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_散文_郭少华
高高如小山般的麦垛,尖尖的麦芒扎刺着,木板车上套的麻绳深深地嵌进了古铜色的肌肤里。看不见背,可那背一定是深弓着;也看不见脸,那脸埋在了金黄的、破了洞的帽圈里。只看见两只晒黑的嶙峋的手,吃着力,握紧了车的扶手。手上青色的筋暴起,在白亮明晃的阳光下,像被碾压的蚯蚓一般,强烈地扭曲着,随时都会从黑色的手背上崩裂开来。还有那高高往上挽起的裤管,在静止的画面里都能感觉得到的抖瑟;露着大拇脚趾洞的黑色布鞋,连同那两只粗糙的大脚,正深深地踩在了,刚割完麦子的麦茬地里……
看到这幅摄影作品,麦穗的金黄,无垠的麦田,让人心酸的老人,我的记忆被撩拨得金黄了起来……在那满地满野弥漫的金黄里,一个熟悉又遥远的身影,看不清他是笑还是愁,是喜还是哀,正佝偻了身子,跛了脚,晃晃悠悠地向我走来……
一
他是我的大舅。小时候每到五月麦收季节,学校里放了麦假,妈就会带着我到大舅家去帮着收麦子。明晃晃的大太阳,晃得人眼都炸金星。地垄边的杨树叶子,早已被炙烤得蔫了吧叽,热风袭来,它们只是垂着头,象投降的白军阵地上刮的旗子,有气无力地“呼啦”着。卧在地头的大黄狗,急切切地吐着红舌头,喘着粗气,流着哈喇子,眼珠子都懒得翻那么一下。可那麦子熟透了的金黄地里,收麦子的农人却正干得热火朝天、争分夺秒。
大舅那时正四五十岁,年富力强、方眉大眼、腰板挺直,他是家里干活的主力。大家一起开镰,一人一道,大舅割得最快。只见他头戴草帽,弯腰弓背,面朝着黄土,右手拿镰,左手搂过一把麦子,镰刀“嚓嚓”一勾,就割下来一把,再往前用镰勾住前面的麦子,左手拽将一把,“嚓嚓”,又是一把。那镰刀和麦秸杆摩擦的声音,迅疾而清脆,像动听的音符蹦跳着,美妙地滑落在金色涌动的键盘上。大舅很快就把那一道麦子割到头了,而妈妈他们则被落在后面好大一截,正手忙脚乱地奋起直追。大舅这时抬起身,抻了抻腰,从裤兜里掏出白毛巾,抹抹头上像小河蜿蜒一般的汗水,温和而骄傲地朝着他的领地、他的战场,朝着麦秸杆上那么多蓬乍乍、沉甸甸的麦穗头笑了笑,神情满足且自得。他满怀爱意地掂了掂那宝贝镰刀,甩开臂膀,“嗵嗵”地迈着大步,拐回去接应妈妈他们。
夕阳西下,大舅把一捆捆的麦子纷纷撂起来,集在木板手拉车上。撂起的麦垛很高,大舅骑在高高的麦垛上,用绳子紧匝匝地把麦子勒紧、捆好。然后,像年青小伙子一般,从那高高的麦垛上潇洒地一跃而下,那般地英姿豪气,与大侠就差一个迎风飘舞的大氅披风了。儿时的我真是羡慕大舅,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谁的话都不听,就听大舅的,就爱踅摸在大舅的跟前。
麦子拉回家,天已黑了,表嫂在家早已给大家炸了油饼、做好了饭菜。大家用布掸子“扑腾扑腾”甩完身上的麦秸渣子,擦了汗,洗了脸,开饭!每人用油饼卷了菜,就蹲在窑门口,或是端个碗跑到胡基垒起的院墙外,和过路的、对门的邻里乡亲们神吹胡聊。夜色渐浓,人群渐渐散去,晚风轻微微地吹着,月亮轻悄悄地趴在墙头,星星在好奇地眨巴着大眼。饭是早都吃完了的,碗却懒得往家送,就坐在门口的大石头墩上听大舅讲故事。讲他小时候怎样和搜村的日本鬼子斗智斗勇;讲他年轻时,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怎么一下子就给染上了黄鼠痂,没钱去治就全掉光了;还讲满脸抹了油彩的窃贼如何躲在别人家里的水瓮边,把人给活活吓死了。害得我后来回到自己家,进门第一件事总是要拿根棍子,悄悄地摸到水瓮边,瞧瞧有没有大花脸藏在那里。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胆子也够大的,要真有个大花脸,我就是再拿两根棍子能打得过他吗!
大舅是个能干的人,收麦、晒麦、碾麦、起麦、扬麦,样样都是行家里手,而且干活利索,让村里的一众老小很是称赞。每年大舅家都是最早收好麦子的,而他只要自家一收完,就去别人家帮衬。因此,大舅在村里的口碑是极好的,他也常以此为荣耀。大舅也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他们家的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有模有样、齐齐整整。知道我最爱他家的哪里吗?最爱上他家的茅房,实在是太整洁了!虽然是村里的土茅房,可他一天扫几次,那地上连轻微微的面面土都没有,挖的小窑窑里干干净净地叠放着粗麻纸。那茅房边种了一棵高大的楝树,一到四五月,开了紫色的小花,像成串成堆紫色的小星星。风儿吹来,又像小小铃铛儿在晃,轻悠悠地晃出了芳芳的香,引来了蜂蝶,树上就热闹得象在开一场演奏会。去上茅房,就完全成了一种享受,听着蜂蝶们的交响乐,嗅着淡有若无、丝丝缕缕的香。到了十月,那树儿开始结果,有时在茅房,你头上会好端端地“嗙噔”一声,手往头发上一摸,是一粒椭圆形的小黄果子。噢,是躲在楝树上的小朋友在调皮。大舅家的茅房宽敞又明亮,挡风也遮雨,真是比我们家的茅房好得多了,所以我可愿意在大舅家呆了,觉得哪哪都干净整洁。就连他家刚进门桌子上,那照脸的小镜子,平时都用一块小手绢搭苫着,怕沾了灰尘。
二
可如此一个爱干净、喜整洁又能干勤快的大舅,却是一个身世悲苦的人。大舅生于1932年,小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时期,一天跟上大人东躲西藏,过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穷苦日子。长大后,**十岁才好不容易讨了媳妇,过了几年夫妻恩爱的舒心日子。可姥爷在1964年,也就是大舅三十二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因牙疼一夜没睡,早上天蒙蒙黑还未透亮,就去挑水,竟迷迷糊糊从自家窑洞的崖顶上摔下来,抬回炕上,昏迷了两天就去世了。后来大舅才听村里人说,早上看见个人挑着水桶,一直就在大舅家的崖顶上转圈圈,因天蒙生生不亮,还有森森不清的雾气,也看不着个人脸,想来那就是姥爷了。人说姥爷怕是遇到鬼打墙了。大舅听后,拧了眉,抽了大半夜的烟袋锅。他觉得家里有邪性。
果然,更邪性的事接踵而来。姥爷不在的第二年,我的大妗,就是大舅的媳妇,才三十一岁,好端端地整天觉得胸口气闷,也吃不下去饭,就那样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到后来竟是一口水也喝不下去了。一个活脱脱的好人样,长辫子、柳叶眉、弯月眼,初夏去割麦,那裤腿一挽起,腿白赛莲藕的大妗,最后虚弱单薄得如个纸人。大舅喂她药,药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就是咽不下去。最后,一口气没吸上来,就给去了,死在了大舅的怀里。头,垂在了大舅的胳臂外。妈说,她看见了,那耷拉下来的头,就像那种在院子里,正红彤了半边天的蜀葵,突然让人给掐折了花头,却又连着一丝的茎而未掉落一般。妈还说,大妗的眼当时也没有合上,就那样眼白无神地翻着,看着她。她吓得多半年都不敢踏进大妗不在的那间屋子。大妗走了,大舅的半条命都没了。
后来的后来,妈有了我,当我会缠着大舅讲故事的时候,他给我讲一个狐仙给一个喜欢的书生送饭,我问那狐仙长什么样儿呀?大舅说,“那狐仙长得呀,清眉雅目的,高挑挑的个儿、细软软的腰,白白的皮肤赛莹雪。那头发黑亮亮油光光,小飞虫儿趴上腿都打滑。编个长长的大辫子,直搭到那屁股蛋下,挑担水,那辫子就一甩一甩的,好看死个人!”大舅说着,抬起头望向那深邃的夜。我看不到大舅脸上的表情,可我能听出,他的声音如夜风一般,好温柔,连趴在墙头杨树梢里的月亮都迷醉了,隐隐地蒙起了纱雾。
“不对,不对,你讲的不是狐仙,你讲的是供桌上那个照片里的大妗!”大舅宠爱地拨拉着我的头发,“你大妗就是这么美呀!比狐仙都美!”“那她这么美,怎么就得病死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得病了呢?”“什么时候得病的呢?”大舅似乎陷入了回忆里,许久许久都不言语。我仰起头,看大舅的脸。夜色昏沉,黑塌塌一片麻乎,我只觉大舅不像了大舅。我害怕,抓着大舅的那只手摇了摇,“大舅,咱们回家吧,我想觉觉。”
大舅沉闷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幽邃且空茫,如同从村里马号边上的古井里发出来,带着 “嗡嗡”的回音,让我蓦然感受到一阵阴寒,瘆得不由打了一个激凌。“你大妗呀,是在前村老李家儿子娶媳妇时沾了邪性。她那时连着发烧了几天,身子虚,可那天我就想让她出来看看热闹。娶媳妇嘛,披红挂彩,吹吹打打的,也好让她冲冲晦气。我拉着她,就站在李老二家的稍门口,那新娘子腰上佩了一个大铜镜,驱邪避妖的。大太阳明晃晃、白呲呲地照在那面铜镜上,反了极强的白光,像把利剑,刺刺地劈头盖脸在你大妗的身上。她直说眼睛刺得生疼,身子更是浑身难受。我知道她身子弱,就扶了她回家。结果一回家,她就躺倒在炕上,一病不起了。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白白地就没了,你说,就没了,再也见不到了!”大舅用双手捂着脸,埋下头,蹲到了地上,肩膀剧烈耸动着,没有声音,好久、好久……
“后来让阴阳先生看,说她那天冲了青龙白虎,那新娘子的铜镜又正好照住了她。先生说我和她虽站在一起,可我是阳刚之身,正气足,而她在月子里落下了病根,又病了那么几日,身子虚得厉害,就招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染了阴虚鬼邪之气。这挺不挺得过来,就看她自己命中的造化了。哎!她命薄呀!后了还是走了。你说我怎么就替不了她呢!我宁愿让青龙白虎把我捉了去!那天我要是不带她去就好了,就好了……”大舅絮絮地念叨着,低了头,捶着胸口,“咚咚”的声音,在寂寂的夜里,如鼓声一般,重重沉沉,敲在了我还不谙世事的心里。他讲的那些话,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扑展着黑色的羽毛,久久地居守在我心里的一个角落。让我至此以后,只要哪家当天有结婚的新娘子,我都离得远远地,从不往人新娘子身边凑。直到我自己有一天做了新娘子,妈也给我佩了一块铜镜,我摸着,仍有余悸,敬畏且胆怯。
三
姥爷走了,大妗走了。大舅下面的弟弟妹妹们都还小,我母亲是他的二妹,比他小了快二十岁。而他自己还有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差一岁,最小的才两岁。我不知道,他那时是怎样又当爹、又当妈、又当哥,和姥姥一起,把那么些个孩子拉扯大的。嘿嘿,那时还没我呢!
只是后来听妈说,大舅那时曾找过一个,两人过了只半年,姥姥就把那女人撵走了。因为那女人来时也带了两个孩子,这家里本来就八个孩子,又添了三张嘴,养活不了啊!孩子们都饿得哇哇叫,没有吃的。妈说那女人后来又嫁了对面山梁梁里的一个老木匠。木匠那时走村串巷,手里有些手艺,能揽些活计,换些钱和吃的,就是年龄大些。那个年代,活命要紧!他们娘仨也算是顾得住了嘴,勉强活了下来。后来等到生活过得好了些,大家都有得吃有得穿了。孩子们该嫁的嫁了,该娶媳妇的也娶了,大舅有心想再伴一个,可留在大舅跟前的两个儿子死活不愿意,姥姥也觉得别扭,大舅也就作罢了,一辈子也就这么孤苦一人,陪着姥姥和几个孩子这么苦熬着,也过来了。只是,大舅心里的苦,谁又懂呢!我心里的那个角落,那只扑展着黑色翅膀的鸟儿,更是在大舅的心里黑阴阴地居守了几十年。我心疼大舅!
直到那一年,1991年,大舅59岁,炎热的七月,大中午,大舅端着碗坐在门洞的石墩上吃面条,对面的老梁坐在那抽烟锅,突然发现大舅边吃面条边说着话的嘴歪了,看那面条怎么就一直从嘴巴往外漏呢!“不好!”“啪!”那碗碎在了地上,成了三半半,面条洒了满地,裹满了土。大舅已人事不醒,嘴歪眼斜,抽搐着倒在了石墩上。老梁立马去屋里叫人,推了板车就往县里医院送。还好,发现得早,人送得及时,大舅被抢救过来了,可落了个半身不遂。医生说,这脑梗要再晚半个小时送过来,命就没了。
在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大舅的三个儿女还算孝顺,轮换着照顾。可半身不遂是治不好了,大舅只能缩着手、佝偻着身子,跛着脚,拄个拐杖,勉强能走,但也走不了几步。八月底回到家,大舅的脾气就变得好怪。原来那么刚强能干的一个人,总是他去帮别人、照顾别人。现在自己走路都走不了,还要让别人来伺候,他从心理上接受不了。在村里象他这么大年龄的人,要么含饴弄孙,要么自由自在,去地里干些能及的小活。只有他得了个这病,他觉得自己丢人,整天也不出门。有时会像个疯子一般摔盆砸碗,见人就吼,脾气怪戾。我去看过他,他见我也不怎地搭理,也不说话,他沉溺在一个烦闷空洞的世界里。他用那只能活动的手,不停地捶击着那条僵死麻木的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点,你说你的,他盯他的,完全不像那个会宠我、会给我讲故事的大舅。我心里难受,我想帮他,可我不知该怎样做。
终于,更深的悲剧还是发生了。9月18日的中午,妈急火火地给我说:“刚有人捎信,说你大舅喝农药了,正往医院送!”我们火速赶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医生说大舅喝的是剧毒农药的原液,就是洗胃也已经来不及了,药物的腐蚀性太强。
我不知道大舅经历了怎样痛苦的纠结,能让他去举起那瓶敌敌畏往嘴里送;又忍受了多深的煎熬,能让他宁愿把一大瓶呛人的敌敌畏,“咕咚咕咚”着咽了那么长时间,也不愿意再过那种让他觉得丢失了尊严的生活。
我永远也忘不了,整个医院的抢救室里,都弥漫的是那浓烈的敌敌畏气味,我们即使带着口罩也被呛得哇哇大声呕吐。大舅的胃全都烧烂了吧,大舅的心应该是早都烧烂了,大妗死在他怀里的时候就已经在烂了。可我,可我,大舅疼爱的外甥女,一直都不知道怎样去帮他。那只扑展着黑色翅膀的大黑鸟,终于随着他的离去也飞走了吧!他终于走完了他苦难的一生。大舅享年59岁。
写到这里,我的心闷得像压着一块大巨石的咸菜缸,咸苦咸苦,却只能让那巨石压着,丝毫都挣扎不得!早上,当我看到那幅摄影作品时,我就想到了大舅,就给大舅的女儿——我的大表姐打了电话。我问起大舅不在的具体日子,大表姐并未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回忆起来:“当时我在爸跟前照顾他,我到旧窑去给他熬药,药还没熬好,爸突然从新砖窑那边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他居然没有拄拐。他走到我跟前,说:‘棠,我喝药了。’我马上闻到了浓烈的农药味!我大声地叫‘爸,爸——你怎么就做下这糊涂事呢!’爸说‘我活够了,我想你妈了,你妈总在叫我呢……”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大表姐在电话的那一端早已泣不成声……
大舅不在的日子,是1991年9月18日。
后记:
大舅的一生,也是中国三四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农民的缩影。大舅像摄影作品里的农民一样,辛苦地劳作、辛苦地讨生活。他们的一生,的确是苦难的一生,可在这苦难的长河里,总会翻腾起几簇雪白的浪花。那是他们苦难中的温暖,是他们苦难中的快乐!像莹莹的烛火,总在那里闪烁着,照亮着他们的心,温暖着他们的记忆,支撑着他们坚强地走下去、走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结……
大舅啊,现今留在我脑子里的,是那个在麦地里看着沉甸甸的麦穗头微笑的大舅;是那个如大侠一般从麦垛上一跃而下的大舅;是在月夜里吹着晚风,摸着我的头,给我讲故事的大舅;更是那个在迷醉地回忆着,大妗长得比狐仙还美的大舅……
那个喝农药的大舅;那个深沉的夜里,“咚咚”擂着胸口如鼓声的大舅;那个挑着苦难生活担子的大舅,就让他永远地沉在记忆的深海里吧,像魔瓶一般封印起来,永不开启。
钱钟书说,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我也想说,人生真正的温暖,是从长长的人生苦难里生出的浅浅的根、嫩嫩的芽。我们每一个人,能在几十年的浮华人世间,去捡拾起那盈盈一脉的温暖,那我们的生命,就是一场不虚此行的灿烂光华之旅!谨记:苦难在的地方,温暖也一直都在……
作者简介:
郭少华 山西省蒲剧艺术院高级语文讲师,运城市作协会员。喜欢读万卷书,也喜欢行万里路;徜徉于书海,也留迹于山水。追求性灵的自由,也向往一切美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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