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0-11-18 10:00:15

走进同善义仓

得知这座清代粮仓时,先是好奇,想象清代的粮仓是不是也像见惯了的清代建筑一样繁复华美,再想到的是威风凛凛的关公关老爷。

这座粮仓的位置在全国最大的武庙——(运城市盐湖区)解州关帝庙旁。从我所在的小城来解州,先迎着中条山南行,山的颜色随距离变化,终于还原为苍翠时,路边出现了连片的水泊,盐卤的气味充溢天地之间,这就是解州盐池,过去叫解池。在池间公路行驶几分钟,很快就看到解州关帝庙的红墙绿瓦。顿时,眼前的解州氤氲出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本来只是一座普通粮仓,因为诞生于百余年前,地处关老爷虎虎生威的地方,就有了粮仓以外的意义。由关帝庙东侧的街巷往里走,那座藏在民宅中的古老粮仓就出现在面前,灰顶白墙,满面沧桑。山西明清建筑特有的高圪台前,竖立着一块石碑,上写“同善义仓”。

自己交过多年公粮,还以乡干部的身份催过别人交公粮,进过许多粮仓。但都和现在看到的粮仓不一样,古朴、沧桑,散发出历史的霉味,几乎嗅不到粮仓特有的那种略略呛人的味道。

仓而曰义,容易让人想到赈灾。义仓确实是这种性质的粮仓,始于隋代,“储之闾巷,以备凶年,名曰义仓”。因地处里社,由社人管理,又名社仓。清代,解州是州治,领安邑、夏县、芮城、平陆四县,同善义仓在州衙门正南,紧临官道。从外面看,义仓大门朝北,简朴高大,没有一般古代木构建筑的雕刻、斗拱,更注重实用。从开在正中的大门进去,里面的建筑因为刚修复不久,雪白的墙、整齐的院落、灰色的屋瓦,都给人以熟悉的感觉。大门两侧的司事房,显然是看管粮仓吏员的办公室兼卧室,像大户人家的门房一样。迎面是一排七间背向的粮仓,中间辟门洞,走过去,就是同善义仓的主体部分了。仍是左右对称的四合院格局,与住宅不同的是,东西两侧的厢房间数格外多,各17间,进深也大,多达四椽。进去看,铺在地面的防潮木板、挂在柱子上的通风竹笼,都提醒人们,这里不久前还是座真正的粮库。这时,板缝中、墙角处飘来了一种久违了的味道,那种粮仓特有的呛味,立刻将同善义仓由光绪年间,直接拉回到现代,仿佛昨天这里还人如潮、粮满仓。领我们来的年轻人介绍,这里做了几十年解州粮站,20世纪90年代中期,粮站撤出,如今20多年过去,这里即将成为一个供游人参观的景点。现代文明无情地赶走了义仓的麦子,同时也将农耕文化逐离,却企图用最直白而又浮躁的方式,向后人展示农耕文化中最易被人忽视的仓廒。走遍两边的17间仓房,这种气味持续不绝,弥漫在空气中,将农耕文明最后那点气息散发出来,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宽7间、长17间房屋组成的四合院,若放在清代,即使王公贵族也没有资格享受,北京紫禁城里,也找不到一座这样长的四合院。只有这个盛放庄稼人汗水、官家威恩的地方,才需要这样大的院子。以前,走过的古院落都是住人的、放粮食的古院落,我是第一次进来,感觉就怪怪的。走在其中,不由想,清代农人在这里交粮纳赋是一种什么景象。

正面的粮仓中,本来供奉着粮神。中国神仙众多,有一个完整的谱系,每个行业都有自己供奉的神。如今,没人来这里纳粮了,也没人朝供,粮神不知去向,连神龛也没留下,谁还在意粮神是哪位神仙?

去走访粮仓的时候,正值仲夏,从粮仓上方望去,中条山苍翠动人,一柱山峰耸立,古老的粮仓便有了画儿般的背景,生动起来。在这本该放满小麦的地方,却几乎闻不到小麦的气息。

正感到遗憾,走到一间粮仓前,麦子的气味出现了,若有若无,推开门,急走两步,果然看见地面摊着厚厚的麦子,麦色黄黄,麦香悠悠,明知是附近农人利用这空置的粮仓,晾刚收获的麦子,却无端地联想到清朝,现代的麦子与这座清代的仓廒竟能这样和谐相处。粮仓空寂,麦子围绕一根梁柱摊在地上,雕刻着莲花瓣的柱础石和柱子上方的彩绘,将农人与官家、古代与现代,映射成一段特殊的历史,农人的无意之举,给这片麦子赋予了遐想,古人笔下的农人与我们这代农民一下子连接起来,形成一条完整的交纳粮食链条。

记得那时的路上,大片的麦子还在风中摇曳,没想到已有人提前收割回来。按我的经验,这样的麦子肯定是旱地麦,比一般麦子早成熟几天。抓一把细看,果然,颗粒不饱满,沟棱很鲜明,过去,这种麦子根本没资格进入官家粮仓。集体化时期,收麦子分等级,等级低的麦子发黑、无光泽、瘪瘦,拿这样的麦子交公粮,肯定会受到训斥。

同善义仓修于大灾之后。中国古建筑中,元代建筑最不讲究木料质量,做工也粗糙。看到同善义仓后,才知道古建筑中还有比元代建筑更不讲究的。粮仓本来具有实用性,无须雕饰。当年建义仓,在大灾之后,亡羊补牢,有应急性质,又是半官方半民间行为,所措资金应该有来自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两,修建时遇到的难处可想而知。从房屋的建筑用料,我仿佛看到了一位留着山羊胡、面容清瘦的清朝官员皱着眉头,为建这座粮仓发愁。从北往南,数十间房屋一一看过,找不到一根通脱直顺的立柱,没有一根粗壮的大梁,连墙也是砖包土。能省的钱都省了,灾后官府的窘迫可见,官员们的无奈可见。

才过去一百多年,历史的视野里已经朦胧迷漫模糊不清,现有的史料,只记住了修这座义仓的官员叫阎迺珏,清代光绪六年(1880)任河东道台。此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即清朝名臣、来山西督办赈灾事务的钦差大臣阎敬铭的侄儿。光绪三至四年(1877~1878),中国北方发生一场罕见的特大旱灾,席卷直隶(河北省旧称)、山西、山东、河南、陕西五省,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大饥荒。1877年为丁丑年,1878年为戊寅年,史称“丁戊奇荒”。五省之中,山西灾情最重,山西数晋南最重,晋南又数解州最重,有人这样描述当时的惨状,“草根食尽,继以树皮,树皮食尽,继以树叶,今将并此而无。倒毙饿夫,在上为鸟鸢之食。恒饥之子,沿村半鸠鹄之形,殆有云汉之诗不能赋,郑侠之图所不能绘者。”又有人云:“贫者饥,贱者饥,富者饥,贵者饥,老者饥,壮者饥,妇女饥,儿童饥,六畜饥……食草根,食树皮,食牛皮,食石粉,食泥,食纸,食死人肉……食人者死,忍饥死,疫病死,自尽死……饿殍载途,白骨盈野。”时任山西巡抚曾国荃称之为“二百余年未有之灾”。大灾当年,光绪三年(1877)九月,清廷急派东阁大学士阎敬铭为钦差大臣,来山西赈灾。这位瘦弱而又精明的陕西朝邑老汉,在朝中以善理财著名。来山西后,开放义仓、社仓赈灾、调拨赈灾粮银,动员社会募捐,允许洋人参与。在连续三年的大灾荒中,竟奇迹般地没有发生过一次民变。这对刚刚经历过太平天国的清廷来说,是天大的奇迹。阎敬铭因此为自己赢得了“救时宰相”的美誉,得到西太后赏识。大灾过后,其侄阎迺珏任河东道台,光绪八年(1882),先在解州建成这座同善义仓。光绪二十年(1894),又在运城老东街创建运安同善义仓(20世纪70年代拆除)。

清朝的粮食存储系统沿袭前朝,分四级,分别是京仓(设于京畿地区,储备漕粮)、常平仓(设于省会及府州县城)、社仓(设于乡村)、义仓(设于市镇)。“丁戊奇荒”之前,解州有社仓、义仓共40间,位置在州署西,因年久失修,即将坍圮。

当时,总揽山西军政大权的是山西巡抚曾国筌,往下,河东道台是阎迺珏、解州知州是马丕瑶、解县知县名孙守恒,总监赈灾事务的是钦差大臣、东阁大学士阎敬铭。修建义仓事关赈灾大计,牵扯到各个方面,阎敬铭下拨赈灾余银,修好同善义仓后,又派员前往江淮等地,购得粮谷2.2万石,以下辖各县名义,放进义仓存储,以备灾荒。

同善义仓建成,又存满粮谷。这样一座诞生于奇荒之后的粮仓,若一座标志,见证着官府与百姓的相互依存关系。从光绪八年(1882)建成到20世纪90年代末空置,作为粮仓使用了一百年以上。解州在山西是个很特别的地方,立于中条山下、盐湖岸畔,水浅地湿,民风质朴,做了上千年州府,清代以后变县,民国以后变镇,行政建置越来越小,因为有关羽关老爷,名声却越来越大。同善义仓始终是关帝庙之外,解州最重要的建筑。从解州古城的布局上,就能看出当年官府对这座义仓有多么重视。解州州衙处城池正中,坐北朝南,祭武圣关夫子的武庙在右,祭文圣孔夫子的武庙在左,两庙位置并无轻重,实际处境差异却很大,如今的文庙虽保存还算完好,只能躲在东面的中学校园里,默默然,恂恂然顾视西面武庙的兴盛。同善义仓在州衙南面,相距仅百余米。将一座粮仓放在距衙门如此近的地方,阎敬铭、阎廼珏、马丕瑶修义仓时,眼前一定还浮现出“丁戊奇荒”时的惨状。

他们没有想到,百年之后,这座义仓会闲置20多年,只能当作文物供后人瞻仰。有这座义仓在,就有了一个标本,见证着曾经的中国古代赈灾史。(韩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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