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妈妈讲(1)_散文_卢运锋
今年,也就是2024年,妈妈90岁了。鲐背之年的妈妈,依然每天手脚不停,做饭、种花、剪纸;用小碎布拼做花花绿绿的小孩子衣服、老虎鞋、鞋垫;翻看我带回来的报纸、书籍杂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看、指着读......给妈妈做帮手,晚上陪妈妈休息时,妈妈常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人和事,温暖,幸福,遂一一整理记录下来。
“静默”在家时,除过看书写字,就是陪老妈聊天,跟着老妈学做饭。一天,妈妈教我烙饼子,一边教,一边讲过去媳妇们做家务的趣事。
妈妈讲,她们那时候结婚都挺早,多在十六七岁。早的,男的十二三,女的十三四就都有结的了。当时的话这么讲:十一留头十二嫁,十三回来抱个小冤家。三队的闫高山就是十二岁结的婚,晚上睡觉还要媳妇往床上抱。方圆村里,十二三岁就娶过来、嫁出去的,一说好几个。妈妈这一把子多是十五六岁过的门。父亲当时在师范上学,耽搁晚了些,成亲时,已是大龄姑娘的妈妈也才十九岁。
以前的媳妇家务事一定要拿手,不然很受婆家嫌弃,一天挨骂受训不说,娃娃们吃不热穿不暖,自己也自卑自责。过去分家的少,一大家子人,婆婆管得严,吃穿都靠两只手,女的不会干家务是真没法待下去。十几岁嫁过来,还是个孩子,家务活通得少,都是在婆婆和男人手底下练成的。不要说不会做不行,手慢了都不行,一大家子人,地里活又没个完,家务全凭晚上干。手慢的,再没个老人帮忙,时常是瓮里的水都冻了,娃娃的棉衣还穿着针线,冻得孩子脚裂、手肿、脸通红。
让家人吃饱穿暖还只是基本,是保证少挨打的本事。过事捏花馍、剪窗花,礼上的老虎鞋、虎头帽,定情的绣花包、花鞋垫,门背后的花兜兜,席上给厨子帮忙,大小队来了干部做客饭……这些都要能拿得下。要不人家叫帮忙,你就只能在灶火窝里烧火,后院里洗碗;人家在大队里给干部做饭,你在地里撅着屁股出汗。有个大小活,拿着针线四处赊着脸寻人帮忙;走亲过事迎食箩,花馍蒸得不好,都不敢大声报字号。那时候过年,有点钱也舍不得乱花,就炕上贴张木板年画了事,迎人的全凭窗格上的剪纸。初一起大早,小媳妇、大姑娘一溜一行地挨家看,剪得好的,活灵活现,一套几个色,一个窗户就是一本戏,门槛都要踏破了,几里外的都跑来看,婆婆、男人那是满脸冒光。有心的女娃早早就和主家靠住了:婶子,明年腊月里换新的时候记着喊一声,我好过来裁回去当样!
妈妈两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第二年娘就过门了,妈妈管后妈叫娘。母亲去世时,妈妈的大哥七岁,二哥五岁,他们就是我的大舅二舅。三个人主要靠他们的奶奶我的老外婆招呼。娘也管,但自己还是个大女娃,管也管不来。奶奶一天艰难地招呼三个孩子穿衣吃饭,四方村里寻着挤些羊奶,发些清面汤,赊点白糖,甜水泡馒头,对凑着,几个娃娃糊里糊涂就长大了。年幼的妈妈晚上跟奶奶睡,时常哭,一哭奶奶就让妈妈吊着奶,没有奶水,就那么吊着。那个年代里,隔辈带孩子的,一条巷里多时好几家,俗称奶奶是吊大的娘。个中原因,一是活多人忙,白天晚上,初一十五,就没个歇;再是医疗卫生条件差,妇女生产是一道鬼门关。
妈妈刚懂事时,半夜醒来,老是看见奶奶在油灯下做针线活,总会不懂事地问:奶奶你怎么不睡觉?奶奶说:你先睡,奶给你做新衣服。常年这样熬眼,奶奶在妈妈十二岁时双眼失明了,妈妈当时上四年级,闹着想继续上,奶奶非要让停了学招呼她。奶奶说:女娃呀,学出来有啥用,识两字就行了,大点一嫁,还不都只是一门亲。退了学,妈妈一天就是伺候奶奶,学习做家务。妈妈说,她看别人怎么做,自己就仿着做,不知不觉就会了。织棉子、纺线,大人做,她在边上看,大人们去做饭,她就掏空上去摆弄几下,时间长了也就会了,再不懂的,奶奶摸着手教。我的大舅妈是十六岁嫁过来的,长妈妈两岁,十分善良贤惠,蒲篮里外的活都能拿手,两个人厮磨得像一个人,妈妈从这个小大嫂子那也学了不少。所以,妈妈嫁过来后,虽然婆婆是村里出了名的严厉,男人们见了说话都要软和几分,但妈妈挨的训并不多,我们姐们兄弟四个吃穿上也没有多受屈。一队建民娶的媳妇,是妈妈田村老姨的侄女阳阳,嫁过来时十六岁,刚来时,一大家子人吃饭,记不得在厨房做什么没做好,婆婆生气了,建民不问清白,就把阳阳按在灶火窝里打了一顿,阳阳委屈地来找妈妈诉说。
同在一个队的芝芝姨,比妈妈大三岁,两个人亲。嫁过来也是十五六,娘家多少是个大户,在家里被宠爱,家务活干得少。当年蒸馍都是用灶烧,揉馒头时留几个馍剂子擀成巴掌大的圆片,放到灶火边上烤,一烤片片就涨起来了,像炸油饼一样,两边翻几下就熟了,烤得金黄,脆香脆香地,可好吃。芝芝姨没有烤过,一看片片突然涨起来了,惊得赶紧用小炭锨左压右拍,烤出来成扁扁的了,给婆婆手上一递,婆婆顺手就一个耳光,说我烤的都是涨呼呼的,你怎么烤的是扁扁的。那时候过年蒸馍,也都要在灶火里烤牛曲连,烤好挂到炕头顶顶上,不让娃娃们够到。闪过阴历二月初二年过完了,拿下来给孩子们吃,俗话叫拆圈,这是孩子们对年的最后念想。
有一天,妈妈去麦场的马房玩,看见小大嫂抱着手在哭,妈妈问:嫂,怎么了?嫂子说:杵住手了。原来是大舅妈在石头上杵棉子,一下杵到手上了,红肿红肿的。妈妈还傻傻地问:你怎么往手上杵?那时候遇到这种事,都不敢叫人知道,是被人笑话的事。干活停下来歇息,晚上开会等人的时候,人们坐在一起说闲话,尤其是男人们,少不了拿这些说笑。轻则被笑话的媳妇回去哭几声,重的要挨婆婆、男人一顿打骂。但过去真的是患难夫妻多,因为这些事离婚的几乎没有,就是离了,也再难嫁出去。
那时,鞋都是手工做。纳好底,缝好扇,扇的边要用手工收一下,就是把鞋扇的边用布条包住,既好看又不脱线,俗话叫验鞋口。旁边队里的一个新媳妇不懂这个,鞋没验鞋口就拿给婆婆看,婆婆一手就扔到了院心里。
村里另一个媳妇,也是早早没了妈,针线活手上没工夫。男人在外地工作,刚嫁过来时,心胜胜地给男人做了一双鞋邮过去,过了一段回来一个包裹,喜滋滋地拆开一看,鞋又邮回来了。
二姐给我讲过,她在外上学时,有一年放暑假了回来了,中午不睡觉,跑前巷走后巷地找女娃子耍。走过前队一家人门口,看见胡同里有俩人在做活就进去了,一位大娘见了手不停活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会做针线活吗?二姐摇摇头,大娘说:好娃咧,得赶紧学,可不敢耽搁。然后给二姐讲她刚嫁过来的时候,除夕夜把给男人做的新衣服拿出来,人家一翻腾,嫌鞋做得不好,掀起帘子就扔到房上了。二姐赶紧就跑回来了。
那个时代,一是家教严,媳妇们不敢吭气;另外也小,不敢犟;再就是一家子人要吃要穿,不会不行,和学徒差不多,打骂是平常的事。但也是在这样有些过于严苛和粗暴的环境下,在那样物资贫乏和生产忙碌劳累的环境下,妈妈这一代妇女们才快速地成长了起来,凭借着手上的功夫和心中的责任,让一家家的生活充满了温暖。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妈妈时常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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