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小强呀 发表于 2024-9-15 10:00:55

母亲的土花布_散文_王凌琴 土布在箱子里静躺……



母亲在地下安详,土布在箱子里静躺。母亲魂归了天国多少年,土布就在箱子里寂寞了多少年。箱盖上已然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岁月如流,红尘万丈。我也像过了时的土布一样,从纷纷扰扰中被弹出,弹回老屋。终于有时间面对以往,来整理母亲的旧物了。

打开箱子,几个整整齐齐的包袱进入眼帘。我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它。一股陈年的气味弥漫开来。

哇,全是土布。我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码在炕沿上,列兵似的排成队,给自己展览、检阅。白布、蓝布、花布,他们哲人一般肃穆着,不喜不悲,不言不语,沉静如一泓秋水,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说:“这些年,你还好吗?”

我忽然悲从中来,泪落如雨。这是母亲的问候吗?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们,像是在抚摸母亲粗糙的手。抚摸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我打量着它们,像是在打量那久违的过去,一寸,一寸,一寸.....

这个中午,我把自己交给了土布,交给了母亲。流浪归来,我是要和您独处了,我轻轻地说:“妈,现在,我又属于您了。”



我抚摸着白布,一匹、一匹,二十多丈,它们幅宽不等,长短也不等。上面的浆气还在,还有霉斑,摸上去有点粗硬。几十年的时光,在土布上留下了印记。留下了陈年的气息。亦如古画上的斑渍与味道,文物啊。

再看唯一的那块蓝布,有一丈多,靛蓝(植物)染的,洗过捶好,又细又光,跟洋布没什么两样。它大约是布们的奶奶辈,至少是四十年代或五十年代初染的。因为建国后,化学颜料就代替了植物染料。植物染料的使命已告终结。这块布当年母亲没舍得用完,它是外祖母的遗物吗?

我逐个抚摸,轮到花布了。说来你也许不信,连我也惊奇了。花布有两个种类,十来种花色,是做床单和衣料的。

这些花布,大都诞生在上世纪五十至八十年代。七十年代时我正待字闺中,母亲说:“会打扮打扮十七八,不会打扮打扮尿柯茬(婴儿)。”她要好好打扮女儿,因为,我是她的唯一啊。当时商店的花哔叽、花贡呢、花洋布,还有更高级的格子呢,泡泡纱,令人眼花缭乱。可是钱包瘪瘪的,而且还要布证呢。(母亲攒了钱,为我扯了两件红花贡呢做棉袄,那图案至今记忆犹新,一件小鹿杏花图,一件芭蕉紫萝图,还有两件孔雀绿和红宝石格子呢做外衣,漂亮啊。再穷,女儿的嫁妆不能太寒酸哪。但这些都是垫箱底用的,平时不能穿。)

于是,好强的母亲买来各种颜料,大红枣红粉红,深绿浅绿黄绿,姹紫蛋青鹅黄。然后支起锅子,染出了各色花线,再设计出不同的图案,织出了土“格子呢”。大都是“凤凰单展翅”的非对称型,用来做冬、春、秋装的。夏季衣物花型较简单,筷子头大小、红白相间的格子布,美其名曰“石榴籽”;或是在白布上织出纤细的或红或蓝的格子,给我缝上衣穿。那时村上的姑娘都这样,土花布映衬着青春的气息,靓丽哪。

那些大格子的都是床单布,或以白色为基调,或以深色的黑、红、蓝为基调,再配以其它的颜色。床单一般对称图案较多,大格的叫“方片”,四个小方块的叫“桃花”,九个的叫“九点梅”,筷子头大、像草筛底的叫“筛底”,最小格子的叫“枣花”,交叉成人字形的叫“席篾”。设计图案就在这大大小小的格子中间进行,再配以宽窄不同、颜色各异的细条,美其名曰:“筛底带桃花”,“方片带枣花”,“席篾带九点梅”等等。如果不织格子,只用白线做纬线,织出的简单花型就叫“狼尾巴”,光名字就让人陶醉,人老几辈的传承啊。母亲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进,织出了自己的特色。

那时,因为上学,我不会纺线。回乡时十六七岁,学纺线已经迟了。纺起线来笨手笨脚,拧得“啪啪啪”的响,不是粗了就是细了。母亲叹息说:“你这哪里是纺线?这是老娘镇心呐。”无奈,母亲只好自己一人纺。这一箱子的布,全是母亲纺的线。血汗啊。

难怪母亲过日子特别仔细,一家人的衣服都是补了再补。她常说:“省下的就是挣下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吃饭穿衣量家当”,正是她的勤俭节约,一家人才免受冻馁之苦,度过了那漫长又困难的日子。

炕沿上的土布沉默着,她们就像暮年的民国美女,不复再有当年的青春靓丽。可时代所赋予的高雅气质依然存在,她们所蕴含的丰富而深刻的内容,历经岁月的积淀更为深厚,就像古老的典籍,名人的字画,“绝版”。这是母亲的作品啊。

可是,还会有人欣赏、还会有人懂得她的美吗?



无论如何,我是爱她的,就像爱我的母亲。

花了几天时间,我先把花布泡上,再放到洗衣机里,仔细地洗去浮色,拽平,晾干。借了邻家嫂子的棒槌,在青石板上捶了起来。“叮叮当当”的捶布声,在明媚的秋阳下、悠长的巷道里回响,空灵而寂寞。对门的琴姨叹息着:“多年也没听过捶布声了。”刚下晌的春山过来了,投来诧异的目光:“都啥年代了,还捶布?稀罕。”“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此情此景,早已远去了;是悲是喜,也五味杂陈了。我不紧不慢地捶着,捶得又光又平,再挂到门前的铁丝上。花花绿绿一片,秋日的阳光照耀着,我陶醉了。仿佛回到旧日的时光里,仿佛母亲还在四月枣花飘香的院子里纺线、染线,经布、织布。

整理一块黑色花布时,我竟将布拽烂了。再拽,那布上的黑格子像豆腐一样,朽了。我又吃惊又丧气,这四五丈花布,可是母亲的血汗啊。

那时,黑布的用量是非常大的,除了夏季的衬衫用白布,其他的都用黑布。“男要俏,一身皂”,其实那个年代,人们只求温饱,哪管什么俏不俏的。记得一次,五婆染好四五丈黑布,在门前和五爷拽,(把布整理平顺)竟然把布拽断了。人们怀疑染布的颜料“煮黑”有问题,因为煮布时辅料臭碱发出刺鼻的臭味,腐蚀性太强了。女人不知道,老是抱怨男人“驴皮挂到枣树上”,责怪孩子是“费缰绳的驴”,穿衣太费。原来是颜料有问题,误人不浅哪。可怜女人们的血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颜料糟蹋了。

母亲的土布里没有黑布,黑布用量太大,早用完了。那时,爱人的裤子老是屁股与膝盖打着补丁,这不仅是因为劳动,“臭碱煮黑”早把布腐蚀了。痛恨哪!



表姐表妹来了,表姐摸摸布,叹息说:“姨妈一辈子仔细,攒了这些布,把油搁成水了,现在谁还要呢?太粗太涩了。”

表妹说:“这些花布好,起码是纯棉的,小玲想要个床单。”小玲是她的女儿,崇尚天然,崇尚原生态。

文友秋妹倩妹来了,竟然赞不绝口说:“太难得了,真正的花布艺术品啊。”母亲遇到知音了。

我把这些花布发到朋友圈,竟然也获得一片赞叹声。欣慰啊,母亲的作品,终于有了读者,有了懂得价值的人。我含泪而笑,遂赋打油诗记之。

沉沉冬夜静,嗡嗡纺车声。

飞尘落满炕,呼吸满鼻孔。

油灯昏昏尽,双臂阵阵痛。

千匝复万拽,线穗徐徐成。

但愿儿不寒,何惜到五更?

唧唧织成布,寸寸血汗生。

穿衣量家当,匝匝辘轳绳。

母去十三载,土布记其功。

念兹不能忘,代代当记诵。

注:俗语:辘轳绳匝匝紧,比喻日子艰难。<br>标题 : 母亲的土花布_散文_王凌琴 <br>发布位置 :<br>联系人:哈哈小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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