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再读白求恩
一瞥的照片
不久前到一个朋友家去玩,见到一张罕见的白求恩照片。
我大吃一惊。一句话立即浮上心头:“去年春上在延安……”
它就拍摄于延安。一方空间,居然赫然印着白求恩和毛泽东在一起的画面。似乎在观剧,他们各自注视,神情专注……
八十年前的拍摄条件,八十年的时光洇浸,使这幅百年一霎的照片模糊洇漶——但毕竟唯有它,攫住了那个世纪的瞬间,让两种伟人,一刻同席。
是在很久之后,我才逐步地知道:
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之末,是历史迸溅火花的瞬间。同样,不管舆论是夸赞还是丑化,天下己任的国际斗士和救亡解放的革命战士,是历史的骄子。
他们在看哪一齣戏?
那一天他们谈了什么?
从全世界捍卫正义的象征——西班牙内战前线转战到太行山的战士白求恩,给毛主席讲述了那一代拒绝资本主义的豢养、讲述过心怀天下满腔热情的世界革命家的心迹与规模了么?
同样,曾经心醉亚细亚的解放也曾仰慕《新青年》的启蒙、后来几经浴血穷山野营,终于在陕北获得了思想余裕的毛泽东,又对白求恩怎样表述自己呢?
那一刻实在太珍贵。毛泽东和白求恩……由于舍不得的感觉,我对着朋友的电脑,拍下了这帧模糊的照片。后来才知道多余:网上早就贴满了白求恩与毛泽东的这幅照片,还有相关的题词、回忆、讨论。
据说,照片前不久被白求恩女友的后代捐献给了中国,但也据说遭到了冷遇。我想这几乎是必然的,对于世界和他者的无知,导致了对别人热情与正义瞬间的冷漠与遗忘。
远在少年时代,我就背诵过白求恩的名字,但背诵不能抵消无知。时至今日,我仍不敢想象他们会并肩一起。由于一瞥了他们的同席共座,我心中只觉不可思议。
终于今天懂了:白求恩——他内含意味的无限。今天我才遐想:他与毛泽东的相遇,一定会碰击出启发的火花。
“三十年代人”
邂逅那帧照片以后很长一段日子,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个思路。
直到《当世界年轻的时候——参加西班牙内战的中国人》一书的作者倪慧如在北京召开发布会时,思路才被疏通。
我开始明白,要理解文革中全国背诵的白求恩,不能不知道他在“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前先行投身的——西班牙抗击法西斯前线。
1936年法西斯叛军向西班牙共和国进攻,激怒了全世界进步斗士。他们纷纷带着笔拿起枪,无视流血与厄运,抛弃上流或小康的安逸,掀起了可歌可泣的国际主义行动。参战西班牙——这是一个世界当代史的大事件。
斗士之中名人如云,写了《丧钟为谁而鸣》的海明威只是其中一个。有著述都把世界左翼和进步的源头追溯到那个时期,把那一代义不惜身的国际主义勇士,称为“三六年人”。按照白求恩的履历,或许称为“三八年人”更好?——本文相机择语,把那一代人用“三十年代人”表述。
在历史激烈碰撞的那个时点,“保卫共和国”、“保卫马德里”曾是响彻全球的世纪强音。记得曾读过黄仁宇以马德里保卫战质疑包括鲁迅的上海人在“一·二八”抗战时的态度。就在几天前,我在汉口的展览中还看到,1938年流行的《保卫大武汉》曾这样唱:“我们要坚决地保卫着它,像西班牙人民保卫马德里。”
看来,抗日战争时的中国人是熟知西班牙内战的。
在旅行西班牙的日子里,当年内战给人的创伤,那个时代留下的记忆,每每令人心中吃惊。
网上流传的西班牙电影,《蜂巢幽灵》、《伤心小号曲》、《鬼童院》、《无政府主义者的妻子》、《自由与土地》……那么多电影人都在为共和派辩护,尤其以儿童的视角锐利地揭露法西斯。著名的知识分子,那么多都与西班牙内战纠葛弥深,诗人聂鲁达、摄影家罗伯特·卡帕、电影大师伊文思、作家海明威、画家毕加索,还有中国战士:从纽约投身的陈文饶、从瑞士参战的谢唯进。他们的行为,准确些说是世界上一种追思缅怀对他们不舍的追寻,使我们一次次感到“三六、三八、三十年代人”的真实存在。
也许,这一衔接正义的链条、这一献身他者的立场、这一热情如火的血缘,乃是世界史的另一根主线。必须指出的只是:看似隔断,其实相连,没有三六年人,就没有六八年人。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向着不义世界掀起反旗的世界左翼运动,是他们的继承者。反对压迫剥削、争取天下公正的国际主义,永远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它并不因为斯大林或哪个变质团伙的干扰,便丧失了伟大的启蒙价值和聚集的威力。不仅如此,若没有今日现实,人还真不会看清这个道理。
放眼望去,满目不见终日的惨剧,一个接一个国家的毁灭,被投入血泊的人命,被故意侮辱的信仰、血肉模糊之上还有媒体的遮蔽——我想说,只要摘下你致盲的眼镜,只要张开你封闭的心眼,只要回到正常你就能看到:惨剧,绝望,唯因天下正义的退潮,唯因国际主义的失败。
三六年人,六八年人,世界正义的子女们前仆后继。他们潮来涌去,并不在意舆论与失败。前天他们为西班牙流血,不曾在意过西班牙是否回报。昨天他们为中国抗日战争而牺牲,也不在乎中国人是否知道。今天他们又百折不挠地奔赴巴勒斯坦救援——无论聋瞽的世界说什么。
他们已经诞生,他们不会退出历史。
伴侣
白求恩给女友的信
这帧照片的重现,依仗了白求恩的女友。
她也是一位国际主义战士。据说白求恩来中国就是听从了她的建议。白求恩渴望与她在中国相依为伴,但她最终还是因病离开了战场和爱人。
一个女性的“三十年代人”。
在太行山的弹雨浓烟中,白求恩把他与毛泽东的合影、一封信、一把八路军缴获的日本刀,赠给了热爱的女友。随后不久,拒绝延安选择火线的白求恩在涞源摩天岭战斗中负伤,抢救无效,牺牲于唐县黄石口。
在加拿大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白求恩,听说去白求恩故居纪念馆的参观者,几乎都是中国人。但怀着青春记忆前往瞻仰的中国观众并不知道——其实在这个国度,还住着一位白求恩的女友。
在那片地广人稀的土地上,她一言不发,始终不渝,直到白发衰老,守着白求恩的信物,直到孤独辞世。
她甚至没有对唯一的儿子剖露。
她的缄默,她的轨迹,她的私密,她与之为伴的这帧白求恩毛泽东合影——都无声无形,却远胜声色形彩,如一尊呼之欲出的、革命情人的塑像。
对这样的女性很难描述。男女间的一切惟两人尽知,男女间的结局更难得完美。但是,往往惟有异性,给人决定的支撑。
白求恩生无悔矣,因为有过如此女友。毛泽东不可或缺,他正是他们的证人。
“昨天,研究白求恩的专家李彦,给我发来了白求恩女友的照片!”
她的形象,诱我遐思不已。其间感情的份量,后人已很难称量。美深藏其间。那美太深沉了,美得仿佛俯瞰着我们。
或许,只有宗教的描述才更贴切么?确实,对白求恩来说,她是“天堂里纯洁的伴侣”。
交流
白求恩不仅是从西班牙抗击法西斯的前线,还是从“内部的围攻”中转战中国的。
白求恩早在一六三六年冬,就抵达了西班牙前线。离开西班牙后,他并不选择退隐或安逸。三七年底回到纽约后他一刻不停,又组织医疗队,笔直地奔向抗日火线。
从他的轨迹中,似乎能嗅出一丝赴死的味道。我猜,“共产原教旨主义”一定和宗教原教旨主义一样,让人不仅厌恶而且烦恼。他在西班牙遭遇了怀疑和诽谤。他怀着沉重的心事,抵达了战火涂炭萧条贫瘠的太行山。
他并非只从西班牙带来一腔豪情。当双脚踏上中国的黄土,他又一次证实了自己是一个战士。在这个时刻他渴望向中国战友诉说,他渴望一吐胸中块垒,使委屈与决意,找到倾听和解释的人。他无疑心中满溢着关于革命和国际主义的思索,既然见到了传奇的毛泽东,他当然给他写了“许多信”。
可惜万分的是,战士一心奔赴前线,白求恩很少到延安——于是两位伟人失去了深入交流的机会。
这一损失的内涵,我们无法估计。毛泽东显然也心有所动,所以提及了细节:
“后来他给我来过许多信。可是因为忙,仅回过他一封信,还不知他收到没有。”《纪念白求恩》中毛主席所提及的一句,“我和白求恩同志只见过一面”,成了那次交流的唯一记录。
照片上他们看的戏,是哪一齣?
在难得至极而且唯有一次的见面之中,来自西班牙前线的白求恩和住在陕北窑洞里的毛泽东,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
无从得知。但总有些细节,留了下来。
据说白求恩因为“党”要把他留在后方而勃然大怒。据说他在1938年春的延安宣布:“我不是为享受来的。咖啡牛肉以及钢丝床我早就有,为了理想我抛弃它们。需要照顾的,是伤员而不是我!”
传说他怒不可遏,把一张椅子从窑洞里摔了出去。他甚至加了这样一句:“我可以为我的鲁莽道歉,但你们更要为拄着拐杖的伤员道歉!”
有了这样戏剧性的插曲,白求恩和毛泽东的一日谈就肯定更酣畅。革命与战争的现实,又引出了革命中的体制、前线与后方、生活与斗争、革命者与普通人的一个个问题。
他俩究竟是怎样谈的呢?
更要紧的是,在西安事变后获得了喘息、身处延安杨家岭的窑洞,毛泽东曾经怎样接待从世界第一火线撤下的这位战士?他的巨大知识体系中,西班牙内战与来自五十多个国家的国际纵队,又究竟占据着怎样一隅位置?在当时或以后,他怎样看待这个世界、他打算为他的党设计一张——怎样的国际面孔?
此事成长恨,追寻再不能。
我只是猜想,那次谈话,可能深刻无比。那次谈话中毛泽东的思路,也许奠定了一个国家的未来道路。
白求恩不一定愿意畅谈西班牙。无论对他们献身的共和国,或是对他自己。他吞咽下满腹的心事,离开以后初衷更加浮起。他要重上危险的火线,证明自己的尊严。
“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去五台山工作”,白求恩快马加鞭,并不反顾。五台太行的狼烟,照烁着他的决意。
知音
但毛泽东显然有罕见的感性。
一个异国的战士,甚至拒绝延安微渺的安宁,执意奔赴太行山萧杀的荒野。他胡语白肤,有话难说。他突然出现,而且来自西班牙的火线,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内容?
毛泽东的短文也许是急就之作。但只要细读,能读出毛泽东在努力体悟。他企图用文字,捕捉一个瞬忽的感觉。
青春的夙愿、欧亚的苦战、自我的终极,都倾注在简陋的手术床上。没有异性的陪伴,也没有知己的倾听——他是谁?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西班牙云集着这样的人,那么应当怎样归纳这种人?
毛泽东以他的灵感,与白求恩若即若离。他并未忘记白求恩,自从那个倏忽的朋友消失,他似乎也在等候。
战士的结局是必然的:白求恩在太行前线,在无数次战斗也就是无数次野战手术中的一次倒下,就在这个三九年底逝世(11月12日)。
毛泽东立即命笔,为亡友写作了《纪念白求恩》。
或许毛泽东对白求恩先前投身的西班牙内战,以及他不经喘息又投奔中国的行为与思想,尚未了解充分?否则那篇名文会写得更加出色?不敢浪言。
在他牺牲了近八十年、在我背诵了五十年之后的此刻重读此篇,在立意用语之间,我叹服毛泽东的感性。
是的,由于它在中国对“国际主义”的强调,这篇短文价值不灭。
久违了,重读白求恩的日子!我从未读得这么沁脑及心。环顾内外的惨剧与割裂,愈是八十年后,它才愈有深味。
虽未深交,胜似深交,毛泽东如同中国古典的知音,一笔勾勒了白求恩的本质。《纪念白求恩》这样概括:
“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
文章接着写道:
“我们要和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要和日本的、英国的、美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以及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才能打倒帝国主义,解放我们的民族和人民,解放世界的民族和人民。这就是我们的国际主义,这就是我们用以反对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爱国主义的国际主义。”
——如此的表述,不消说,它距离今日疯痴逐利的国人太远了。但它启发着对今天世界的判断。
是的,今日病入膏肓,明日迷茫一片,我们的前途是什么?
毛泽东的参悟,是一种“国际”的联合。不是强权的国际秩序,不是谋利的地域联手,更不是狭隘的宗教结盟。只需置换一些用语(比如无产阶级的概念),它就可能指导今天。
不管舆论的眼药使人们怎么视而不见,一支年轻热情的队伍,一股汇聚奔突的激流,正在不远的地方分聚合流,向着新的人在受难、共同体被毁、人心渴望正义的地方投身。在五十年甚至八十年之后,人们终于懂了“国际主义”的必要和急切。特别在被帝国主义拖入战争炼狱的伊斯兰地区,尖声嚎叫不饶不歇接二连三点燃的孽火,烧焦了所有原教旨主义的伪信叫嚣。虚妄自大的说教正轰隆隆崩垮溃散,“穆斯林”向着“国际主义”合流的倾向,宛如新的大潮,缓慢沉重地涌涨。莫说这不过是幻想,海底的涌动是神秘的。有朝一日它呼啸而至,它将摧枯拉朽,令世界振聋发聩。
与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日本的、英国的、美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与一切不同宗教、不同信仰的同志携手,以国际主义联合打倒帝国主义并解放民族与人民——或许,这就是毛泽东的世界观,他的遗训。
同时,若在“人”的高度上读解,这篇文字更是对人质地升华的呼唤。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一个人宗教隶属有不同,一个人所处历史有巨变——“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无疑,恰在如上思想上,今日中国正剧烈地分裂。相比起其他国家对西班牙内战的激动(比如日本,参见作家五木宽之的散文集《我心中的西班牙:西班牙战争与三十年代》,晶文社,1972年),我能想象愚蠢的嘲笑。只不过,思想悲剧常预示着更大的悲剧;当人们不单因受限的视野而无知、还由于缺乏教养而狂妄,当人们恣意把人类的理想恶意地喷粪——思想惟有缄默,静观历史裁夺。早晚车轮将无情地碾来,毁坏最后的共有,无论乡愁虚荣!
话题还是回到小范围更好。
说到底,这只是一篇具备热情的人之间的交流;是一篇“三十年代人”与它的继承者“六十年代人”之间的交流。
五十年后重读,准确地说,在写完了描述穆斯林朝觐的长文《英特那雄纳尔一定要实现》之后重读,我只觉字字新鲜。
回忆我随着社会背诵“老三篇”时,数数还不到二十岁。如今我怀念国籍不分加拿大、西班牙、太行山的白求恩,也怀念每一个信仰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基督、佛陀、安拉的国际主义者。有时,我也怀念自己囫囵吞枣的少年时代。是的,没有那样一个时代的奠基,我或许会对烈士轻慢。
是的,读懂一篇价值之作,理解一个高尚的人,就是需要五十年甚至八十年。
2016-11-21,初雪中初稿
2017-3-27,南国旅次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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