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映山红_散文_刘国敏
1991年夏，组织上安排我回家结婚。婚后不久，由于部队任务需要，我被电报召回。妻子与我同行，来到位于浙西北山区的部队，欢度蜜月。
这里，山高林密，交通闭塞。从常州下火车，两次换乘汽车。穿山洞，越丘陵，一路辗转。部队营房位于山坳里。旁边一条山涧，常年流水，哗哗作响。夜里起风，更能听到阵阵松涛。4、5月份，映山红开了，漫山红遍，绚烂夺目，令人沉醉。
我和妻子住在一间临时空着的平房里。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都是战友们事先为我们准备好的。锅碗瓢盆，也是飞行大队专为临时来队的家属们购置的。条件虽然艰苦，但我们觉得生活很甜蜜。
归队后，我便立即投入训练。进行地面预习，飞行模拟机练习，准备参加飞行。飞行是一门特殊职业，不同于骑自行车或开汽车。你学会了，即使一年半载不骑不开，到时仍能得心应手，驾轻就熟。飞行则不然，间断的时间长了，便会觉得生疏，易出差错，危及安全。因此，我们对地面准备的要求十分严格，飞行前要经过考试，各项成绩均达到95分以上，方为合格，否则不得参训。以前，叶剑英元帅曾为飞行人员题词“地面苦练，空中精飞”。如今，这句话早已被航空兵部队当作了训练法宝。
当时，我部已被中央军委批准为应急机动作战部队。营院里新换了“首战用我，用我必胜”的大幅标语。钓鱼岛、台海、美第七舰队，对我们而言已不新鲜。往往上级领导一开口，我们便能猜到形势和意图。兄弟团也有消息传来，即将前推。飞行员们都写了请战书和遗书，团长带头，全团飞行员一律理了光头。士气逼人，斗志很高。也可见任务非同寻常。
经过三天时间的地面准备，我参加了第一个飞行日。蓝天、白云、大地、战鹰。自不必表。
妻子是个细心人。结婚前，她曾送我两件“吉祥符”：一匹小马和一只香囊。小马系桃核雕刻而成，外形精美，栩栩如生，因我属马的缘故。香囊则由她亲手绣制而成，里面装有香草、朱砂，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新郎还要佩戴百天。
第二天，我又去飞行。我和大队长双机编队起飞，实施云上攻击科目。我们沿着预定的航线爬升，并在高度八千五百米转入平飞。我照例经过请示，得到允许后便加大油门，将飞机拉起占位攻击。
突然，我的飞机发出“嘣”的一声爆响，这意外、惊心的声音，蜂蜇一般顿使我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我迅速检查仪表，心头不禁一阵发慌，飞机发动机熄火停车了！这可是飞行员最怕遇到的险情呵。一时间，失去动力的飞机宛如一个大铁坨极速下坠。我立即将飞机转向机场，进行空中启动。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飞机仍然没有反应。我感到心脏在胸腔中猛烈地撞击着。怎么办？即使在平原地带飞机尚无法迫降，何况翼下是犬牙交错、峰峦叠嶂的山区！飞机以每秒四十余米的速度不停地下坠，翻滚的云团不时从翼尖擦过。若再不成功，只得弃机跳伞。这是令人揪心和艰难的选择，但跳伞的动作程序仍不由自主地从我脑海里快速闪过。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时间似乎已经凝固。座舱里格外地静寂。地面指挥员不停地询问着，声音亲切而令人鼓舞。我努力平静着情绪，同时不断地告诫自己，当断则断，绝不容犹豫。飞机高度已无情的坠到四千五百米，当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打开空中启动电门，发动机的声音逐渐增大，仪表指示也缓慢上升。我几乎不敢相信，但这是真的，启动成功了！我几乎不能自持地、发疯似地、高兴地大叫着，高唱着。但很快，我又陷入警觉之中，尚未搞清故障原因，若再次熄火怎么办？那就没有余地了。一连串的问题怎容我喜形于色呀！我像哄孩子一般驾驶着飞机，直至最终安全降落在跑道上。走下飞机，紧张的心情才彻底放松。
那天晚上，我回去得很晚，因要向有关部门反映当时的情况。山区的夜色来得早，也更黑暗。远远的，我便望见妻子站在门口的身影。她在守望，守望着我！她为我兑好热水，让我洗漱泡脚。她用一双大大的、询问的眼睛注视着我。她说她在窗前站立了很久，她看到飞行员们乘坐的汽车在不远处停下来，可是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就是不见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去问，却又不敢。她听车的声音，车一响，便来到窗前张望。一阵阵暖意从我的心头掠过，我禁不住张开双臂深情地拥抱住妻子。
我没有告诉妻子自己遇到的险情。我不愿家人为我担心。我带着她去竹林挖竹笋，去山涧捉螃蟹。我们沿着山溪，溯水而上，看山、看水，赏花、赏草。去山脚下，一个极小的菜场，买菜做饭。有田鸡、有螺蛳、还有黄鳝。我心血来潮，还要做家乡的面筋饭。从灶上要来面粉，开始揉洗面筋。谁知眼高手低，不得要领，一团面，竟没揉出一丁点面筋，最后烧成了一锅面汤。妻子说我真笨，改天她做。结果，又以失败告终，又烧了一大锅面汤。两人相对，哈哈大笑。
那时的我们，清纯、无忧。即使条件艰苦，也能甘之如饴。
很快，妻子对我的工作也有了更多了解。团领导邀请她来机场参观飞行，她很高兴。能如此近距离地观看战机起降，对飞行员妻子来说，也的确是种“特殊待遇”。
就在我们积极备战的同时，大家又一次来到部队荣誉室。这是一个神圣的场所。走进荣誉室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毛主席的亲笔题词：向空军第x师致祝贺。红色字迹潇洒飘逸，矫若游龙。步入展厅，墙壁上的英雄挂像依次排列，他们都是在抗美援朝和国土防空作战中涌现出来的战斗英雄：王海、刘玉提、赵宝桐、孙生禄、焦景文、杨振玉、范万章……挂像下面记载着每个人的辉煌战绩，参加空战的次数和击落击伤敌机数量。每次来到这里，仿佛都能看见，先辈们驾驶战机同强敌在长空搏杀的画面，能听得见飞机发动机的轰鸣。这种心灵上的震撼，令人更加虔诚与崇敬。似乎正在同英雄们交谈，感受到一种精神激励。当然，这次来，还有个任务，写心得。作为英雄部队的一员，该如何跑好手中这一棒？要向英雄们学些什么？抬头望向天空，无意中竟发现有道彩虹，我好像顿时有了灵感，便欣然提笔写下《彩虹》：
天际挂着一道彩虹。
有人说，
那是七仙女和董永在相会，
含情脉脉，相恋依依。
有人说，那是上苍赐给人间的礼物，
富丽堂皇，五光十色。
还有人说，
那是天空珍藏着的一件丽衫，
喜庆之日，披身招展。
是的，这些我都相信。
但我更相信，
那是长空雄鹰们，
一心报国的凌云壮志在闪烁。
那是天之骄子们，
辛勤耕耘织出的壮锦。
那是无数先辈们，
为了和平血洒长空得到的勋章。
你看，
彩虹消失了，
英雄们的精神却依然挂在天际！
这首小诗，虽很幼稚，但它正是我心中所想。那就是英雄精神的传承。……
光阴荏苒。一晃，我离开部队近二十年了。从山区来到城市，面对着林立的高楼，穿梭在拥挤的人流里。同事们谈论着房子、车子。陌生电话推销着理财和保险。朋友圈更是五花八门，有说健康重要的，强调钱永远赚不完的，还有感叹老马再无千里志的。我被这喧闹和纷繁的声音挟裹着，有些迷失，有些孤独。感觉这都市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如蚁的人们，更仿佛一只只旋转着、停不下来的陀螺。我因此时常想念那翠绿的青山，想念那如霞似火、给人希望的映山红。
去年春天，应战友邀约，我又回到阔别已久的部队。正是映山红盛开的季节，放眼望去，山花烂漫，春意盎然。山里的士兵，已不知换了几茬？他们充满朝气，在这里书写青春。和他们在一起，便仿佛又平添了几份勇气和信心，让我无惧岁月，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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