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4-8-23 15:56:14

离去,没有告别_散文_张建群


每周六,我回去看望父母,返程前,腰身已有些佝偻的母亲会倚门而望,喃喃地说:到了之后,来电话。父亲则会昂然而立,挥挥手朗声说:注意身体。我常笑母亲的迂与父亲的不合时宜。回运城,又不是回海外,为什么回到家非要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路上没有千山万水,更没有沟沟岭岭。心里这么想,但口上也答应着:噢!父亲的叮咛,我更觉得有些可笑。我是他的女儿,最小的女儿,似乎还没有到应该注意身体的时候,他这样的话语,让我的心头有些小小的不悦,我们还这么年轻,日子还如此悠长。你这样的话更应该送给老友或者平辈的亲朋才对。

然而,日子如此悠长,又如此倏忽,清明节那个周六,我弯下腰,对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大声说:我回呀!已经语言不清的父亲仍然努力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我说:爸,你是说,注意身体,有时间常回来吧!父亲努力地点点头,神情像个认真的孩童。我永远也不会想到,那是此生与父亲有一定互动意义的最后一次告别。此后,我再去看望父母,父亲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没有语言,甚至意识也很少清醒。无论我再去哪里,无论他要去哪里,我们之间注定已没有告别,永无告别!我是父亲的第七个孩子,在他的生命中,我应该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因为在我的前边,已有一个哥哥和五个姐姐。对于人间之势后知后觉的我,在一九七三年的数九寒天,挤着赶着来到父亲身边。我与父亲的缘分比较特别,此前,母亲生养我的哥哥、姐姐时,父亲多不在家。他是个默默无言的小教师。听母亲说,因为家庭成分不太好,父亲在外工作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几乎总是逆来顺受,从来不争不抢。哥哥姐姐的出生,他还在他那个卑微却重要的讲台上,认真地板书、高声地诵读。在他周末到家时,发现家中的炕上多了个婴儿。情形大约如此,而我,作为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孩子,我出生的那天,恰逢节假日,父亲稀罕地在家中。当接生的三奶奶将我抱在怀中,准备往炕上放的时候,向来话语很少的父亲忽然认真地说:三娘,把伢儿放在炕里边,里边热。三奶奶有些吃惊,人在做事情的时候,大约对旁观者的指手画脚都有些小小的不快。好在三奶奶道行了得,她对平时沉默的我的父亲可能也并不反感,因而当他听了父亲的话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呀呀嘿!伢安国真是个好性儿,第六个闺女啦!还这么心疼!行行行,把你伢儿放在炕里边,放在炕里边。
这段往事,我当然是听母亲说的。父亲一辈子脸“训”,不知是因为家庭成分还是教师身份,他不苟言笑到了令人敬而远之的程度。他的刻板也曾经让我大大地不以为然。自从我肩负建群使命,被抱养到舅舅家后,对他更是心怀怨忿。他几乎从来没有对我表达过爱宠,春节发压岁钱,他总是一张崭新的一毛钱,与别的孩子一模一样。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张绿色的两角钱,或者像母亲那样,悄悄地避开众人,塞给我一张紫色的伍角钱。从来没有,父亲在我小时候,离我是远的,一点儿也不亲近。然而,我从高市被抱养到青台,却又是最费周章的。因为当年35岁的父亲,好像忽然父爱爆棚,他死活不同意将我送到青台。深层原因不可追,但父亲对襁褓中那个胖乎乎的大眼睛丫头表达了最真切的挽留。

他沉着脸坐在屋檐下,就是不松口。而我的血缘上的舅舅,未来的养父坐在院子里的桐树下边,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得不到父亲的一句允准的话,他去也不是,留也不是,进退两难,尴尬万千。母亲看出了弟弟的难,积极为他寻找台阶说:你来抱伢儿,对伢儿也没有个亲气儿,你去抱抱她有什么不好!舅舅赌气地说:我不抱,我将来死了让狗拉呢!

一句话说出口,母亲大放悲声,她连哭带喊地对父亲说:我娘家缺啥呢?啥都不缺,不就是缺个孩子么?我给你们屈家疙疙瘩瘩生了这么多孩子,这最小的一个为啥不能给我弟弟!

父亲心疼母亲,他不善表达,无奈地挥挥手,意思是:去吧!抱去吧!

那是父亲与我的第一次告别,从此,一岁多的我离开了他,走进了另一个陌生的家庭。

再见到父亲,他已是客人。来到青台村,他的岳母家走亲戚,对我,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甚至连多看我一眼都没有。无言地告别,他好像在心中已将我彻底放下。父亲从不纠结,不患得患失。这是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才了解到的,可惜我没有受到这种正面的影响。父亲来岳母家做客,穿着整齐的中山装,脖子上的风纪扣都系得严严实实。脚上的步鞋是崭新的,有了皮鞋后,他的鞋又总是有奇怪地光亮如新。父亲讲究,严谨,这是从衣着上传出的信息。

人生的最初,我与父亲家有大片的空白地带,直到一九八七年,我因为严重的胃病,从栲栳中学转学至父亲教书的城镇中学,如今它已更名为逸夫中学。在栲栳中学时,我吃的是大灶上的大锅饭,加了重碱的黄馍,一天三顿的水煮菜,吃倒了我的胃,我一吃东西便吐酸水,又大又白的氧化铝片子吃了许多,还是面黄肌瘦。父母亲决定将我转学至城镇中学,到父亲那里吃父亲用小小的蜂窝煤炉子做的小锅饭。城镇初中,听起来与栲栳中学是一个级别,可那毕竟是在县城的。为了免去几十块钱的学杂费,父亲去向校领导说明,这个姓张的孩子也是他的女儿,是跟着他妻子姓的。其实是跟着他妻子的娘家姓的,父亲笨拙地向领导解释,领导转着眼珠看着父亲认真的面容。父亲受了多少窘迫,我不能想象。我像个沾了别人光的不光彩的人一样,总算是免了些学杂费,在城镇中学上了学。

父亲的脸上从没有笑容,做出来的饭却是令人笑逐颜开的。早上是普通的菠菜面汤,中午是平常的连锅面。巧手的父亲竟然会和面擀面,他擀的面又薄又匀,光滑香美,让我在最后一节课时常常走神,想象那教师居住的小巷子里飘出的葱花香,有一缕是父亲炒出的。

跟着父亲吃了月余小锅饭,我的胃病便好了。扔掉了难以下咽的大白片子,我的脸蛋又红润了起来。跟着父亲读书,好在我的成绩还不赖,名字总在大红榜的前面,父亲对我便还客气吧。至少我这样认为。他又不爱笑,又不爱说,我只能如此合理想象。

我喜欢吃父亲做的饭,喝父亲做的汤。简单的菠菜面汤,做起来也是有讲究的,搅面糊时必须慢慢加水,从稠搅稀,这样的面糊倒在锅里没有疙瘩,面汤喝在口中是光的。这是父亲教我的,他常常对我的粗枝大叶有些不满,但他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我们之间有过一次冲突,那是一次饭后的洗锅。我洗着手里的面汤锅,父亲站在旁边说,锅沿、锅盖、锅底都要洗干净。我那时总觉得自己十分聪明,什么也能干好,对于父亲在旁边的絮叨十分不满,便将锅往地上重重地一放说,你再说,我不洗了。

父亲一愣,随即说,是这一次不洗了,还是永远不洗了。我脖子一挺说,永远不洗了。父亲气得一抬手将桌子上我的一摞书往外一推说,那你走吧!我抱起书佯装要向外走,偷偷瞥父亲的脸,他气得满面通红,眼睛里几乎都闪动着火光。谢天谢地,忽然间上课铃响了,父亲拿起教案和粉笔盒快步走了出去,我也抱着书摞冲向教室。中午回来,父亲阴沉着脸,已经做好了香喷喷的连锅面,为我盛好了一碗。父亲再没有赶我走,我知道,他希望我读成书,上成学,将来走出黄土地,有一个光明的前程。

在父亲那里读了近三年书,印象深的是父亲的沉默、乐观、细致和对艺术的热爱。早春,父亲从市场上买上新鲜的头刀韭菜,洗净、晾干,切成半寸长的段儿,调上香油、盐和永济有名的张营米醋,那味道真长啊!我们父女俩坐在那办公桌与饭桌两用的桌前,我吃得满脸流汗,感觉就像吃到了整个春天的物产,吃到了山珍海味和最高档的席面。

中午时间相对充裕,父亲吃饭时喜欢将桌上的录音机拧开,他最喜欢听张秀芳的《骂殿》,听了一遍又一遍,边听边赞扬,说,你听听这唱得有多粘板!

2002年,我从运城人民广播电台转至运城日报社工作后,在专版部最早采访的人物便是张秀芳老师,父亲对艺术的热爱无疑影响了我,他在俗常的生活中完成了对我艺术教育的启蒙。

读书生活是紧张而相对枯燥的,父亲每周要回高市去帮母亲干些简单的农活。每次来他都会背一袋子母亲蒸好的馒头,我们父女俩在平时馏好可以饱腹。两年多的时间,是我与父亲相处较为漫长的时间。但父亲从来都是不苟言笑,从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让我对他又敬又怕,又近又远。

中考结束后,我和同学们一起估了分。满分600,我对着答案,估出了553的高分。将分数报给班主任后,我忽然又忐忑起来,跑到父亲跟前急急地说,爸,我觉得自己估得太高了,分数出来后如果没有这么高,人家是不是会笑话我呀!父亲依然沉着脸,正色道:这有什么好笑话的,估下多少就是多少,不要再想了!

我听了没有说话,心里却觉得父亲,毕竟是父亲,在他心里就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他。这是我对父亲油然而生敬意的第一次。

我后来才知道,在我跟着父亲上学之前,我的五个姐姐还有两个表姐都跟着他读过书。每次他向校领导开口说要将自己的女儿转来时,校领导总会睁大了双眼说,又是一个女儿。安国!你的女儿可真多呀!

我跟着父亲读书后,有一次去班主任李老师办公室送作业本,另一位老师恰好在那里说话,李老师对那位老师说,这是屈老师的小女儿,你看像不像。那位老师说,噢!这鼻子和嘴都有些像屈老师!像!

一听这话,我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我与父亲不同姓,总觉得已经给他添了麻烦,相像的面孔总算是给我挣得了一点儿勇气,我跟着父亲不那么窘了。

后来中考成绩出来,我考了547分,大红榜贴在县教育局门口,我的名字排在榜的老前边。父亲为我报了北京铁路电器化学校。可惜因故未能如愿,但在多年后我去小过远村玩,还有人说,建群,你不是去北京上学了吗?我知道,尽管梦想未能实现,但我的中考成绩也曾经给了父亲淡淡的喜悦。

此前,大哥建平于恢复高考第一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五姐建聪考入吉林工业大学,我虽然没有他们优秀,却也没有给父亲丢人,去运城上学后,我悄悄走出了父亲的生活。与父亲一别经年,再与他相处时,我已年过不惑,而他也八十多岁。

父亲退休后,与母亲照顾我年迈的祖母,一直将她老人家奉养到九十七岁高龄。养老送终,承欢膝下。在家属院里,我九十多岁的奶奶和父母亲是和乐的一家人,也是让不少人羡慕的一家人。父亲的心都在祖母那里,他虽然不喜欢说笑,对祖母却是格外的好。每月定期给祖母零花钱,为她老人家买山楂糕和瓜子,买糖果和时令水果。

十年前,祖母去世后,父亲和母亲有了时间,两个人跟着推销保健品的公司,去过山东、内蒙,骑过骆驼,走过沙漠。快八十岁时,父亲还用摩托车带着母亲去位于永济县城北郊的菜市场买菜。他们,曾是身边多少人羡慕的人!姐姐们担心他们被推销保健品的骗去钱财,又怕他们外出身体吃不消,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父亲和母亲无奈坐在了家中。尽管这样,几年前,电梯停运时,他们两个人还爬过十八层高的楼梯。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老,会病。他总是那样身板笔直,又喜欢在公园里散步。我想,他应该是与公园里的树永远同在的。如此自律,又如此热爱生活的他,怎么会病,会老?

然而,父亲慢慢地老了。

女儿去外地读书并工作后,我的生活里有了大片的空闲。我有了时间去陪伴父母,每周六,我尽量回到他们身边。我为父亲理过一次发,他浓密的白发累得我满头大汗。虽然发型经我手后,像电影中的南霸天一样怪异,但父亲却一句抱怨也没有,他逆来顺受着女儿们的照顾,从没有半句怨言。

我每次去吃过中午饭便要回去,偌大的单元楼里,父母亲相对而坐的时间越来越多。父亲又总是沉默,他越来越沉默,常常躺在床上,一躺就是几个小时。

静态的生活吞噬了父亲原本健康的身体,父亲一天天的衰弱。而我后知后觉,总想象他是一棵不老的松树,再孤独再寂寞,也会屹立不倒,永远陪伴我们。

我对父亲敬多于爱,因为他的严肃与沉默。然而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有那么多的学生对他却是如亲人般爱与敬。难道父亲对学生们的感情多于对子女的?如果不是,那么,多年前,他在过远村教过的学生郭大鹏、侯永学,在他退休后,接上他与我的母亲,一起去解州关帝庙旅游。在手机还不太流行的年代,郑重地用相机拍了照片,冲洗好后送给了他。照片上,我发现,除了两个学生,还有两个学生的妻子。他们簇拥着我的父亲母亲,像一家人一样亲切温馨。父亲的学生吕益民,曾经在京城一个重要的金融部门供职,专著出版后,他回乡时将著作认真地送于我的父亲,在书的扉页上工整地写下了:请敬爱的屈老师批评指正的字样。那笔迹工整与漂亮让我惊叹。母亲悄悄告诉我,益民是我父亲的得意学生,当年父亲写一手工整漂亮的板书,带了不少写字好的学生呢!

父亲沉默而知足,学生们对他感恩的不少往事,他从来没有向我们说过,倒是母亲曾经欣慰地对我说:你爸一辈子样样通样样松,我并不以为他有多么了不起。然而,他的学生都对他很好,这让我好奇怪。在街头吃个早点,有学生为他买单,看个电影,有人为他买票。这,对于你爸那样沉默的人来说,也是难得。

我于是知道,有不少父亲的学生感念着他的好,这种好有时比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更加纯粹。

以世俗的评判标准,父亲最高的位置也只是一名小学校长。他担任过二十年的毕业班班主任,同事们愿意与他搭班,说他能镇得住学生。我想,父亲的镇,除了他的严肃,更源于他的认真。他在工作上不争不抢,从来没有在职务上得到什么晋升,我想,如果我有父亲那种淡泊与笃定的性格,可能会更开心更幸福。

父亲能书善画,能唱会弹,写标语、写对联,写墙报,父亲手到擒来,常常,他站立于黑板报前出墙报,会引来不少人围观。我从人群旁悄悄走过,心里常常悄悄地喜悦。父亲做事情有长性,他是靠谱的朋友、同事、老师……

父亲在多年前为同事家过事帮忙,三四天忙下来,回家竟然突发脑梗。虽然救治了过来,但是留下了些后遗症,为他晚年的昏睡埋下了隐患。

4月14日凌晨,朦胧的晨光中,我看到父亲戴着黑色的礼帽,穿着他最喜爱的黑色半大衣,还有黑色的裤子和鞋,匆匆从我的眼前跑过。还是城镇初中教工家属区那个窄窄的巷口,父亲走出巷子口,快步走向一个光明的入口,入口那边是教室,是花丛,还有高高的桐树。我赶紧快步追了过去,却怎么也追不上。焦急中我睁开眼睛,窗外的微光映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5:05分。

我匆匆赶回永济,父亲在医院已陷入深度昏迷,他再也没有认出我,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再也没有嘱咐我注意身体,有空常回家看看。2月下旬,我去看望父母,父亲为我冲了一杯蜂蜜水,那是他爱喝的,我一饮而尽,感觉真甜。3月中旬,我去看望父母,父亲为我倒了一杯红茶,那也是他最爱喝的。我皱着眉头说,不想喝!母亲见状大声说,伢儿不爱喝茶,你不知道吗?父亲默默地看了母亲一眼,将茶杯挪到了一边。我不知道,那是父亲今生为我倒的最后一杯茶,此后他再也不能为我送上沉默的祝福与关爱……

我家门外,蒲园的花开得正好。父亲喜爱的蔷薇开了,有淡淡的香。紫色的鸢尾花开了,颜色像父亲的画一样鲜亮。父亲躺在床上,仍然处于深度昏迷中。他与这春天,离得如此切近,又这样遥远。南边不远处,是父亲常常眺望的雪花山。父亲那次住院,病房在北面,他望向窗外,吃惊地说,不得了了,那山不见了!我们都笑父亲。父亲,我想,你一定能醒过来,坐上轮椅,让我们推你去美丽的蒲园,望家乡高高的山,还有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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