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头上的黄连_散文_盐湖区 管喻
我真正长大之后,娘才把一个秘密告诉我,那就是她用黄连水抹在奶头上,才最终让我断了奶……
我们弟兄4个,都是吃我娘的奶水长大的。要是没有娘的乳汁喂养,我们的婴儿时期,几乎没有可食之物——牛奶没有,羊奶没有,驼奶更没有;奶粉没有,奶片没有,奶酪也没有。那个时代的婴儿大抵都是如此,很少有人能够有钱购买母乳的替代品,即使有钱,也不一定能够买到这样的替代品。
娘的乳汁,就是我们的生命线,因为它是维持我们幼小生命的唯一食品。对我们来说,有钱没钱都不要紧,只要有娘;对现在的婴儿来说,有娘没娘倒无关紧要,只要有钱。仅此一点,就折射出了时代的海拔落差。
我娘常给我讲我二哥的故事,说我二哥不到1岁的时候她就回奶了。回奶就是奶水很少、或者干脆没有了。二哥咂个干奶头却吃不上奶,这可咋办?有办法,那就是去吃别人家的奶。谁家的孩子长大了、已经断奶了,可是这时孩子的母亲还有奶水,那就跟人家说说,让二哥去吃人家的奶;还有一种情况是孩子的母亲奶水很饱,自家的婴儿还小,吃不了这么多的奶水,那也可以让二哥分着吃一些。不过要以人家的娃娃为主、二哥为次了。因此,二哥吃过好几位妇女的奶。吃的最多的是运生娘的奶。运生姓程,他的爹高大威武,人称程大汉。每年过年时运城钟楼底耍龙灯,程大汉都是舞龙头的人。一个龙头百十来斤,只有他舞得轻松潇洒。他的老婆也高大强壮。运生比我哥大一两岁。他都不吃奶了,他母亲的奶水还很充沛。于是他母亲就把自己的奶水挤到地上去,否则奶头夯得难受。爹跟程大汉是好友,娘跟程大汉的婆娘称姐道妹,两家一说,程大汉的老婆就说:把娃抱过来吧,吃个奶算啥?这样,每到该吃奶的时候了,爹或娘就把二哥抱到程家,吃罢奶再抱回来。二哥前前后后吃了多半年呢,一下吃到给他断奶。
记得娘曾经说过:“吃谁家的奶,像谁家的人。你看你二哥,他吃过程家的奶,他的头发跟程运生的很像,都是直楞楞得长,跟你们弟兄几个明显不一样。”
我吃娘的奶吃到将近4岁的时候。
“长成大小伙了还吃娘的奶?羞不羞?”邻居的婶婶们都这样跟我开玩笑。“都长得满嘴牙了还要吃奶,也不怕人家笑话?”娘这样说我。这些话几十年来经常在我耳边响起,就连她们当时说话的表情神态,我至今都能记得。因为我当时已经能够记住事情了。人常说“三岁记到老”,这话一点儿不假。
然而我不管娘和婶婶们怎么说我,我还是要吃奶。记得有一回娘对一位婶子说:“这娃快4岁了,按说我现在都该离脚离手了。可是他还缠我缠得死紧,你想干个啥就丢不开他。转过脸来要吃奶奶,扭过脸来要吃奶奶。哎,也不知哪辈子欠下他的,还没还够哩!”那婶子说:“你不会想个办法把奶断了?断了奶她就不那么缠你了。”娘说:“有啥好法?打也打过,嚷也嚷过,可他就是要吃。有时候一想呢,咱家里吃也没有好吃的,喝也没有好喝的,娃就想吃你几口奶嘛你还不叫吃?谁叫你当娘哩。这么一想呀,心又软了。反正我现在还有奶水,吃就叫他吃吧。”
那位婶子说:“我试过一个办法,不知你用不用?你弄点辣椒面,倒些水和一和,他要吃奶你就抹在奶头疙瘩上。小娃都怕辣,辣他的嘴他就不吃啦。我的二小子就是这样断的奶。”娘说这法也不咋好,不过让我试试吧。
她们说这话的时候,我其实就揪着娘的袄襟站在娘跟前。我至今还怀恨那个出馊主意的婶婶。但她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却十分模糊,就像一团浮云。
实际上我娘最终听取了她的主意,不过也没有获得成功。这一天,娘按照那个婶婶传授的秘方对我采取了行动,我刚衔住娘的奶头嘴里就火辣辣发烧,我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大哭大喊。娘说:“瞅它有多辣!还是不吃它了。”我望而生畏,只好停口。可是辣椒面抹到奶头上,也把我娘辣得够呛。我娘用了几次,就不用了。
一天晚上,生产队队长到我家里来了,他说眼下菜地里活太忙,草都快把菜苗吃了,如果能行的话,要我娘明天就下地锄草。娘说我还有这个小尾巴缠着呢。队长说你把他也领到地里吧,他玩他的,你干你的,没有影响。爹也说就先试一试吧。
于是我就跟着娘下了地。跟娘在一起干活的社员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多是我没见过的脸孔。有时候我想过去吃娘的奶,可是又怕这些人陌生人笑话我。等到娘干完了活儿收工时,我就急忙跑过去揪住她的袄襟要吃奶。娘说这地里头没法坐,回去再吃吧。于是我扯着她袄襟一路回家,走不动了娘就背我走一截。一进我家院子,我就跑到前面伸开胳膊拦住娘要吃奶。娘在我头上啪啪打了两下说:“你得叫人回到家呀?活像土匪一样,挡住人不让走?”记得娘打得很疼,可能她真的生气了。
我长大后娘还跟我提起这件事,她说:“想起来娘觉得不该打你那几下。可是你不等到娘把手洗洗再喂你奶——就这么揪住我的袄襟不放手。”
还有一次,我在菜地里缠着娘要吃奶,娘说她现在没有奶,等下了工有了奶再吃。我哼唧着不依她。此时有几个婶婶在不远处干活。其中一个婶婶喊道:“李家姐,你叫娃过来,我叫他吃口奶吧——大人饿了能忍一忍,娃才这么大点儿,还能叫他忍?我今天还没喂我娃吃奶哩,奶水饱着哩。”可是我不熟悉她,说什么我也不到她跟前去。那婶婶扔下锄头走过来说:“想吃奶还怕羞?来,你娘不叫你吃,你吃婶婶的!”我娘也说:“叫你吃你就吃几口吧。别把婶婶咬疼了。”她还对那婶婶说:“这娃有牙了,有时候就咬住我啦。”记得那次我吃得很饱,是那婶婶一直叫我吃的。以后,我还吃过几个婶婶的奶。可是都觉得她们的奶水没有娘的奶水好吃。有时还觉得不习惯她们的奶水的味道。
我快到4岁的时候,有一天又要吃娘的奶。娘说:“娃呀,娘的奶不能吃了,它变得涩巴苦!”我不信,娘就叫我吃。我一吃,啊呀,直苦到喉咙眼深处去啦!娘说:“不能吃了吧?我说了你还不信。”我不甘心,又试了几次,都是苦得要命。
从此,我不吃娘的奶了。有时娘跟许多婶婶们在一起干活,有些正在哺乳的婶婶们知道我的故事,因而都会喊我过去吃她们的奶。可是我记着娘在家里教我的话,就对好心的婶婶大声说:“我长大啦,不吃奶啦。”
当我真的长大之后,有一回娘笑着说起了我小时候吃奶的故事,她才把一个秘密告诉我:那就是她用黄连水抹在她的奶头上,才最终让我断了奶。
“天下的娘谁不心疼自个的儿?不要说是吃娘的奶,为了你娘啥都能舍得。可你要往大里长啊,总是丢不开那一口奶水,咋能长大成人、顶天立地啊......”娘的话,如金钟贯耳。
作者简介:
管喻 又名管家喻,原名管承群,运城盐湖区东阜人。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万荣笑话系列、关公文化系列、运城池盐文化系列和远古文化系列著作,以及散文、诗歌、长篇报告文学等著作18部516万字。曾获赵树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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