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的土地_短篇小说_河南 吴瑕
“谁要是动我的田地，除非打我身上过！”田老太站在田头，拄着锄把，气狠狠地说。“田大娘，修路是大家伙的事，你一个人挡得住吗？”盛大脚挑一担粪水，呼哧呼哧的，一头一脸的汗，“我倒巴不得把菜地废了，省得见天浇菜累个死。”
“你们这些年轻人呐，是累死托生的么？”田老太噘起嘴，斜瞅着她一双大脚片子，“没病没灾的，干点活就累死啦？走大脚啦？我是五九年过来的，没饿死，捡一条命，我就爱个劳动。怕累，就莫托生个人！”
“听说是上面来了什么款，村里得找个项目把钱花掉，这不，田畈这条路窄了，正好拓宽。”小矮子眨巴着小眼睛，四下里看看，小声说。
“又是大队里想点子捞钱，”田老太撇撇嘴，朝手掌吐口唾沫，抡起锄头清地沟，“嘿嘿，窍门多着来，小学校三年打五口井——出稀奇啵？田畈一口老井用几十年，照这样打法，地上全是窟窿眼喽！”
“俺们不管打井的事，只要赔得合理，咱就卖！”盛大脚扎个马步，把粪桶小心翼翼放到地沟里，拿粪舀子泼到苋菜地里。太阳落到大坝那边了，西边红彤彤的，八斗田热烘烘的，跟蒸笼似的，稻子在结穗，深绿的稻田里伸出一两株稗草，高昂着头。
“都是见钱眼开的货！”田老太噘起嘴，气愤愤地嘀咕。“钱永远挣不完，多少是个够？赔几个钱，到手一支蜡。等明儿没菜吃，叫你们喝西北风！”
“大娘，村里要修路，你胳膊拧不过大腿！”小矮子把额前短发掖到耳根后，指指大队部，飞快地挤巴着小眼睛。
“我不点头，他敢！”田老太一锄头把地头一棵一米高的楝子树连根刨起，在锄头上磕掉泥巴，扔到田沟里，“谁敢动我的田地，除非打我身上过！”
二
“姐，修路是大家的事，你咋挡得住？再说了，将来说不定二黑混出来了，也买了车，那时你巴不得把路拓宽呢。”田二舅瞪着牛眼一样大的眼睛，盯着田老太。
“我没那个福气，等不到那一天！”田老太阴沉着脸，不去看二弟，“加宽我不反对，废那边周家的田呗。想占我的田地，没门！”
“老姐，你讲点理好不好？去年村里引自来水，窖那么粗的管子，都是打周家田过，现在修路再找人家，于理说不过去呀。再说，又不是白占，村里还赔钱的！”
“赔钱？”田老太鼻子哼一声，撇撇嘴，“那几毛钱，我哪只眼睛看得上！哎我说他二舅，这是大队的事，你来管什么闲事？人家亲戚互相帮衬，你倒好，胳膊肘朝外拐！”
“我朝外拐？”田二舅一听就火了，眼睛瞪得滚圆，眼球快蹦出来了，“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一心替你们打算，想着你孤儿寡母的没个靠山，还到村里为你争取，你居然说出这样寒心的话来！从此你家的事我不再管！”田二舅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喘吁吁地走了。
“稀罕你管！”田老太冲老弟的背影啐了一口，“皇帝不急太监急……难保没得好处，无利不起早……”
一连几天，田老太都守在田边，一边在菜园拔草，浇粪水。这天，一向极少上菜地的儿媳妇摇摇摆摆地来了。她蹲下身子煞有介事地测算什么，手里拿把卷尺。
“你量什么？”田老太瞅着媳妇问。
“我看一米五有多长……”
“他们找你啦？你同意了？”田老太提高了嗓门。
“村里请二舅做我的工作……二舅保证了，按最高的赔，至少两万……”
“见钱眼开的货！”田老太嘟囔着，咕嘟着嘴，敢怒不敢言，“好！好！既然你们都同意了，我何苦当恶人？但我们丑话说在前头，俗话说先薄不为薄，后薄划不着。说好了占一米五，朝里伸半尺我也不依！你得找人写个协议，空口无凭，有字为证……”
三
二柱子把挖掘机开到田头，准备挖路基。田老太跟媳妇紧盯着牵的界线，防止被多占。
“二蛋！你给我注意喽，别挖过界喽——”田老太扯直嗓门嚷道。她苍老沙哑的声音被轰隆隆的机器声淹没了。从东到西150米长，挖出一条两米宽的深沟，像切豆腐一样，方方正正的稻田被齐刷刷切去一块，变成狭长的了。
“二蛋！你这个王八羔子，眼睛瞎啦？说好挖一米五，你这一爪子下去，硬是多挖了50公分！多好的八斗田哪，四方四角的！种了好些年的稻，是熟田哪！这一害，往后还怎么种庄稼？你们这群杂碎……”田老太一边哭，一边骂。
“还有你——”她回头瞪一眼儿媳，骂道，“盲人见钱眼睁开！好好一块田糟蹋了，将来人家卖田卖地卖大价钱，有你后悔的时候！”
儿媳瞅着那一道黑黝黝的深沟，闻着塘泥的腥气，皱着眉头，没吭声。
田老太找到村支书，责备施工的没按约定的尺寸操作，多占了50公分的土地。
“将近一百个平方！咱们是有合同的……”
“老太太，您别急。”支书把田老太两只肩头一按，按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给她解释，“修这条路嘛，也是田湾人的主意，承头的就是田二舅。如今年轻人都有钱了，买车的越来越多，八斗田这条小路太窄，破不开两张车，都建议拓宽。征用农田，从村村通项目款里赔付，占多少赔多少。您放心，不会白占！这条路修好了，大家都得利……”
“凭什么大家得利，就我一家遭损失？我就气不忿这个！我又不是活济公！……”
支书好说歹说，把田老太打发出门。等她走到田边，发现李瘪头带着一群工人正把一车斗石头往田沟里卸。
“瘪头！你们这些小伙子干活怎么不长眼睛？看把我的菜地轧成啥样了？那臭昂昂的塘泥都掘到菜地里，我还怎么种菜？”
“老太太！您这把年纪了，不在家享福，还种啥菜！您看现在咱李湾田湾还有几个种田种地的？这城区扩大，马上就开发到咱这儿来了，田地都是卖！您看小义地了没，可都是坟地呐，也卖给开发商啦！您就等着数钱吧！”
“见你的大头鬼！”田老太骂道，“田地都卖完，一家老小都喝西北风！你以为你是城里人，到月拿工资？赔两个钱，到手就花，花光了钢筋水泥能长庄稼？依我说，就该让你们过五九年，饿不死这些小王八羔子……”
四
路基打好了，单等着铺水泥。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路面坑坑洼洼，像一张大麻脸。田老太田头那三畦菜地也被占去一畦，剩下两畦盖上厚厚的塘泥，像压在孙猴子身上的五行山，先前种的菜都闷死了。田老太拖着老寒腿，一瘸一拐找了支书三四次，支书发话，二蛋才极不情愿地操纵挖掘机的大铁爪，把压在菜地上那层臭烘烘的黑泥挖走。
第二年田老太家这块稻田没下秧，就荒置在那里，长满杂草——修路时挖的沟太深，犁田机下不去。田老太为此唠叨了半个月，见人就投诉那些开挖机的家伙不负责任。到了秋天，田里的茅草长得齐人高，黄澄澄的一大片，把整块田都占满了。
盛大脚家的菜地占了大半，剩下的也盖上黑塘泥，她索性不种了，就那么荒废了。
铺水泥期间，人们每天都看到田老太弯腰曲背，拿着锄头挖菜地。像蚂蚁搬毛虫，一锄头一锄头把荒开起来。等到水泥路铺好，那两畦菜地已经栽上了青菜、萝卜、葱蒜芫荽。地沟清理干净了，由于撒了草灰，浇了粪水，菜园土又变得黝黑松软。田老太最近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骂人，因为她的菜地靠近大路，湾子里的年轻媳妇们顺手就拔她的蒜苗和芫荽。“这些懒熊们！拔蒜苗不知捡大的拔，大的小的一股脑拔，跟剃光头一样！”
偷菜的也有瘪头媳妇，田老太逮住开拖挂回家的瘪头，骂道：“瘪头！你这个瘟孩子！我的三畦菜地都是你们给挖掉一半的！当时让你给清塘泥，你还不愿意，现在怎么好意思摘我的菜？等地都卖完了，吃跟葱还得进城买，你有钱还不定有功夫呢！”
“老太太，别啰嗦啦。”瘪头挠挠头，哈哈一笑，冲田老太大声喊，“小义地要拍卖了，开发商已经跟村里谈好了。各家量各家的，按平方给钱。您老还不快去看着，您家这回可索赔一大笔钱呢……”
田老太听说，连锄头也来不及扛，就拖着老寒腿，一瘸一拐地朝小义地跑。那里不仅有她的山地，还有三座坟茔呢。
“没经我的同意，谁敢动我的土地，除非打我身上过……”
作者简介：
吴瑕，河南商城人。热爱读书，醉心写作。记录生活点滴，展现小城民俗。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用安静的文字，记似水的年华。<br>标题 : 谁动了我的土地_短篇小说_河南 吴瑕<br>发布位置 :<br>联系人:下一站美安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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