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住在三德窗下_小说_段巧霞
一站在桃花坞的堡门上,旧七把头歪在我的膀上,微微娇喘,我知道她是累了。
我也累,但我能撑得住。为了旧七,我当然得撑着。
刚立春的风,飒飒的,还是有点剪人。一棵蒿苗在风中瑟瑟抖抖,像是在和我们打招呼,仔细看,原是老相识。去秋临别时,它还窈窕丰美,今春再相见,它已经蓬头垢面,成了一把干柴。我忍住心底的悲凉,草木一秋,生命无常,按说我是见惯了的。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旧七说。还是旧七最懂我,旧七不但懂我,旧七还总能说出如此贴切有格调的话,这也是我爱旧七的原因。辛巴,近乡情怯,我心慌慌的,有点怕。旧七偎着我,娓娓说。
旧七柔柔的,糯糯的语调,老是让我分神。
其实,我比旧七更忐忑,但我不能说。说出来,旧七怕会更慌恐,我不愿旧七担惊受怕。几个月前,辛教授家的事情让旧七伤透了心,也让旧七成了名副其实的惊弓之鸟。我怎么还能让旧七杯蛇幻影,鬼蜮含沙?
三德家和辛教授家不一样,不会有事的。我安慰旧七。
安慰旧七,也是给自己壮胆。
可是,辛巴,你看看三德的屋头,我怎么觉得黑云罩顶,不吉利呢?
这旧七,过分了吧?此刻的桃花坞明明丽日高照,三德家瓷白的三层楼,还是桃花坞最耀眼的。虽然,去年新起的几栋楼明显盖过三德家的,我却还是依旧最喜欢三德家的楼房。因为这是我和旧七当初共同选择的。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我选择,我愿意。
用老三德的话说,在桃花坞,他就是离天最近的那个人。
老三德的话是有点张扬,但老三德在桃花坞,确确实实算个人物。在桃花坞,老三德最有钱。钱,让老三德气壮如牛;钱,也让老三德龙行虎步,视瞻不凡。
这不怪老三德,只怪钱,和那些认钱的人。
走吧?我拱拱肩膀,提醒旧七,潘多拉和爪哇估计都等急了。
一提起爪哇,旧七就来神。
但我不怎么喜欢爪哇,如果必须二选一,我比较喜欢潘多拉。
爪哇整日里啾啾唧唧,太八卦,太琐碎。比如,爪哇老是给旧七说——老三德又去秋寡妇家了,秋寡妇那落霜的茄子脸,究竟有什么好呀?让老三德半辈子都放不下。再比如,三德又赌钱了,三德赌钱就赌钱呗,麻将桌下还偷摸摸白果的大腿。这三德,怎么也和他爹老三德犯一个毛病?那白果,涂三抹四,莺莺燕燕的,一看就不是好鸟。
旧七说给我听,我噗一声笑了,旧七问我笑啥?我说,人家白果本来就是人,不是鸟。爪哇才是鸟,你我才是鸟。
旧七说,人也好,鸟也罢,不就是个意思吗?爪哇重点在好与坏,不在人和鸟。
我知道,我说不过旧七。旧七可是辛教授的门徒,我怎么能是她的对手呢?
妇人之见。我在肚子里嘀咕。我也只敢在肚子里嘀咕。这妇人也只敢是爪哇,断不能是旧七。我不是怕旧七,我是不舍得指责旧七,都是因为我太爱旧七。
旧七不喜欢潘多拉是有原因的。旧七说,她屡次看见潘多拉和一只拖鞋做爱,旧七因此鄙夷潘多拉。
我不敢替潘多拉申辩,我怕旧七说我和潘多拉是一丘之貉。旧七当然也知道,三德娘对潘多拉有多专治。爪哇说三德娘管不住老三德,三德娘是拿潘多拉当老三德管了。对爪哇的话,我只腹诽,不接茬。我当然不会做对不起旧七的事,我只是避嫌,怕惹麻烦。老三德、我、还有潘多拉,我们都是同一性别。在旧七和爪哇的眼里,都是爱惹事的主。
我说过,我爱旧七,不想伤害她。
二
没错,我和旧七是住在三德窗下的两只燕子。爪哇是只麻雀,我们的邻居,潘多拉是三德家的一条狗。
同在一处屋檐下,我们彼此相处还算和谐。
就算有腹诽,有异议,也无伤大雅。一个屋檐下求生存,若真是水火不容,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不,我和旧七刚刚经过长途跋涉,才刚刚回到桃花坞。我和旧七的爱巢筑在三德家,我们就住在三德的窗下。一进三德家,我就觉得气氛不对。
爪哇看见我们很兴奋,跳上跳下,唧唧啾啾。我知道爪哇的兴奋不是单纯的兴奋,是欢喜里带了些许的遗憾。我一落窝,就嗅出窝里爪哇的气味,我心里明白,却不吭声。爪哇和旧七相交不错,我不想鸡毛蒜皮的去计较。就算鹊巢鸠占,我们回来她能识趣搬离,也算识时务,何必再把话说透?
撇开爪哇不说,还有哪里不对劲呢?虽然我预判不准,但,肯定是有。
我们燕子不是人,没有人聪慧,但我们也不迟钝。我们靠着空气里弥散的气味,就可以预感出事情的端倪。果然,天黑以后,旧七噎着嗓子在窝里给我说,三德他爹老三德偏瘫了,三德和媳妇都没踪影了,小三德和妹妹住校了,潘多拉现在几乎是一条流浪狗,再也没人吆五喝六管着他了。我知道,这都是爪哇告诉的旧七。
难怪,我预感到空中弥散的气味,原来是人气。一个家,人气散了,精气神就没有了。
三德和媳妇没踪影是啥意思?我问旧七。
旧七说,老三德的砖瓦窑被封了,说是烧砖冒烟,污染环境。老三德一急,就中风了。老三德一中风,一家人的生计就成问题了。三德在家里,是个笤帚倒了也不扶的主。老三德一倒,三德接不上力。三德他娘到底是个妇人,眼皮子浅,背了老三德,把家里的积蓄都拿给三德去投资。三德两眼一抹黑,哪里知道啥生意好赚钱?就也学别人去放贷,想空手套白狼,不成想被别人黑了一把,只一把就把老三德的家底败了个精光,还外欠了一屁股债。
我听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怕三德家的事情刺激到旧七,我甚至想着要搬家了。
旧七也不说话,头搁在窝边,看着二楼三德黑乎乎的窗口出神。去年的时候,三德家多热闹啊,一楼是老三德夫妻住,二楼是三德夫妻住,三楼是小三德和妹妹住。一到天黑,三德家灯火通明,笑语喧哗,电视声,笑闹声,潘多拉楼上楼下奔跑着……可今夜,惟一楼亮着一盏微弱的灯,乱了黄的鸡蛋般,散着晕乎乎的光。
辛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辛教授家那样,三德家又这样,我们可该怎么办呢?旧七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一丝一缕的,我知道旧七又想起了南方的辛教授家。
能不想吗?我也在想,只是我不像旧七,不愿说出来。
在桃花坞,我们住在三德家,等秋草黄,雁南飞的时候,我们会回到南方辛教授的家。
辛教授和夫人住在盐城郊区一栋别墅里,若说旧七喜欢辛教授家洋气的别墅,不如说旧七更喜欢辛教授和他的小妇人。我是个好说话的,只要旧七喜欢,我没啥意见,旧七说住那里,我们就住那里。我才不愿因为这些小事和旧七有龌龊。
我只提了个大方向,就是我们不能住在城里。不是我们不喜欢城里,是因为城里没有稻田,没有水塘,我们无法生存。
旧七很通情达理,也很尊重我的意见。旧七喜欢辛教授夫妇,旧七喜欢看小妇人嗲嗲喊辛教授,辛爸辛爸。辛教授眯了眼,低低喊小妇人,鸠妻鸠妻。听发音,我觉得小妇人喊辛教授辛爸可以理解,论年纪,辛教授做小妇人的爸应该绰绰有余,但辛教授喊小妇人鸠妻我就不理解了,我说辛教授喊的应该是旧妻吧?可旧七说,明明不是旧妻,却偏喊旧妻,这辛教授是脑子有问题,还是要故意刺激小妇人?想想也是,辛教授之前对着前妻,总信誓旦旦说,吾家糟糠吾之最爱。看看,真正的旧妻尚且称糟糠,新换的嫩泱泱的小妇人,哪有叫成旧妻的道理?那么听发音论意思,只有鸠妻能解释,鹊巢鸠占,可不就是鸠妻?关键这鸠妻辛教授喊了,小妇人不但不恼,还一骨碌滚辛教授怀里咯咯笑。
对于一个顺风顺水的胜利者,没有什么是可以计较的。旧七这样总结。
我深以为然。
我就喜欢旧七的深刻和明事理。
三
你猜的没错,辛巴和旧七这两个名字,就是从辛教授那里借用的。
旧七喜欢,就叫呗。我说过,我一切都听旧七的。
对于人类,我们就算有不理解的地方,也无可非议。人就是人,人做事都有自己的说道,七弯八绕的,糊涂的自糊涂,明白的自明白,至于对与错,谁说的清呢?
旧七爱趴在辛教授的窗棂上,看辛教授和学生们谈古论今。辛教授爱喝酒,且只喝温趸过的黄酒,几杯黄酒下肚,辛教授植物神经一兴奋,手舞之足蹈之,朗声吟诵: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辛教授才高八斗,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字里行间的意蕴,自然把握的不差毫厘。辛教授旨不在说惶恐,意却在叹零丁。辛教授的零丁洋,把身边的女弟子零丁得面红耳赤,四目交错,火花子砰砰乱冒。辛教授一激动,早把糟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旧七一直没评说过有关辛教授新欢旧爱之事,我也就不好说什么。夫妻之间,敏感的话题越少越好。哪怕是别的夫妻的敏感事,女人若不提,丈夫最好不要枉下结论。一不小心,被合并同类项,那麻烦就大喽。我知道旧七喜欢让我喊她旧七,她是要做旧妻,永远做我的旧妻。我明白,我当然会让旧七永远做我的旧妻。
辛教授和他的小妇人,我和旧七,我们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和谐共处。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如白驹过隙。
城建搞规划,辛教授的别墅要拆迁了。这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事情,辛教授的别墅在城郊,屋后是大片的水田,稻子成熟的时候,黄灿灿一地像铺了金子般。可这大片的水田和辛教授的别墅都要毁了,要建工业园区了。城市要发展,工业是重头戏。可一贯开通的辛教授不这样想,他说,这是我的家,我的城堡,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怎么能说拆就拆?赔偿?我不稀罕,我不要赔偿,我只要我的房子我的家。
看辛教授极力抵制拆迁,我和旧七就没往心里去。怎么说,也是一栋坚固的水泥房,怎么可能说拆就拆?我和旧七每日里照旧进进出出,稻田里捉捉虫子,电线上晒晒太阳,日子平淡幸福。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该迎来新生命,我和旧七也要做父母了。我们燕子就是春秋迁徙,养儿育女。日子水一般泱泱流逝,我们完全忽略了拆迁这茬。
正是我们的忽略,才让我们尚未出生的孩子,遭受了灭顶之灾。工程队来强拆,辛教授的别墅难保了。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旧七悲痛欲绝,几次要扑过去挽救碎了一地的蛋卵。我也快发疯了,我甚至看见碎蛋壳下,孩子们细嫩的翅膀,再几日,仅仅只差几日,他们就可以脱壳而出。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旧七,我只能紧紧拖着旧七。旧七披头散发,悲声嘶鸣。我也难受,但我比旧七理智。孩子没了,我不能再把旧七搭进去,我怕那些开着挖掘机的人会伤到旧七。
其实,压根没人注意到我和旧七。
我看见辛教授跌在水田里,小妇人一身泥浆,拖着哭腔在拨打120,一切都乱套了,谁还会留意一对燕子的死活?
我不是要指责谁,我就是就事论事。
要建工业园区,要拆迁,都无可厚非。社会要发展,总是要有牺牲,要有妥协,只是不要太暴力。凡事,都可以商议解决。
我们离开的时候,据说辛教授还在医院里。
旧七慢慢恢复了,我也不想再提起这事,我只希望不愉快的记忆消失,不要再伤害我的旧七。
可是,桃花坞三德家却又成了这样。
我是真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在三德家落户是我的提议,我希望离城市的车马喧嚣远一点。旧七则是喜欢桃花坞这个地名,旧七总是这么感性。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感性也罢,理智也罢,只要为喜欢找个充足的理由,皆可。
我们回来的第一个礼拜天,小三德从学校回来了。乍一见,吓我一跳,小三德高了瘦了,这都不奇怪,小三德高二了,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吓我一跳的是小三德满脸的阴郁。我说过,我们很敏感,我们总是能通过表象,看到一些实质问题。
小三德,怕是要毁了。旧七喃喃。
我没有接腔,我一般不喜欢和旧七讨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爪哇凑过来说,你们最好离小三德远一点,看好你窝里的蛋,我看见小三德夜晚在房间里拿把刀,比划来比划去,挺害怕的。
这个爪哇,我几乎想吼她了。她不知道旧七不能经受这样的惊吓?还偏要说这话吓唬旧七。
遂又想,爪哇也是一番好意,我有什么理由发火呢。
但旧七,忧心忡忡的。
我很心疼旧七,我知道她是担心孩子们的安危,凡天下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四
爪哇来告别,说他们要搬家了。
旧七眼泪汪汪的,很是不舍得。我知道旧七恋旧,对于爪哇一家的搬迁,我其实是喜忧参半。就算我不喜欢爪哇,但爪哇是旧七的朋友。有爪哇在,旧七烦了,可以和她唧唧啾啾发泄一通。爪哇一走,就只剩我陪她了。
爪哇说她们一家要去更远的山里,那里有好多空了的村庄。荒芜的田地里有草籽,有虫子,树上还有野果,都可以活命。远离人群还能相对安全一点,前多年人们网扑麻雀,爪哇家族差点灭绝了。齐天大祸,爪哇们到现在说起来,都还是心寒胆颤。
三德二楼的窗户不知道怎么开了,酱红色的窗帘飘出窗外,在早春乍暖还寒的风里,扑扑闪闪,抖出飘逸的舞姿。三德娘也没心思管,想必窗帘们呼呼啦啦是有话想说,但谁有心思去听呢?老三德的病情日益加重,一声长一声短地嚎,三德——三德呀——你是要等着看我——死吗?秋寡妇有时也来看老三德,秋寡妇一来,三德娘就借口出去了。去园子里捋把韭菜,揪棵葱,然后木呆呆发会愣,也是给老三德和秋寡妇留点时间。
三德娘没精力思谋老三德和秋寡妇的陈年旧账,她的心思全在三德身上。这三德,钱没了就没了,你人怎么能也没了?你一跑,你那媳妇还留得住?不也脚底打滑溜了?留下老俩口还好说,苟延残喘的,反正也没多少日子了。你那一双儿女可怎么办?小三德的班主任来过几次电话了,说小三德的问题得和家长好好沟通沟通。
旧七天天趴在窝里,护着未出世的孩子,我知道旧七怕什么,我也怕。我比旧七还怕,我怕孩子会夭折,更怕旧七承受不住打击,这双重的怕,几乎要压垮我。
但为了旧七和孩子,我依然得撑着。
我看见三德娘在园子里灌农药,她把一大瓶农药分装在两个咳嗽糖浆瓶子里,提溜着进屋了。我很奇怪,农药是园子里除虫害的,弄进卧室做什么?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当我明白了老三德婆娘的意图时,我吓了一跳。
就算吓一跳,我也不敢给旧七说。
我日日都去桃花坞堡门上去眺望,希望三德能赶紧回来。就算你再难,也不能把自己肩头的担子就这样甩脱了呀。爹娘是你的爹娘,儿女是你的儿女,你怎么能上不顾老的,下不管小的,只顾自己?
我当然明白三德肯定不是为自己逍遥,他是没办法,他也难。钱没了,爹娘老了,老婆孩子还得靠他养活。但谁不难呢?人活着难,我们燕子就不难?爪哇们不难?潘多拉不难?难归难,不也得迎春送秋往下过吗?
我一边忧心着三德这一家人,一边忧心着旧七和未出世的孩子们。
春日苦短,墙头的凌霄花如期开了,香味漫溢在房前屋后。花心最盛,只要到了季节,不管有没有人欣赏,该开照旧繁茂地开。日子到了孩子出壳的时候,当四个小家伙睁开眼睛,唧唧啾啾,好奇的东张西望,窝里霎时热闹起来,旧七的情绪明显好转了。
我和旧七更忙,更累了。
但再忙再累,我们都是幸福的。
我只想着谁看见三德,别忘了捎话给三德:回家吧,三德,你爹你娘喊你回家呢。<br>标题 : 燕子住在三德窗下_小说_段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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