就如现在,他把油和萝卜   给我母亲时就有那么一些,能耐。

日子天荒地老地过着,萝卜饭照常端上饭桌,夜晚照常睡在大炕上,轰隆一声巨响却从西南传来。老魏的娘受惊一下跌坐下去,我母亲也吓得不轻,她挺着
大肚子张大嘴,不明所以。老魏跳起来说,是炮弹,一个炮弹下来房塌人亡。

我母亲这才知道,侵略和炮火已然来到家门口。

很多天之后,我母亲才于炮火下把信息拼凑完整,那是雁门关伏击战的炮声。经黑石沟到忻口的太同路,是日军进攻忻口的运输补给线,八路军120师358旅
716团在黑石沟公路两侧,先后两次伏击了日军从广武向南,和从阳明堡向北的运输车队。如你所知,这就是著名的“雁门关伏击战大捷”,是继平型关大
捷后,八路军打的又一个较大的胜仗。

我母亲努力拼凑信息,是因为黑石沟和铁匠营在一条线上,距离不是很远,弟弟在如此激烈的炮火下是生是死?老魏说,周围村子不但给八路军提供食宿,
就连日军从大同运送物资的车队要经过雁门关口的消息,也是村民们报告给的。村民还给八路军带路,沿着鲜为人知的羊肠小道进入黑石沟,老魏说。

老魏说的他们,令我母亲担忧加重,炮弹难保不落在亲人头上。弟弟就在雁门群山脚下,在黑石沟旁边,正是炮弹砸下的地方,咋不教人心似油煎?老魏
说,弟弟又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跳开。

我母亲有一万个心要回铁匠营看弟弟,但从雁门城到铁匠营少也有五十多里地,炮火连天的,老魏不帮助我母亲无法回去,何况她还怀有身孕。

在人类的所有情感里,丑是最不能容忍之一种。我母亲从把自己用二十袋白面换到雁门城,就开始不能容忍。这不容忍里有她自己的部分,就不该离开铁匠
营,不该离开弟弟,即便有哀伤和悲痛那也是她最大的后盾,一旦离开就等于失去火星。另一部分来自老魏,当他说弟弟不傻,会在炮弹下跳开时简直丑得
无以复加。

我母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老魏去铁匠营看看,假若能把弟弟接到雁门城来,那是天下第一的好,必竭尽所能报答。老魏寡言,没说去,但也没说一定不
去。这是希望所在,我母亲更加殷勤地表现着,在做茶打饭上,在照顾老魏的娘上,她把这一切等价,为的是交换来弟弟。

我母亲在坚持她的殷勤,她掐算着,这与她早一天见到弟弟成正比。老魏没说不去,那他就一定会去。假使老魏真有一天把弟弟给她接来了,就成全了她骨
肉不分离的夙愿。老魏是雁门城的巡警,尽管他很丑,但他肯定有办法接来弟弟并给他吃饱饭。

所以只能靠自己。这是我母亲在很多年后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打错了主意,从一开始她就该自己去找弟弟。







我母亲再次见到弟弟,是一年以后的深秋。

后半夜,听到细微的指甲抠木头门的声音,我母亲一个激灵坐起来。老魏肯定地说没有任何异常声音,翻身继续睡觉,但我母亲披一件大衣裳下地,把门打
开。

果然是弟弟!弟弟挟着冷风挤进门来。那是深秋后肃杀大地上的冷风,裹着卡在枣树上下弦月的苦寒,以及夜幕下一切生灵都流离失所才有的冷峭。弟弟浑
身乱颤,喝下我母亲煮的红糖水,吃过我母亲端来的萝卜饭后,这才叫了一声姐姐。还好,还好,弟弟还是囫囵个的弟弟,没有比这个更叫人悲喜交加的
了。老魏没怎么说话,披件衣裳,去院里抱一捆柴进来,填进灶膛。屋里温度升起来,我母亲检查弟弟的手和脚,又检查弟弟的脑袋,在那里发现有一道深
长的血口子,血已经干涸,但血口子远未愈合。

弟弟是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的,他被日本人抓壮丁修公路,血口子就是日本人用木棍凿的。那是带着三棱的木棍,姐姐,有这么粗,弟弟用手一比,说平时
打人的时候用平面,一旦发现怠工就立起来用棱打。然后我母亲发觉,弟弟呼出的气炽热沉重,脸颊也泛着赤红,他在发烧。我母亲给弟弟擦洗头上的血
痂,又用热毛巾包裹他的双脚。一夜奔逃,五十多里地,弟弟的脚上全是血泡。

没等和我母亲说完话,弟弟已经深深地昏睡过去,还像小时候那样,睡得急切又不成规矩。鸡叫过后,天色渐亮。什么时候弟弟已经成了大人,宽广的额
头,刀裁的鬓角,唇上的胡绒,下巴微凸上面的一道沟,无一不是成年男人的标识。他手掌这样厚了么,指节如竹节在晨曦里泛着微微的品色,就连他睡着
后的身体,也显示着雄健男人的壮硕与魁伟。我母亲心下宽慰,想起娘是狠狠看了她和弟弟一眼后,才一头栽倒在莜麦地里。

我母亲用手拭拭弟弟的额头,她决想不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触摸弟弟。额头的温度很有些高,不过,有成熟的面貌和体形为底,还不至于叫人太过惊慌。

要反抗,要打小日本,不做亡国奴。

要我们穷苦人自己说了算。

要反抗。日本人,屠杀我同胞。

血债,要他们用血偿还。

发着烧的弟弟,在睡中说的话是我母亲从来没听过的。从她进了雁门城弟弟留在铁匠营,两人见面的时候就不多了,这几年时间里,在弟弟身上都发生了什
么?有什么已经驻进弟弟的身体和灵魂,长大也与此密切相关,身形和鬓角的变化就是这两件事物互相配合相互补充的外在呈现。

要反抗。弟弟在睡梦中说,他拳头紧紧攥着,像是在积蓄千钧力量,想要砸碎什么,高烧使他脸色赤红,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珠,他青草般的气息随着朝阳
一起蒸发,在屋里铺出一方金光。我母亲坚定她自己的意愿,留下弟弟,留下这唯一的至亲。

第二天,我母亲找来老杏树上的明油,放在火铲上,伸进灶膛里。等明油软了拿出来,搓成细条,补在弟弟头上裂开的口子上。弟弟哆嗦着身体,到底是一
声没吭。

第三天,我母亲买退烧药回来,弟弟不见了。被褥还保持着弟弟身体的形状,甚至连炽热也都还在。我母亲有些慌,他烧还没有退,能到哪去?转脸间就看
到老魏,看到老魏丑陋的脸上带着的一丝愧疚。

我母亲有些明白,弟弟喝了一大碗红糖水,吃了好几碗萝卜饭,那都是老魏自己吃都嫌肚大才积攒下来的。积攒是老魏来人世一遭最大的主题和使命,正是
因为会积攒会从牙齿上往下剥皮,他才能积攒下二十袋白面。二十袋白面大概是老魏一生最大的辉煌,才换来雁门关下铁匠营小他十多岁的我的母亲。是怕
弟弟就此吃住在这里?我母亲惊愕无比地用眼寻问老魏,老魏躲闪着用他的眼回答了一切。

李卉,你可能无法想象我母亲在那一刻的崩塌,她内心原本就不怎么牢靠的土堡一定是在那一刻分崩离析的,飞扬起来的尘土把我母亲覆盖,她从未如此灰
头土脸也从未如此灰心丧气。

你把他赶走,他能去哪里?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炮弹,你想叫他死?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该是我母亲对老魏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这句话之后,我母亲再没跟老魏说过一句话。

老魏不擅说话,嗫嚅着,最终说出一句话来,弟弟又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跳开。

人不能被同一句话伤害两次。我母亲的眼,由惊愕转向愤怒。那是一把飞在空中的刀,薄如命,柳叶状,刀尖在90°内旋转,带一声锐响倏忽奔向老魏颜
面。老魏下意识一躲闪,那刀又飞旋回来,奔着我母亲而来。我母亲没有躲是凛然迎上去的,它是割绝的一种,也是进驻的一种。

你没有见过我母亲,她五官如刀削一般,一并连她的人也是。我总在想,假如我母亲会哭呢?用她柔软的眼泪,用她纤弱的哭腔,事情也许会朝着另外一个
方向行走,命运也会。那样,我母亲会和天下所有示弱过的女人一样,有保护和爱惜,至少可以有借力,那她所走过的一生就不用太难,太涩。

以我对老魏的理解,他连说两次“弟弟又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他会跳开”不带恶意,他只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不恰当的语气与脸色,让我母亲看到
无情与冷酷。老魏的不幸在于他容貌丑陋,以及他因为不擅表达而呈现出的一种及其扼要与气急败坏,这很大部分掩盖着他的诚挚与绵善。在炮弹下跳开,
是他对残酷战争的最大想象,他的确希望所有人都能在炮弹下跳开,是一种接近粗暴的良好祝福。他的表达能力只够他说出这样的话,所以才有两次。这不
是他的错,粗粮把人养活的同时也雕凿人,正如粗粝在磨挫人的同时也在削损人,他是在用一个自以为坚硬的外壳来遮蔽软弱的那个部分。这一点我深有把
握。

赶走发烧的弟弟,我母亲再不与老魏说话。也不是不与老魏,她是不与任何人说话,连与自己的孩子也不。那是个女孩,后来夭折了。我不能说她的夭折与我
母亲没有一点关系,因为这不切合实际。实际上,那女孩一点不像我母亲反倒十足是个老魏的翻版,照例丑得不能容忍。

那是转过一年后的正月,日寇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扫荡雁门城,随后又挨家挨户搜查,很多人被无缘无故打死。城里人四处逃命,老魏护着他娘,他娘
怀里抱着孩子,我母亲跟在后面,在乱枪缝隙间仓皇往城南逃去。逃到滹沱河时,老魏的娘被日本人乱枪击中,倒在滹沱河水里。正是正月,冰封的河水将
开未开,老魏的娘倒下去时还抱着孩子。你绝想不到,我母亲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拉老魏的娘,而是停下逃跑的脚步,回头迎向日本人追来的方向。

你要干什么?老魏一把拉住我母亲。

老魏的娘死了,孩子也死了。老魏一巴掌呼在我母亲脸上,为什么不是你抱着孩子?老魏问。

我母亲不与老魏说话已经很长时间,这一巴掌同样撬不开她的嘴。这是老魏第一次动手打我母亲,尽管他严苛,但动手这还是第一次。我母亲在这一巴掌之
后缓缓抬起头,按照老魏的逻辑,抱孩子的该是我母亲,连被日本人枪打死的也该是我母亲吧。我母亲抓起手边的一只碗,照着老魏就飞过去。

雁门关下长起来的儿女,血液里流淌着英武与血气,可以隐忍也可以蛰伏,但最见不得欺凌与逼迫。老魏后来对我说,那只飞向他的碗在他眉骨上炸开,碗
碴割破眉骨,落在地上还扑棱棱转了好几个圈。老魏用手指指他的眉骨。

他眉骨上的疤痕原来是如此来的。我看去,疤痕已结得深久,落满岁月的苔痕,却扑棱棱余势不减。

一只飞碗闹革命,从此,这个家我母亲说了算。

不,老魏说,是从此你母亲开始自己对自己说了算。回顾往事,老魏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简略,脸上的线条也开始柔和。老魏说,我赶弟弟走有我的道
理,弟弟一定是八路军,是个共产党也未可知,他一夜奔逃五十里从雁门关山脚下到县城,决不是简单来姐姐家喝一碗水吃几碗饭。他应该是带着什么任
务,只不过因为发烧不得已,这才敲开姐姐的家门。

他能从日本人的重重封锁下进入县城,又能悄无声息地进到姐姐家,这本身就说明问题,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也不是不想收留他,实在是,老魏滚一
滚喉结,实在是我上有老娘下有出生不久的孩子,还有用二十袋白面换回来的,媳妇。老魏问,你能理解么?

我不恨你母亲。她也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她要是个男人她早拿起武器了。老魏说,从她在滹沱河逃命的时候,能突然回头迎着日本人追来的方向,我就知
道。她不是长得像刀,她是血液里有刀。

雁门关下长起来的人啊!灯光下,老魏喟叹一声。那时我还小,并不能完全体会他对我讲述这些时的心境,我只是看他眉骨上长长的疤痕,疤痕下深凹的眼
睛,以及他摆放在桌子上粗大的手掌。给一个小女孩讲过去的故事,他的语气和体温都正正好,足以安抚我饥肠辘辘的恐惧和失去怙恃的孤苦。







弟弟没有回铁匠营,并从此失去踪迹。我母亲四处打探弟弟,逢人就问,可越是问得多就越是心下发慌,弟弟的去向越是扑朔迷离。有人见过弟弟,说弟弟
是牺盟会的人,穿黑呢子大衣,戴礼服呢帽,骑快马,会倒钩马镫藏在马肚子下用手枪打日本人。也有人反驳,不对,弟弟是个八路,早都叫日本人杀了,
是绑在树上杀的,弟弟骨头硬得很,至死都眼睛不眨还一个劲大骂小鬼子。还有人说你弟弟不得了,是共产党干部,带着队伍打游击,在一次战斗中端掉小
鬼子一个炮楼,缴获步枪五十支,机枪一挺,子弹五百发,县里给他开表彰大会是我亲眼所见,一定错不了。

你弟弟是逃荒走了,走的是杀虎口,过了大青山,在白云鄂博当矿工,还有人这样对我母亲说。然而逃难到河南的人也带回消息,说弟弟是一路乞讨去了河
南,那里的地多得很,只要下种就长庄稼。还有一种消息,说弟弟从碛口过了黄河,到陕北往延安去了。

无论谁带来消息,我母亲都抓着人家的手,虔诚得像个信徒。只要有弟弟消息的地方,能走到的她一定要走到。县城周围的村落,以及更远的村子,她都
去。也没驴骑,也没车坐,她都是靠步走。她去哪里也不和老魏说,更不会找老魏帮她,比起老魏她更相信自己。雁门城周围,少也有二三百个村子吧,我
不敢说这些村子我母亲都走到了,我只能说她把能走到的都走到了。开始,她还能用家里的鸡蛋换二斤杂合面,给自己烙几张大饼在路上吃,后来连鸡都没
有了遑论蛋。寻常百姓过日子全靠一点点积累,我母亲把时间和精力以及智慧全都用在找弟弟了,她也就没有积累。

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我母亲用了最朴素也是最悲壮的办法,一路乞讨。不用多长时间,整个雁门城都知道一个刀削脸的讨饭女人在找她弟弟。

一年后,得到一个不管可靠不可靠的消息,说弟弟已经回到铁匠营。我母亲拔脚就赶往铁匠营。从雁门城到铁匠营五十多里路,弟弟走这五十里路用了一夜
时间,我母亲有意加快脚步,她想要体会那一夜弟弟奔逃时的疲惫与急促。

到处都有日本人的岗哨,平头百姓不让随便外出。把四方棱棒子立起来,用棱打人脑袋,这是多么歹毒。我母亲避开大道,专走荆棘丛生的小道,想来弟弟
也是这样,葛针划破他的手和脸,山石割裂他的脚,拧出那么多血水泡。我母亲脚下的疼直钻眼睛,血泡如沙棘果一样,她的疼是弟弟的疼,弟弟的疼也是
她的疼。多年以前,弟弟对她说姐姐,莫哭,他还用身体撞击出凄苦夜晚里闪闪亮起的火星。

雁门关群山啊嵯峨高峻,那些彼此相望的烽燧啊,凝固的是何等坎坷与迢递。从早晨走到中午,从中午走到黄昏,我母亲用她女人的脚丈量着山和川的距
离,直到夕阳落到黑紫色山脊的后面,鹧鸪停止了嘀咕,她还没有走到。夜晚她就睡在荆棘丛中,密实的荆棘不但保暖还能护佑她的安全。这是经验,是生
长环境给的,是吃过无数亏才生发出来的智慧。

第二天,天还只是麻麻亮,我母亲就又开始她的行程,到晌午时分她才在山的褶皱里,在山的一重又一重里看到铁匠营。从高处往下看,铁匠营一派寒素。
这个不知道哪个朝代扎过军工营的村子,曾为军队打造武器箭镞得名,而今金戈销蚀,关寨尽毁,炮台被炸去半边,劲风吹过后摇摇欲坠,这铁匠营啊更像
是一声聚集着久久不肯散去的叹息。

弟弟不在铁匠营,这是早该想到的。他那样一个能从日本人手里逃出来的,脑袋上补过胶的人,雁门城里到处都有他传说的人,铁匠营怎么够他施展?

母亲在铁匠营等待弟弟不到七八天,雁门城里起了隆隆炮火,说是八路军与小鬼子在城里交火。别人都是从城里逃出往村里和山里跑,唯有我母亲是离开铁
匠营往城里赶,弟弟说过要反抗,要打小日本,不做亡国奴,那这炮火就是最好的宣言,就是弟弟发出的怒吼。

怒吼在哪里,人就一定在哪里。我母亲遵循这一简单逻辑,追着炮火跑。李卉,我还是要强调,我给你讲的不是意义,不是。我给你讲的是脚底的血泡,是
用老杏树的明油胶一样补脑袋上的口子,是一个女人用脚丈量山与川的距离,是一只碗在眉骨上的炸裂,是滹沱河畔乱飞的子弹以及那个,不幸夭折的孩
子。

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那些卡在各种哨卡上的,挎着枪的小鬼子一夜间全不见了,我母亲对小日本的仇恨反倒因为没有着落而一时无措。好在,一想到
小日本投降弟弟肯定会回来,我母亲就欢欣鼓舞。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弟弟还是没有回来。难道,真如他们说的那样,是已经被日本人打死了?既然战死的将士名单里没有弟弟
的名字,那弟弟就一定活着。难道,果真已经过了黄河,去了延安?或者是走西口去了白云鄂博?抑或,是去河南种地了?

我母亲再次化身蛾子,朝着每一个消息的光亮扑去。

以雁门城为原点,我母亲向外追寻的距离逐渐变大。在这逐渐的过程里,她左手里固定下一个柳条编的讨饭篮子,右手里多了一条讨饭棍子,行一路,打问
一路,讨饭一路。

侵犯过雁门城的日军印南司令余部,曾经包围过五台县小柏沟村,一个消息说,此前五台县小柏沟村住过游击队伤员。你弟弟受了伤,好像是腿上中了一
枪,那人说。

行一程问一程,醒在寒露结霜的荒草里,睡在鹧鸪哭泣恶鬼梦呓的暗夜中,我母亲出峨口,朝着五台县的方向一步步行进。小柏沟村是陌生和从未有过交集
的地方,但因为有着渺茫的可能而变得闪闪发光,那是光源和光亮的所在,是我母亲义无反顾的指向。

从柳条抽出鹅黄嫩叶开始,到大树抖下最后一片落叶,我母亲终于站在小柏沟村了。假如我母亲是一支铅笔,那她所行走过的路程就是在画下碳黑痕迹,线
条未必流畅,反倒是因踌躇和迷途显得杂乱无章,有时也会因顿点太多不成方向。然而磨损却显而易见,有着千疮百孔的不忍直视和无法言说。

小鬼子在小柏沟村,把来不及逃跑的村民圈在一个窄道里,四面架起机关枪,端着上了刺刀的枪逼问八路军和区干部的去向。他们对男人拳打脚踢,乱刀刺
身,对女人是禽兽般的强迫。随后,他们把村民刺死并推进莜麦秸堆成的火堆里……

大火从上午一直烧到下午,机枪声和步枪声也是从早晨直响到昏黄,小柏沟的街道上、河滩里、山沟中,到处是残腿断臂,还有脑浆和烧焦的尸体。给我母
亲带路的人心有余悸,我母亲也颤抖不已。死亡,战争下的死亡,已经不是第一次侵袭我母亲,难道无辜惨死的百姓在刀俎和砧板上,就只能用绝望的眼直
视上天,存满无穷的诘问、悲凉和怨情?

要反抗。这是通往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那一刻她是恍然,当初想要把弟弟留在雁门城留在她身边,是个多么不切合实际的想法,那是绝无可能,弟弟在睡梦中的话其实就是在给她答案,“要反
抗,”“要血债血偿。”即使老魏不是想要节省一碗饭把他赶走,留不住弟弟也是必然,当他说出姐姐莫哭时,就已经确定了他的志向。

后一年,我母亲又用同样的方法,到过邻近县定襄西北沿的上零村。

我母亲打听到雁门城的抗日游击队曾与驻扎在崞县南陲谭庄村的日军交过火,此后这支日军向南进发,包围了定襄西北沿的上零村。包围上零村后,日军把
数十名群众赶进一间教室,然后把一个毒瓦斯扔进去并朝外关上门。教室里先是一片哭嚎和求救,你看,善良久了的人,就只能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敌人的
良心发现上。哭嚎和求救过后,才是挣扎,终于有人折断窗棂跑出来,但没想到死得更快,被小鬼子一刺刀捅进肚子,一挑一剜一拔,血肠子涌了一地。

一想到弟弟曾经与这样的日本军交过火,我母亲就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自豪浮上来。要反抗!一时间,万里山河,草芥百姓,杀戮与涂炭,生死与存亡齐
齐涌进我母亲心中,弟弟那一天说的我母亲从来没有听过的话,到此时才开始真正溶解,开始浇灌我母亲。一切都来得太过迅疾,以我母亲不能理解的态
势,如泰山崩塌却又在崩塌中建设和耸立。这更加坚定我母亲的信念,一定要找到弟弟。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一个崭新昂扬的时代在大地铺展开来,我母亲热切盼望的弟弟还是没有回来。就在我母亲到处打听弟弟下落的时候,惊奇地听闻有一
个女人也在到处打听弟弟的下落。

我母亲是从阳方口返回雁门城的路上得知这个情况的。我母亲所去的阳方口,也是弟弟打游击可能去过的地方。早春二月,冰雪已经消融,但人间尚未改换
颜色,有关春的消息和鼓舞还在路上,我母亲就出发去往阳方口了。

出雁门城走桂家窑,经陈家庄、试刀石、南口村穿太和岭口;又到了牛大沟村,过黑石沟村、麻布袋沟村;从麻袋沟村我母亲抄小道到了赵庄村,再经过白
草口村、柳林村、油坊村;从油坊村抄小道到陈家窑村,经南白庄村。在南榆林乡我母亲停留十几天,她发烧了头晕不已,在慈云庵的门洞下讨饭休养。十
几天后继续出发,过寺台村到楼子坝村,再经官地村、小涂皋村、河汇村、张家咀村到下石碣峪村;经南城村、石坪村到了沙河村,再沿着恢河一路走到阳
方口。

山高路远,虫豹蛇猿,我母亲这支铅笔在大地上画的碳黑行迹我只能这么简约描述。她乞讨来的食物恰好不够饿死,乞讨来的钱积攒到一定也够买点治疗头
疼脑热的药片。这一次我母亲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慢些,磨损和消耗也以这一次为最重,她身材矮下去好大一截。

我母亲老了,她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体力和腿脚灵便正无情地离她而去,再没有挺拔和强健,也没了灵敏和快速反应,她眍   了眼呆滞了神情,她薄刀一样
的上翘和凌厉因为使用过度有了豁口和卷刃。这一切突然而至,就算心劲还没有用完,心力还没有熄灭。

我第一次见到我母亲,她正在院子里剃头发。每一次远行回来,我母亲都得把头发剃光,那些在路上打结粘连的头发根本无梳洗整理,唯一的办法是剃光,
这也是把藏在里面的虱子虮子一次清除的最好方法。转头间,我母亲看到怯怯站在门外树下的我和我妈。我妈穿百纳衣,挎讨饭篮,手里拉着我。我母亲迎
上来问,你们找谁?

我剃光了头发的母亲站在阳光下,周身镀一层金色光辉,腰身下塌挂满疲惫,却莫名有一种渡劫过后立地成佛的慈悲,像是村人手下捏出的泥菩萨或土地奶
奶,虽然不可避免地有着与生俱来的淳朴和饭味,但却不能怀疑她的神明与通灵。

我妈拉我的手紧了一下,我知道,她终于找到可以托付我的人了。我得说清楚,在这个事情上我妈是动用了伎俩和狡黠的。她对我母亲说,她和我母亲的弟
弟,也就是我叫做父亲的那个人,结过夫妻并在山阴县的王二沟村里住过一段时间。

王二沟村?我母亲惊骇了眼睛问,你是说你们在王二沟村?

对,王二沟村距离铁匠营不远,大概六七里地。

就是这六七里地,我母亲错过了弟弟。

李卉,你听出来这个故事里最大的漏洞了吗?假如我叫我母亲的弟弟是父亲,那我该叫我母亲为姑姑才对,但我一直称呼她为我的母亲。这个不合逻辑的漏
洞就是我所说的,我妈的伎俩和狡黠了。

为让我母亲确认,我妈说出父亲的名字叫霍小山,三十二岁,身量魁伟肩膀结实,门板那么样的高,有刀裁的鬓角和宽广的额头,笑起来嘴是歪的,有着难
以隐藏的跳跃性格和永远长不大的只有小男孩才有的坏。最后我妈说,他有二十袋白面,要不是这二十袋白面,我母女俩恐怕早就饿死了。

哦?我母亲再次仔细打量我和我妈,怎么也想不到,她把自己换到雁门城、换给老魏的那二十袋白面,居然是被眼前这母女俩吃了的。

我妈说,姐姐,我一直在找小山,他走的时候可没说不回来。

我妈擦着眼泪说,姐姐,我和你,我们一起找小山,一定能把他找回来。

我妈信誓旦旦且语气坚决,她说找回小山了,姐姐,我们一起过日子。

我母亲被我妈的真诚打动,尤其听到我妈为寻找我父亲去过那么多地方,更是泪水涟涟。你吃苦了,我母亲说。

但其实,我妈很清楚她已经大限不远。她指着我,说我姓霍,霍小山的霍,和我母亲的霍也是一个。不是一个霍不进一家门,所以这也是姐姐你的闺女。我
妈把我杵给母亲,逼着我当场喊妈。

妈这个过从亲密的称呼或词汇,我羞于喊出口,我母亲也不好意思答应,我们都带着憨厚无比羞赧起来,唯有我妈洋溢着过分的热情和迫切。姐姐,我妈
说,以后霍玉华就是你的闺女了,是亲人就不分离,我们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就是这句话切中我母亲的要害,是亲人就该生生死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两个月后我妈去世。在此之前,我妈和我母亲已经说好等秋凉下来,结伴去山阴县寻找我父亲。

我妈走的时候悄悄捏了我一把,还给我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我心领神会,转而紧紧拉住我母亲,仰头看她的时候极尽讨好也极尽可怜楚楚。

和我母亲一起去山阴找父亲,可能是我妈许下的空愿,但她与我父亲之间的关系的确存在。我妈带着我逃难,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到我父亲,我父亲收留了
我们。一开始他把我们安置在铁匠营,随后又搬迁到更隐蔽的王二沟村。我父亲身份特殊,行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有了父亲我和我妈就有了饭吃。总是在我和我妈捧着大海碗吃饭的时候,我父亲在一边笑,难说他的笑里不带有讥诮,但我喜欢。我妈也喜欢。能很有尊严
地捧着碗吃饭,旁边还守护一个笑吟吟的男人,那是一件天下最美好的事。

父亲在家的时候少,总是披星戴月,有那么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味。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也隐约觉得,他不是个一般人,这从他腰里有枪,眼里有光就能
证实。只有那么一天,他是在阳光下带着我出去玩耍的。那该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因为有了那么一天,我拥有了区别与周围人的丰沛和华彩,也是我
此后用一生只为完成一件事的定力和根源所在。

在雁门关群山脚下,父亲抱着我奔跑,我呼啸着,手里拽着一个放飞的纸鸢。那是及其简单的、用一张麻纸和三根茭秆就能糊成的方片纸鸢,然而却是我这
一生中最为珍贵的记忆。纸鸢在瓦蓝的天空下,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被盛开的星星点点的野花映衬着,飞翔出最为恣意的欢畅与轻灵。

父亲跑累了,纸鸢也飞起来了,我们一起躺下来仰望。纸鸢在灿烂的阳光里一闪一闪,我和父亲都举起手遮蔽太阳。父亲的手和我的手都为彼此的眼睛覆下
阴凉。父亲的手很大,不但遮住我的眼还能遮住我半个身体,我的手很小,只够遮父亲的眼。

我看到阳光从父亲的手指间穿透,他的指节如竹节在太阳下呈现奇特的品色。其间,他突然放了一个屁,我咯咯笑出声来。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出
声吧,从出生就在逃荒的路上,我从不知道人间还有笑这种存在。我的笑是被太阳加持过的,灿烂而热烈,不着边际却铺天盖地。彼时,我父亲头发里散发
出的味道以及他蒸腾出的体温,正以不可捉摸的方式从四面八方席卷了我。







一九五五年夏天的一个晌午,我和春梅嫂在铁匠营的大石碾子前打了一架。春梅嫂比我高也比我壮但她还是输给了我,因为她没我凶狠没我顽强。我所具备
的她都不具备但她还是敢于说出我父亲根本不是八路军,从来没有打过鬼子这样的话。她还说,我父亲从来没有捎信回来过,一定是早叛变投敌了,说不定
早去台湾了。

有关我和春梅嫂打架这件事,老魏是这样说的:打得好,早该打一打她们这些由着舌头乱跑的人。你母亲如果在,也会找她打一架,老魏又说。

我母亲已经去世,我做为母亲的女儿与老魏相依为命。我母亲一直不与老魏说话,不过,到后来他们俩的默契程度似乎也无需语言。怕错过我父亲,老魏把
家从雁门城搬回铁匠营。我母亲在外面寻找我父亲,老魏就原地等待,这样我父亲一旦回来就再不会错过。我父亲种地种花,养鸡养羊,把家收拾得利落,
把炕烧得火热,他说弟弟一回来就有热乎乎的家。但其实这些都是在成全我母亲,一旦回来,有热乎乎的家等待和迎接的是她,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母亲弥留之间拉着我的手说,弟弟一点不傻,炮弹落下来的时候会跳开的,对吧?我在母亲的逼视下流着泪诚恳点头。我不能说这是临终嘱托或交接使
命,我母亲也不会把她的意志强加给我,生在雁门关群山下的人一如雁门关群山,是天生的诚笃与愚直。我想说的是,从叫她母亲那天起,我就已经上缴了
我的意志和走向,这也是我长相越来越靠近我母亲的由来。人人都说我形似一把刀,只有我知道我不是,导引和决定我的从来不是责任和担当,它只是多年
前我父亲为我放飞的方片纸鸢,是他突然放的一个屁,以及他头发里和身体上散发的味道,恐怕连他阳光下指节如竹节那样泛起的微微品色也是。

人世间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与人与事都能融洽相处,另一种是不容于世。这两种都不容易。相较而言前一种会活得散淡从容,收获的安宁也较多;后一种人
果敢而锐利,自成一派并与世俗分庭抗礼,不一定能成事但能把自己与周围区分开,后果是不会有安宁。这两种不分高下但选择的时候一定要慎重。有关我
和春梅嫂打架,老魏还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三年后老魏去世,我嫁给你姥爷。李卉,你妈和我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她怨恨我对她关心和照顾不够,对此我有愧疚。但是她说我毫无一个作为女人的情趣
与心智,这我就不能同意了。李卉,我是一个在最丧乱年代里吃过白面的人,是被方片纸鸢和品色指节浸漫过的人,我不能把这些全都忘却,而心安理得地
去做什么有情趣的、与人与事都能融洽相处的人,我不能,我做不到。

关心和照顾要分层次和境界来说,我那么执拗寻找我的父亲,何尝不是为了更好地关心和照顾你妈,我只有找回我的父亲,才能把无辜落在她头上的不公平
和谣言摘掉。

我父亲的身体在人间消失,但有关他的传说和流言从未停止。有人说他是抗战英雄,打日本人英勇无比,最后死在日本人手里。也有人说他是在解放战争中
打太原,牺牲在战地上。但更多人说他根本就已经投降,跟着日本人走了,不然怎么一点音讯没有?最为广泛的说法是我父亲去了台湾。

流言滚来滚去并朝着不好的方向越滚越大,你或许无法理解这对我和我的家人伤害有多大,在那个好坏人泾渭分明的年代,我们的处境艰难,是被众人推到
的墙。你妈受此影响最大,遭受的不公平也最多。

我不信!

如我母亲说过的那样,我父亲一定能在炮弹下跳开。我父亲既然有本事从日本人手下逃出并夜奔五十里,就一定有也有本事在日本人的炮弹下跳开。会的,
雁门关群山也会这样保佑,它埋下古往今来那么多忠骨,不是也保留下那么多优质的根苗么?至于说我父亲成了日本人的走狗,还跟着日本人走了,我就更
加不屑。他们要是见过我父亲背着枪、在深夜里回家在拂晓时分走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模样,就会晓得说出这样的话是有多么浅薄和鄙下,以他们粗陋的
心智,怎么能度量出凤凰胆魄的瑰丽与光耀?倒是他们说的那个,关于我父亲早就做了大官并娶了漂亮太太,住在大城市、出入有小轿车和勤务兵的说法让
我心绪难平。有那么一刻,我也怀疑父亲是不是早已忘记我和我妈,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爸爸?我不能总靠打架来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是把父亲找回来给他
们看。

你妈不信。

你妈说我一直寻找父亲并不是为了她的前途,也不是为给父亲洗刷冤屈,这不过是我找来的最冠冕堂皇也是最不好反驳的理由,我的真实目的就是在找父亲
的身体,不论那身体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是做了大官的还是投降的。“就算她父亲真是投降了,她也会毫不犹豫把他带回家,才不考虑会不会影响我的前
途和命运。”你妈说。



一九六五年秋收后,我去公社开介绍信,老李再次疑惑地看着我。他的目光从眼镜上方投出来,充满不敢相信和不可思议,怎么你还要出去找你父亲?他
问,你这一年到头能攒几个钱?全都买车票了你吃什么?你孩子怎么上学?你男人不需要照顾?

我至今记得老李从眼镜上方投向我的目光里,有着怎样的惊诧,我甚至从中捕捉到那里面细微的敬畏与钦佩。你是说,你这次要去白云鄂博?他问我,你知
道那是多远的路吗?你对白云鄂博了解多少?

老李是个好人,他的疑问里满是对我的担心,也是他对我持有的一贯怀疑,盛传我是个神经病,和我去世的母亲一样不大正常。放着好日子不过,寻找一个
不知道是活是死的人,而且还没完没了,听不进人话去,这不是神经病还能是什么?

你男人同意吗?他问。

他管不了我。我回答。

你孩子呢?你不给孩子做饭?

我孩子早已经习惯了。

老李的厚嘴唇还在动,我解读出他想要说的话,还去医院看看病吧。

我微笑着看老李,他领教过我,不给我开介绍信我能把他跟回家。

是不是神经病该由我自己来定义而不是别人,拿到介绍信我就坐上去往呼市的汽车。出雁门关过杀虎口经由和林格尔到呼市,再转车到包头,在包头住一晚
第二天一早转车到白云鄂博。滚滚车轮奔跑在荒芜大地,我映射在玻璃车窗上的脸划过高山丘陵,划过时间成就下的城市村庄,直至成为一条晃动的虚空直
线。

白云鄂博有很多山西老乡,但没有一个听过霍小山的名字。

从你母亲到你,你们一直在找?一个矿工问我,他一口雁门城土话壮大了我的胆量。那么多老乡把我围在中央,不是我问询他们是他们在问询我,我成了话
题的中心而不是我要征询的问题。这多少有点让人哭笑不得,这么多老乡加男人的热情让我手足无措,他们暗自认定我是来相亲的,直到被我坚定的神情和
态度慑服,才开始认真对待。

如果你父亲背过枪打过日本鬼子,那他就是个军人,你该去民政局问,或者武装部。雁门老乡给我出主意。

我何尝不知道找民政局,这不是在民政局查询不到我父亲的相关信息,我才来矿上打问的呀。

这些年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民政局,右玉民政局、繁峙民政局、五台民政局、应县民政局、崞县民政局、宁武民政局、神池民政局、河曲民政局。这些地
方放在地图上看就是个圈,围着雁门城。

在宁武县民政局我被厌弃,他们把我赶出大门,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扰他们正常工作,他们对我说过多少遍了,资料里没有叫霍小山的这个人,活着的和
死去的都没有。你怎么还是不停地问?神经成这样,就不该出门。他们指着我说。

我不是神经,是他们的工作做得很不到位,敷衍了事实在不能叫人信服。

在繁峙民政局,他们的推诿与扯皮致使我多停留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吃不起饭住不起店只能乞讨。他们在戏弄我,但我不改决心,直到他们自己都觉得没
意思了,开始给我认真查找资料。

我无意控诉,也不是想要说我有难,每一次出发前我都把难想得足够,所以面对难时反倒觉得它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大。比起我母亲来,我没有多难,我有汽车坐,我能找到民政局,这真值得庆幸。

更值得庆幸的是在白云鄂博矿,我遇到来自山阴县的胡伟,他记得他父亲曾经说起过一个叫霍小山的人,他们一起在山阴县打过游击。我一把抓住胡伟,因
用力过猛把这个敦实的矿工吓了一跳,你父亲呢?我问。

胡伟的父亲牺牲在解放太原的战场上了,是死亡通知书送到家里胡伟才知道的。我们家一直享受军烈属待遇,包括我这份工作也是优抚来的,胡伟说。

你父亲哪一年去世的?

一九四八年十月。

牺牲在哪里?

太原牛驼寨。

我还不知道,一点明亮的出口正在不远处向我昭示,但又因为太过渺茫而不可捕捉。这一渺茫,我的寻父历程就多出四十年来。我来不及问询胡伟父亲的名
字,就被另一个雁门城老乡提出的建议眼前一亮。他说你母亲一直是顺着雁门城游击队的路线追寻,就没想过顺着山阴县游击队的路线追寻?胡伟刚才不也
说过了吗,他父亲和你父亲在山阴一起打过游击。

返程的汽车启动后我才知道,车票已经有人替我买了,“是白云矿武装部的副部长给你买的,他也是你们雁门人。”售票员这样对我说。不但车票买了,车
座位上还有矿工老乡们送给我的一包干奶酪,一包砖茶,十个大饼,几件八成新的衣服和一兜子核桃……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苏二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小说集《社火》《以活着的方式》。获赵树理文学奖中篇小说奖。<br>标题 : 离歌(上)   苏二花/ 中篇小说<br>联系人:波罗密心经<br>手机号:离歌(上)<br>微信:离歌(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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