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上的烟草味_小说_曲天盛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0 多年了,每当我闻到烟草的味道,就会想起父亲,因为他身上总带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
记忆中,父亲最大的嗜好——喜欢抽烟。尤其每到家里吃饭的时候,父亲总让我们兄弟姐妹先吃,自己磨叽着不上饭桌。有时候母亲看到下班回来的父亲很劳累,就逼他先吃。父亲总是先看看饭桌上菜饭多少,手捧上一碗饭,蹲在锅台边吃上两口,就笑呵呵地拎起那个烟包,坐到门前老杏树下,撕块废报纸,娴熟地卷起一支旱烟,抿着嘴儿将纸舔沾上,又在手上轻轻地磕几下,在鼻子上嗅一嗅,才叼在嘴上,美滋滋地“吧嗒、吧嗒”边吸烟边瞅着我们吃饭。那悠悠淡蓝的烟雾,伴着父亲内心喜怒哀乐的心语,在父亲的眉宇间氤氲袅绕……
小时候家里很穷,不知为什么那时的冬天很冷很冷。父亲经常要起很早,先点上一杆烟,顶着西北风去10多里外的山崖口买粮。回来时侯,往往胡须上结了一层白霜,有时会从棉衣隔层里摸出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几个热热的小红薯,在衣上蹭了蹭分给我们每人一个。一次我用手摸着全是冰棱茬硬邦邦胡须的父亲,心疼地问:“爸!天这么冷,买回的玉米才半袋,仅够全家人吃一周,为什么不能多买些,免得总去挨冻?”
父亲那双渐渐失去光彩, 塌陷的眼睛湿润了,他默默无语, 站在门口,磕了磕手中的烟杆灰说:“吃饱了,好好念书。”——便目送着我们上学。
现在我才明白,一家八口人,像屋檐下小燕窝里张着小嘴等老燕子叼食回来,父亲那时买粮钱靠现挣现买,哪有多余钱啊!当母亲熬好了一大盆玉米粥,端上桌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因正是成长年龄,没等父母上饭桌,就个个围在饭桌前,将一大饭盆稀粥你一碗我两碗,刮得饭盆“叮当”儿响,一会儿工夫,一大盆粥就见了底。有时还将饭碗伸长了舌头舔来舔去将饭碗舔了净光。
吃稀饭,没到晌午肚子就饿得叽哩咕噜。一次雨天,我眼巴巴地看着一起躲在校外小卖店里的同学,边避雨边从书包里掏出零钱,买麻花买火烧吃。馋人的诱惑,鼻子酸楚楚的。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也能从自己书包里翻到一角钱啊!雨声和肚子饿的咕噜声,内心有说不出的滋味儿。我迈出屋外,心想:我书包里能不能有钱啊?明知道书包里没装钱,可手还是迫不及待地在书包里翻找起来。
“儿子!”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看见父亲在距离不远处很慈祥地凝视着我,向我扬扬手臂。瞬间的惊喜,我使劲摆摆手。父亲急忙将撑着的雨伞移到我身上,踌躇了一会,冒雨冲进了小卖店里,透过玻璃窗向里望,只见父亲先和店主低声耳语了几句,显出一副央求的表情,又将手腕上那块爷爷传下来的手表撸下来给了店主。转身出来时,我看见父亲的眉头舒展开来,手上攥了两根麻花,快步递给了我……
风哟雨哟,那年的麻花儿,金灿灿香喷喷很香很香。待我吃到只剩下最后半根时,我才想起额头还滴着水珠为我送伞的父亲,便示意让他吃,父亲“嘿嘿”一笑,摇摇头说不饿。
雨还在下,我吃完了麻花,两人打一把伞,父亲怕淋着我,就麻利地将我背起。一手撑着伞,一手背托着我。父亲为我遮风挡雨,淋浇在风雨中的父亲,将大半伞倾斜在我身上。我趴在父亲背上,听着伞外的雨“吧嗒、吧嗒”的响声。父亲脊梁挺得很直,在蜿蜒崎岖的回家山路上,顶着雨,脚步颇吃力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我看到了吧嗒吧嗒的雨丝像小河水,从父亲额头上滴淌下来。那一刻,虽然天冷,身上打个寒颤,但我心里暖烘烘的,感觉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次日清晨,我被窗外的鸟叫声从梦中叫醒。一阵淡淡的烟草味儿,我看见父亲那双深凹的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我,手里握着2 毛钱,正悄悄地将钱装进书包最深处夹层里。
我有点慌乱,爬起身:“爸!”
父亲若无其事,盈盈地坐到我身边,说:“钱不多,孩儿也不乱花钱,留饿了渴了时候用个急,放在书包里踏实……”
黑夜迎来了黎明,夕阳送走了白天。钱不多却让我感受到那一米阳光。我耷拉下脑袋,知道家里不富裕,这2毛钱票子已经在父亲裤兜里揉得面目全非,不知他攒了多久。( 那年,三分钱可以买根冰棍,五分钱可以买一根麻花或一个火烧)。我用手按了又按,从那天开始,我的书包里每天有了零用钱。最初有一角钱……两角……五角钱……每天蹦蹦跳跳脸上荡起笑意上学去了。
光阴似箭,转眼我初中毕业了。我脸上漾着笑,兴冲冲拿着高中录取通知书回到家。母亲没在家,我正想给父亲先报个喜。无意中听见父亲屋里“吱纽,吱纽”掀柜盖声,我好奇地从门缝望去,看见父亲在翻箱倒柜,他拉开抽屉,搬出个上了锁的红木箱,四处张望后,急忙从兜里掏出一沓面额5元钱的纸币放了进去,正要锁上箱子,急忙又掀开,从箱子里又拿出一张5元钱揣进了怀里,便锁上了箱子。
我的目光凝滞了,不禁心头一震——原来父亲还背着母亲藏“私房钱”?
晩上母亲回来,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盘算要不要将父亲的“私房钱”秘密告诉母亲,试探地问:“妈!我爸每月有多少零花钱?”
母亲用手轻轻拧着我鼻子说:“你就学你爸吧,男人一定要扛起责任!你爸前些年每月挣47 元工资,45 元钱给我安排每月全家八口人生活;剩下的2 元钱,是我强留给他一个月的买烟钱。近几年,随着物价上涨,你爸工资涨了,现在每月工资零头200 元留给他买烟抽。我品过,他除了抽烟这点嗜好,从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一分钱。可是……可是……”说着,母亲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潸然泪下又说:“唉!孩子,你们也真粗心了。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吧!——你爸早就戒烟了!”
我愣了:“爸烟瘾那么大,戒烟了?”
母亲说:“有些事你不懂,那年雨天,你爸接你,看到你在小卖店掏书包找钱,回来就叨咕说,孩儿正长身子,别人家孩子书包里装有零用钱,俺想把烟戒了,省两元钱,给孩子装到书包里应个急,要上高中了,更要给他多充点电。”
我疑惑了:“妈,奇怪呀!昨天还看见我爸抽烟,‘噗’地喷将出来,被烟呛得直咳嗽,咳得腰弯成了一把弓。几十年的烟瘾戒了?”
母亲蹙了下眉头,翕动着干瘪的嘴唇颤抖地说:“那是你爸偶尔上来烟瘾了!他戒烟,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的。你想想,一个抽了半辈子烟的人,躺在床上,身上能没一点烟味吗?我捏过他烟口袋闻过才知道,原来里面装的竟是干白菜帮搓的末当烟抽……”母亲忽然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手拍一下大腿说:“还有那一次,你爸在小卖店给你的两根麻花,那是你爸用手表临时押的。”
听了,我哽咽了,心里一股滚烫的泪簌簌溢下,我差点冤屈了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恍然大悟,从上高中那天起,我书包里为什么突然每天又多了一个苹果和一张5元钱,原来父亲红木箱里的一张张5元钱,全是父亲的戒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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