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4-10-11 16:41:43

光棍末日(上)_小说_王长英


石峪村风景与一年前大不一样:离村三四里远就能看到村子上空弥漫着黑灰相间的雾霾,随了风四散飘卷,大晴天也把日头罩成蛋黄。村西挖成了直径一里多的大坑。卡车绕着坑壁螺旋般直达坑底。在坑边朝下看头会发晕,几十台挖掘机伸臂努劲吼叫铲渣装煤……荡起的煤尘与发蓝的尾气混和着被风吹散到四处,给村里树木窑顶房檐瓦垅披上了日渐增厚的黑纱。通向县城的路时常改道,农村公交司机时常会跟了运煤拉渣车辙驶入岔道。村民像锅里煮沸的饺子,精神亢奋躁动不安,夜里打麻将的声音从各个角落里溅出……

头天上午,微风。村里的三个光棍白小、黑小、灵小仨人在人字形交汇点的村委会门口与十多个老头晒太阳。

时光在慵懒中滑过,日头蛋黄色略浅了些。光棍中年龄最小的灵小不时朝两旁扫视着。当他看到白小、黑小时,心里兴奋起来。他上前几步先扯了扯白小的衣襟下摆,继而咳嗽一声,朝一边发呆的黑小使个眼色,头朝一边摆摆。

两人心领神会来到一旁僻静的柏树护栏一侧,脑袋凑一块。灵小眯着小眼压低声音说:今天我作东,请你俩到风月亭撮一顿!说完生怕两人不答应似的看看白小再瞅瞅黑小。

“撮”是时下年轻人对吃的叫法;“风月亭”是村口焦二妮开的饭店。两人聚眉怔着相互看看,黑小说,太阳从西边升了?

灵小立马跟着说,也该轮我升一回了。两人不解地盯着灵小:为啥?

灵小解释:今日个我过生,咱没儿没女自个过,不请别人专请老哥俩。你俩可得给我这个面子!

灵小见黑小还迟疑,就加重语气:别推辞啊!我已经给饭店打了招呼,先斩后奏了啊!

白小看一眼黑小说:哪有不去的理!不过,俺可不能只带张嘴去呀!

黑小跟着说,是哩,是哩!

灵小的脸拉下来:可不能说外道话啊!是我主动请你俩,啥也不要带!有心思,改天你俩也请我吃……

黑小眼一拍脑门:哎呀,你可提醒懵懂人了!他扳着右手指头:大后天我过生,我请你俩!

白小说,灵小,说实话我早该请你,多少回了麻烦你!咱事先定好,改天我请你俩!

灵小知道白小还是说让他问寻闺女的事就立马截了白哥话:今天不说别的啊,先吃了我的再说!

这样,两人就答应了灵小的邀请。

平时,仨光棍可很少光顾饭店,肉也吃的少。婚丧大事也无他们的份,钱包瘪,能推就推。今日灵小为何突然起了这个头?如果你是石峪人,很快就知道答案:前些时,天上掉下馅饼,挨个砸到石峪所有村民身上:—山东老岽开采露天煤矿,买断了村里的煤炭资源,不分男女老幼每人发了三万元!你想灵小请两人撮一顿还不容易!



快十二点,仨人来到了村口风月亭饭店。这里靠着农村公交车的停车点。路旁的斜坡剩了一片树林:柳条努出了嫩绿,散漫地拂动;夹在其中的桃花、迎春花泛出了粉腮似的花瓣与星点般的鹅黄,不过却要比往年焉,谁能躲了煤尘?饭店由学大寨时期的库房改建:下头窑洞上头是瓦房,新换了铝合金门窗,加了不锈钢楼梯。老板娘是村长的兄弟媳妇。姓焦,人叫“快嘴小喇叭”村里啥新鲜事没有她不知道的。

仨人在瓦房里间雅座坐下。不一会,二锅头酒云烟花生粉丝黄瓜猪头肉等凉菜都依次端上桌。灵小很快倒了三杯。

趁这机会,先把三个光棍简略介绍一番:

灵小住在村西。仨人年龄最大是白小,其次是黑小,最小是灵小,最大最小年龄相差七八岁。关于仨人,村里流传着不少溜话。所谓溜话,也就是顺口溜的意思。年轻人不知道,老一茬的将就还能想起几句来:

仨人不算纯光棍,
反正都是劣成份,
人才相貌都不孬,
家住石峪西、南、东。
文革时期挨斗争,
三个光棍都有份;
白小替母受批判,
摔着后脑落病根。
有女抱养在外村,
四十多年没有认。
灵小挨饿不让讲,
说了真话惹祸根。
挨斗受批当“典型”,
里招三年落了空。
黑小生就脾气硬,
带了对象敢私奔。
为了爱情钻山洞;
结果判了十年刑……

要了解详细缘由,得耐着性子慢慢往下看。

灵小个头不高,皮肤不白不黑。身材匀称,六十出头。高鼻梁,大眼睛,爹在村里煤窑出事被炭砸死,初中没毕业就回家挣工分养家。学大寨时,因说过“学大寨,好是好,就是肚子吃不饱,场上分粮没出汗(不扣水份),资本尾巴全割掉;小杂粮全不要,村民肚里咕咕叫……”这本是在私下里说的,没想到传到村书记耳朵里,属政治问题。抓到办公室挨批斗。他在夜里跑出来不敢回家,钻在庄稼地里东躲西藏,饿了就剥玉米、挖红薯吃。从本村逃到外县,哥哥妹妹到处找他……母亲本来有病,见找不到儿子,连急带病去世了!当他被外县人发现后押送本县监狱,关了两年才放出来……当时正是灵小找对象年龄,谁敢找?!文革结束,哥哥结婚,妹妹嫁人,他分到了村西头爷爷留下来的一眼窑洞。土地下放后,他曾里招到三郞峪村,过了不到三年,女人也没给他生下孩子就去世,他只得回了村。后来在城里物资局看过一段时间大门,经不住常年熬夜便回了村,开始了他的光棍生活。

再说白小,名副其实,皮肤白晳腰板直,腿脚利落。七十三四。年轻时一表人才,姑娘没少动他心思。可惜生在富农成份家。爷爷生了两儿一女。土改听说斗争打人,大伯吓得外逃没踪影,伯母带着两个孩子嫁到外县;姑姑跟着大伯远嫁外地再没音讯。白小爹从小跟着爷爷干活,人缘好,没挨斗。可躲过了土改躲不了文革。红卫兵拉白小父亲到台上斗:站到凳子上弯腰、戴高帽,脖子上挂铁牌子。有一次,有人踢倒凳子,白小父亲摔下来,腿就断了成了残废。后来要斗白小母亲,白小站出来:要斗就斗我吧!有一回在他的脚下套了绳猛然一拉,仰面朝天倒下后脑勺着地,落下发晕心慌毛病。母亲临死嘱咐白小姐姐为白小说个对象……可谁敢找一个富农子弟?邓小平上台后,白小姐姐托人给白小找了个对象:是个瘸子。跟白小过了一年,生下一个女儿,老婆产后大出血死在医院。为让孩子逃个活命,白小在医院把女儿抱给了离村四十多里的二郎峪村。那家人定好不准白小看女儿,更不准认领!白小只记住了那男人的字叫陈二岽……四十多年时间过去了,白小做梦都在想女儿。灵小里招到三郎峪村那几年,白小便动了打听女儿消息的心思。三郎峪离二郎峪不到五里路远,他便托灵小问寻。灵小费了好大劲还真问到了:陈岽小俩口早已去世,女儿也出嫁……白小一听既兴奋又无奈,孩子总算成了人家!可嫁到哪儿?光景又如何?自己一天天老了,再认岂不是给女儿招麻烦?!说不定继父母压根就没告她抱养这回事!白小再度摁下认亲的念头。前些日子,村里发了钱,他又动了心,我这些钱多少能帮帮她,弥补一下心里的亏欠……

黑小住村南,年龄比灵小大,比白小小。肤色黑,大眼睛。年青时小伙挺帅。家庭成份是上中农。在村里也是被另眼看待。小学毕业后,不让上初中。后来与村里的副书记女儿有了恋情,两人情投意合。女方大人却因黑小成份而坚决反对。可两人竟然向梁山伯祝英台学习,抗压私奔,跑到外地。没有介绍信,被人遣返回村。两人仍不死心躲在山洞谋划第二次出逃。被村里民兵捉住后,副书记告黑小强奸罪。黑小被判十年徒刑,在监狱干活伤过腿,走路还带着趔,人叫他拐黑小。出来之后,父母都已去世,心灰意冷,光棍打到了现在。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话题海了去:东一榔头西一棒,后来还是说到了村里的露天煤矿。

白小说,开了露天煤矿对咱这土埋脖子的光棍最好,等发下的钱花完咱也该死了!

黑小说,过了一天算一天,钱到咱手,赶紧花狗日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趁咱还没挺到床上好好享受享受,也算没白活!

灵小喝一口酒说:黑哥你这话爽快!开放了社会发展了,种地不用交税,想种啥种啥,还按地亩发补贴……

黑小说:不过,好政策一到了下头就变歪了。申请五保、低保不给村长送礼门也没有!

灵小说:有了这三万总比没有好,起码能对付几年;有咱小块地、口粮田,用不着低三下四求狗日们。

白小说:我也老盘算,地下的煤总有个完哩,挖出的生土草也不长,甭说庄稼了!咱倒没几天活,可儿孙们以后咋过?上头也该盘算盘算。

黑小说,上头?上头跟下头一样样的!就咱小小个村长,在北京省城楼也买下好几处,下下辈子也吃不完。他们捞了稠给咱剩口汤,算不劣的啦!

灵小喝酒呛了一下,咳了几声吃口菜摆摆手:不说这没用的啦!白哥抽烟!

白小说我不吃;灵小为黑小点着。黑小吸一口突然问:白哥,闺女有音讯没?这下捅到了白小的心上。他看一眼灵小说,原先是死了心的;发了钱,我想帮她,三番五次麻烦灵小问寻……

灵小接了话茬:白哥,还是以前打听到的,她嫁到了车道沟,却不在村里住。听说在城里租家带着孙闺女上学。城里的学校多,我托人打听着哩,有消息会告诉你。

白小点点头:真麻烦你,唉,我的外甥指望不上,几年也不过来看我一眼。我死了怕也不会来,远房侄儿就甭提了……

灵小说咱仨人我最小,今天你俩给我赏脸我可高兴得远哩!人呀,一眨眼就是一辈。今天心喜欢,我提议不猜拳不行令,我起了个话题:咱仨都各自说说人活在世上什么最苦什么最甜?还得有个规矩啊:不提念过去,一人只说一条。说得好,喝一杯;犯了规,罚两杯!

白小脸上兴奋起来,他把筷搁到盘边两手搓一把脸:这也太容易了。我先说:没娘的日子最苦,有娘的日子最甜;光棍的日子最苦,有老婆的日子最甜;挨斗的日子最苦,没病的日子最甜……

灵小黑小都说:犯规了犯规了!让说一句你就说一串。还提念过去!罚两杯!

白小不推辞,喝了两杯白酒,丝丝吸着冷气,赶紧夹了猪头肉解释道:你这规矩不妥当,说苦哪能离开过去?灵小争辩着说:定好了就不能变!黑哥该你说了。

黑小虎口卡在下巴上:受白小的话传染眼窝也潮了:监狱里日子最苦,有钱的日子最甜。

白小说,你看看!黑小也提念过去,罚!黑小主动倒了两杯白酒,咕嗵两口咽下去,皱了眉头就菜吃。他看看灵小:该你说了!

灵小的脸已是一片红晕,他端起杯:老了的时候最苦,年轻的时候最甜!

白小、黑小听了都觉得别扭:灵小你这话说的不对,咱年轻时日子甜个球!根本不合实际!

灵小笑了:白哥说得对,我起的话题不周全!本想不提过去不高兴的事,结果是磨道地转圈离不开旧道。咱受了一辈子管束,不要再自己箍捆自己,图个嘴上痛快:要我说呀,当官的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楼房有楼房,要二奶有二奶……那才叫甜哩。最苦的是咱光棍,要老婆没老婆,要儿女没儿女……

黑小说,这话中听!如今当头头,今天跟这个,明天换那个,跟过去的皇帝差不多,每天怕是要抽签睡女人哩!

一岔到这话题,气氛活跃了,话也多了。

白小说:社会是不一样了。要说我可得感谢邓小平!在他手才把俺富农成份帽子摘掉!那天我去买鞭炮放了两长串……形势变化头可大哩,咱经过的运动有多少?以后变成甚样可估不透!毛主席在世全国没妓院,现在小姐数不过来!穷的越穷,富的更富,太不均匀,说是提倡富帮穷,可哪有那好事哩……

灵小说:现在当官的不出事人模人样,一出事,身后总要拉挂出一串二奶三奶来。做那事让人偷录了相,光不拉几的传到网上……尽是钱多了烧的。

黑小说,听说县城好几条街都有小姐哩?还有老年人也接客,一炮十块钱!

白小说,世道变了,但凡有办法,谁也不肯走那道!

灵小说,白哥,可不是你说的那回事。现在的人图了来钱快,不怕人笑话。裕隆街、赵家街人叫是“红灯区”,小姐脸上抹着粉在门前头站着,人走过去就拉你。晚上打工老岽还排着队哩!有一回,县长走进巷子里硬是被拉进去,打了公安局局长电话才被“解救”出来。

白小叹一声:世道是不一样了。

……

热菜上来后,老板焦二妮拍着黑小肩膀笑盈盈地看着三个:叔叔大爷们,吃好喝好不要醉了啊!

灵小说,有我呢。扭头对黑小说,你酒量比我大,也不要多喝。

老板娘走了,灵小举杯在两人面前划个孤:我最小,再敬两哥一杯!喝下后看看窗户,扭过头来,压低声音,这里没外人,我问你俩想不想女人?

白小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黑小嘴快:狗养的才不想呢!可想也是白想……

黑小说,白哥,你也表个态么!

白小轻咳一声:进棺材的人了,还想甚……

黑小觉得灵小问话有来头,反问道:灵小你说实话,要过小姐没?

灵小就一口菜,我那不叫小姐,只能算是相好的。他扭头看看门口窗户:得保密。

黑小被灵小的实话感动:那是那是!哪天你带俺进城也找回小姐?

灵小说,这太便当了!谁也挡不住咱的高兴权……我坐车进城,常碰一个邻村人,穿得精精干干哩,在城里包了小姐。他说这是改革开放给了他的自由!

三人都笑了;白小说,你看你看,甚人也有哩。

这时,手机响了,灵小赶紧打住话题,是哩,是哩……掏手机起身欲朝门外走又停下:好,好。我惦着,知道了。说完关了手机坐下。

黑小、白小头回见灵小有手机,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黑小笑着说,相好的?

灵小点点头说,她在城里租着民房做饭,带孙女上学,城里孩子欺生,她孙女语文书被人弄丢了,让我要在村里给借借。

黑小问:啥时买的手机?

灵小说,才半年。你俩也买一个吧,老年手机不贵,到底方便!白小摇摇头说,买了没用,给谁打?谁给咱打?

黑小说我也想买一个。白哥,咱也赶赶时兴,死了也不冤枉。起码咱三人相互能打呀!

灵小鼓动道:白哥!明天我去城里去送书,咱相跟着买手机,老手机便宜,最多三百!

黑小痛快地说,白哥,不要舍不得!放着那钱作甚?寻着闺女给他两万,你还有一万哩! 够你用的。听说找一回小姐要一张,模样差的还能搞搞价……

灵小笑着看黑小,看来你是找过?

黑小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后来白小也同意卖手机了。三人商定,明天上午到城里买。天暖和了忙起养种就顾不着了。

灵小说,好好打扮打扮,穿得齐整些,不要让卖手机的斜眼看咱。

黑小朝白小笑笑说,对!不要把小姐给吓跑了。



第二天真不太顺当。

吃过早饭后,白小黑小在村口等灵小坐头趟公交,快嘴焦老板从窗户伸出头告诉他俩露天煤矿改道后晌才有车。两人就去告诉灵小。灵小在村西头住。没走多远看见灵小侄儿朝他俩摆手,走到跟前说,俺叔一打早就走了,他要我告你俩:下午他在县城梯云街老槐树下等你俩。

两人问,他咋走的?前晌公交不是不通?

灵小侄儿说,他坐存柱的车,一打早绕道走了。

俩人想起昨天接电话的事,说不定是赶着送书去了。

午饭后,两人便在公交站前等车。对面的斜土坡上,一片树林:槐杨柳桃树混杂着,只有柳条泛起嫩绿,像女人的头发微微摆动。山桃花、迎春花给周围灰黄的景色带来了些许生气。

白小带了五百,黑小带了四百。两人头一回带这么多钱。不过,除了买车票的零钱,都装在秋裤的口袋里了,上车后两人不由在那里按按。

白小私下里打算,如果晚上回来迟,不在城里就在风月亭饭店请两人吃饭。

下午坐车的人不少。村里人都朝他俩打招呼并射来新鲜而略带笑意的目光。两人下车后发现汽车站换了地方,转了向,站在公路边定一定神,两眼四下里瞅。

两人到城里还是去年的事,县城的变化让两人的眼睛真个忙不过来。好几条街都拆了,新楼竖起好多。吊车在天空来回摆。两人问了好几个人才来到一个拐弯处的绿底白字的路牌前,上头写着:梯云街,下头箭头却拐了弯。顺了街看却看不到大槐树,就边走边找。

两人看到一个圆形广场:大理石铺地、四周是绿地、草坪,花畦;桃花、迎春花开得正旺;灌木嫩绿嫩绿的。广场上有男有女,俩口子挽着胳膊有说有笑在散步;老人小孩拉着手,娃娃站在安了轮子的木板上,小腿一扭一扭朝前滑;还有的鞋底绑着轮子绕来绕去……呀,城市就是比乡下好得远!在石峪光那煤尘就把你呛得换不过气来……

白小、黑小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啥也觉得新鲜。两人边走边瞅大槐树。树有高有低,枝杆也只努出嫩芽不好辨认。问一过路人却摇摇头走了,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黑小提议咱先逛逛吧!白小说,还是先顺着那个路牌找大槐树吧,不要让灵小久等。可这街长得晕人,汽车来回穿梭,不远处又是个丁字口,灵小说的大槐树也真是太难找了!

黑小唉一声:现在才知道手机有用,得赶紧买!

终于碰到一老人,他耳朵有些背,听清后便指指不远处的瓦房:大槐树在梯云街的西头;从东门巷斜插过去就能看见!又问哪里是东门巷?老人指指前头靠左的一片瓦房。

两人朝前走去。房子都是黑色的老旧瓦,靠地面的墙砖斑驳不平有的竟凹进去;路是碎石或旧砖砌成,坑坑洼洼。胡同两旁是住户错落的黑乎乎的街门,有的门楣上还残留着刻着的字,看样子很是有些年代了。从两旁院墙斜伸到街上的树枝交错着努出绿星般的叶子。地上潮气很重,行人稀稀拉拉从胡同口进出。

两人刚走进胡同不远处,一个旧街门前站着三、四个女人:她们相互间聊天,目光却朝胡同口瞅。见他俩过来,一个蓝裙子笑盈盈主动上前问,大爷,要去哪?

白小、黑小感觉一阵温暖。都说城里人欺生,可也不全是!人家对老人就比村里人强得远。回应道:俺想买手机哩,梯云街大槐树那儿有人等。从这里能过去?


蓝裙子很热情地迎上来,能、能呀!大伯,看你身子骨挺硬朗又精干。慢点,来,朝这边略拐拐不远。继而扭头招呼着身后的黑小:跟着我。你俩满头汗,走累了吧?说着把手伸给白小,另一手指着前头:先到屋里喝口水,消停歇会儿再去也不迟。白小的手觉出细腻与温润,心跳就有些快了。

黑小看一眼白小说,哥,我还真是渴了,妮儿对咱这么好,喝口水不误事!

白小说,好哩!妮子真喜人,谢谢你哩!你家在哪?不远了吧?

蓝裙子说:不远,不远,快了快了!

拐了两个弯后,看到胡同左右两个街门斜对着相隔不到两米远。左边街门早有一个身着深粉上衣烫了发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探出半截身,她肤色白净,大眼睛,眼睫毛很长。看到他俩后热情地侧身走出街门招呼:来来来!水是现成的。她上前从蓝裙子手里接过白小的手,往街门里扶;蓝裙子松开后扶着黑小朝右边的街门走。白小看一眼黑小说:俺俩一起的!

“不怕,不怕”,右街门吱呀一声开了,闪出一个男人,约有五十多岁,戴着黑礼帽好像早在等着似的:进来,进来!这院宽敞。你俩谁先喝完水出来招呼一声就行!不误事。说着把黑小让进门。

蓝裙子说:两位大叔,你俩喝好水啊,出来相互招呼一声朝右拐走不远就看到老槐树了。说完笑盈盈顺原路返回巷子那头。

白小、黑小分别进了两个门,随后是关街门的声音。

两人压根没意识到,他们被热情地邀请到小姐的出租屋。蓝衣服是巷子口的拉客者。她们在胡同口物色着行人,连哄带骗引入两旁的院里。这些小姐年龄有大有小,有的甚至是乡下的租房者。前些时县里扫黄,她们转移到了这儿的胡同。这样的风景司空见惯,市民们早已见怪不怪……



梯云街西头的大槐树下,灵小在水泥边上坐着等着白小黑小,目光不停扫视路两边。

本来说好上午一起坐头趟车进城的。没想巧凤急急地给他打来电话说孙女找不见了!灵小问咋回事,巧凤说老师打电话问孙女没来上课。她一听慌了神,孙女吃了饭背着书包走了的呀!她先给女儿打电话问在不在她那儿?女儿说不在呀!灵小问是不是因为课本的事?昨天告你今天我就送下去了你没告她?巧凤说告啦告啦……老天爷呀,这可咋呀!丢了孙女我咋活呀……灵小说,别着急,我这就下去帮你找啊。

到了城里,他与巧凤在上学路上、两边的街上、胡同里找,又问同班的学生,都说没有见。正准备报警巧凤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女儿电话,说孩子找到了,是朝姑姑家走的半路上找到的……

灵小在巧凤家吃过饭,已经快两点了,他赶紧到大槐树旁来等。

说起灵小与巧凤相识,也是在十几年前。巧凤男人姓梁是灵小里招的三郞峪村人。里招的对象去世后灵小便在县城物资局看门,紧挨物资局的县医院看门人是巧凤俩口,灵小自然与他俩口熟识。医院的患者多,有专门的存车处并收费。车主存车时看门的与车主人各拿一个木牌,收牌交钱取车,有的车要过夜。俩口子在存车处的板房里捎带做饭。灵小抽空来帮忙。那时灵小捎带种着菜,夏天便带一些菜蔬、杂粮给老梁。有一回灵小重感冒发烧住院,巧凤做饭给他送到床边,直至出院。灵小非常感激。后来巧凤看车时夜里丢了一辆摩托,要赔两千块。要得急,灵小便借给了老梁。后来物资局搬家值班熬夜换成传达室换了新人,灵小便回了村。没过一年,县医院也换了看门人,巧凤俩口也回了村。

有一年,灵小去城里办事,在街上遇见了巧凤。真不敢认了,她变得老了。灵小问起老梁,巧凤说早去世了,说着眼里含着泪说我生受罪的命。巧凤两个孩子都成家,闺女嫁人,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孙女由他带着。乡下学校撤点,上小学也得外村住校。同样租房念书干脆就到城里接送孩子上学。那天,巧凤还带着灵小到她租着的家去看过。有了农村公交,灵小到城里总要顺便到巧凤家里看看,给她带一些蔬菜、杂粮。巧凤有事也靠灵小帮忙,一来二去便有了感情。灵小便试探着要巧凤跟自己过。巧凤没回绝,只是说,她现在不好意思向孩们张嘴。灵小顺便把白小打探女儿的事告诉了巧凤。巧凤自然放在心上,再后来两人都留了对方手机号……

灵小久等不见白小黑小,怕他俩找不到大槐树就朝南口走,心想或许能碰上;可又怕一走俩人又看不到他。正这么犹豫,突然背后听到喊声,扭头一看白小黑小在巷子口那边朝他招手。

灵小等两人走过来便问:你俩作甚来这会才来?让我好等!白小、黑小相互看一眼,因不愿说刚才干了啥竟一时语塞。黑小咳嗽一声说俺能做甚?四下里找你呀!你也不告俺汽车站换了地方,下车转了向,好容易问到梯云街,却又看不着大槐树!只好从这里往过岔。

灵小说,知道手机的用处了吧!走,快跟我去买手机!商店正搞活动,便宜。

三人一起来到手机商店,服务员马上迎上前来,拿出手机让他们看款式、大小。白小黑小头一回见有这么多样式的手机,真是挑花了眼。还是灵小最后替他俩挑定了两样老年手机,三百元的。

掏钱时,黑小大叫一声,不好,钱没了!

一下把灵小白小吓一跳;灵小问,钱在哪装着来?

黑小不回答,还给服务员手机起身就往门外返。

灵小追上去问,你要去哪?

黑小压低声音喘着气说,钱在秋裤里两个口袋,让小姐给掏了!

灵小压低声音说,你**了?

黑小边跑边说,小姐拉俺进去说是进屋喝水……他虽趔着腿,速度却不慢。

灵小跟上黑小问:咋能掏了包?黑小支支吾吾,是我先付的钱,穿秋裤又进来人……你不要问了,那个戴黑礼帽的男人与小姐肯定是一伙的……

灵小跟着跑,白小在他俩后面。仨人的样子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灵小纳闷,凤妮说过赵家街、兴隆街有小姐,这里甚时也有了呢?

白小的心也怦怦跳着,边走边摸摸自己的秋裤,庆幸钱还在。那个烫发女进屋给他倒水喝,然后用后背靠死屋门笑着朝他走来……多亏他没跟黑小进那个街门!

三人来到那个街门前,门却关着,黑小使劲擂,不见有人开门。吱扭一声,旁边那个街门出来那个烫发女人。白小喉咙一紧头扭向别处。女人见是刚才来的熟人,冲了白小问:刚走,咋又回来了?

黑小上来扯了女人说:你们都是一伙的,小姐掏了我的钱,快告我里头的人上哪了?

烫发女人压低声说:人不在!敲也是白敲,弄不好还说你诬陷人还要挨打!

黑小说,这、这还有个王法了没?!

烫发女人说:他们是外地人……说完又闪回身关了街门。

这一切灵小都看在眼里。

黑小猛然想到什么对灵小说:你有手机,快打110。

灵小掏出手机却怔了一下继而摇摇头:黑哥,不行,报了案得把你先抓了!还要罚款哩!要放你,村里还要开证明……

黑小搭拉下脑袋,一开证明全村人不都知道了!说不定还要上电视!狗日的,狗日的骂着。

灵小拍拍黑小后背,甭要了。走吧,我给你垫钱买手机……

三人往手机商店返。在路上,白小叹着气:这事闹得……咱还以为进去喝口水……

灵小悄悄问:白哥,你的钱没掏吧?

白小说:没,没!今天败大兴了……灵小,这事可不要对别人说啊!

灵小说,你放心,这事我会烂到肚里!

走了一会,黑小突然大笑一声:仿佛把刚才的不快立马抛掉一样:白哥,灵小兄弟,我不急了!全当相跟伙计出了高价……况且我还弄了两个哩!

灵小白小惊讶地看黑小。

黑小笑着问,白哥,要了你多少?

白小说,不要问,不要问……

灵小打趣道:白哥今天打扮得精干,我要是小姐干脆不要钱!

黑小问,灵小,你看刚才那个烫发女人多漂亮!命好不用起打早!

白小说,黑小你别臊我行不?你这会倒不着急了……

仨人回到商店继续挑手机。白小要了一个二百八的,黑小要一个三百八的! 他说最多再活十年,活一天就要高兴一天;灵小兄弟,回去我立马给你钱!

灵小替黑小垫了钱,挑了两个挨着的号。还让服务员给手机号加了对方的名字。仨人便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相互通起话来。人老了就是笨、慢。你打我,我打你。好在有灵小,一会教黑小,一会教白小。他们的样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转了一阵,天不早了。灵小说,回村定然没公交了!白小说今天高兴,晚上我管饭,咱也在狗日的县城饭店吃一回盘!回村我打的。?

仨人亢奋起来,找了一个饭店,怕醉,只要了几瓶啤酒、云烟,冷热菜八个,吃好喝足便要了出租车。白小提醒司机在县城绕了大圈,看一回夜景才回了村。

黑小叫灵小到家里还他手机钱,灵小说忙甚?后天你过生,请吃饭时再还也不迟!黑小说一言为定啊!

三人在村口分手,半个月亮斜眼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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