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1-1-27 08:55:55

梁庄记——李耀岗散文

中国有许多梁庄。当下,最著名的,可能是作家梁鸿的梁庄。

我说的这个梁庄,是吾乡汉薛镇的梁庄,官名梁家庄,乡人惯称梁庄。既然叫梁庄,自然梁姓多,但似乎冯姓也不少,还有王姓、马姓等,以人口数计,冯王两姓较多。不一一罗列了,又不是搞人口普查。

吾村距梁庄一步之遥,竟然从未正式去过一次。多是路过,或是偶然顺路送人,一根烟、一口水的工夫而已,歇脚之间,并无盘桓。

所以,我对梁庄的印象,许多不是来自实地揣摩,而来自对人的观望,来自从我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梁庄人那里听来的一些零花飞絮,也有辗转经由他人得来的“一树疏摇尽繁丝”。

遍查万泉县志,几无关于梁庄记载,原万泉东西南北四乡之中未见梁庄在列,只有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治村辖居村中第二区汉薛治村辖居村中始出现梁家庄。可能之前的梁庄史志要到安邑县志中才能查到。

虽说如此,又特别想写一写这个邻近的村子,不仅是因为老舅厦(舅厦奶的娘家于此)和侄子的舅厦在这儿,也是因为打心眼里觉得她不一样,的确有些许与众不同吧。

梁庄很小,始终不过七八百人的样子。过去,三个生产队,现在,三个居民组,又偏居万荣盐湖两个县域交口,地处县界边缘。

从万荣县汉薛镇到盐湖区上郭乡,一脚油门,就容易错过梁庄:少走一步,停在万荣汉薛郑家巷,多迈一脚,就到了盐湖区上郭正北庄。真可说是,一步之遥,人分两处,地接两县。

梁庄又不小,主要是梁庄的人不小,不光是不小,梁庄人在方打圆一带存在感极强,算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鸣)声在外。从我的观察,梁庄的人似乎从来没有小地方人的那种怯懦与卑微,且向来招风得势、不拿自己当外人,走有闯劲,干有愣劲,讲话办事有尿性、毒气(俗语,意指狠劲),始终有那么一股子硬撅撅、奓乎乎的劲儿,时不时还准备跟体量大的大村掰掰腕子,搞村里体育活动又弄得出头拔彩,乒乓球队拿过万荣县乒乓球比赛冠军,连年轻尕怂小子、马姒女子打架斗狠泼辣利洒也是出了名的。如果说梁鸿那个梁庄是借了她的《中国在梁庄》得了点名声,那么我想至少可以写一本《万荣在梁庄》煽乎煽乎。

没错,万荣县东小小的梁庄的确很万荣,而且是县西荣河的那种正宗的“万荣”。

说梁庄,离不开梁庄人。根据解放先生转梁庄人马坤耀所述,梁庄自古崇学重教、晴耕雨读,曾是周围诸村中小有名气的文化村,村民有戏言“到了梁家庄,先生比驴多”。不止于此,近现代以降,梁庄在外工作人员也不少,以前有过统计,政界、军界、领导岗位、普通职工、公检法、企事业、新闻文艺战线等各行各业都留下梁庄人的身影,如梁珍、梁琮、梁燕超、梁世才、冯泽沛、冯明青、王光兴、王殿元等等。因个人孤陋,知人不多,无法一一赘述。

这些林林总总的梁庄人中,除过守土稼穑的农民兄弟、乡镇干部,大概有省委委员、地级行署局长、蒲剧团团长,再到法官、教师、厂长、医生、商人、工人、机关干部等等,不一而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是一部风云际会的《出梁庄记》。

比如,山大体育系毕业的王殿元,为发展乡村公共体育出力,对梁庄乒乓球运动作出过力所能及的贡献,当年他培养的农民选手王根元、王养正分别荣获全县乒乓球比赛冠亚军,以至多年以来梁庄人整体乒乓球水平都居于高位,出手不凡。

以前,曾在关于万荣人的文章中提到过两个姓冯的老乡,后来一查,这两个万荣人竟然都是梁庄的。

一个是引述野火讲过的一个万荣老汉,名叫冯泽沛,后经向野火求证,冯老汉就是汉薛梁庄人,不久前仙逝。冯泽沛老汉自幼苦旱久矣,曾经雄心勃勃地为此开出良方,以图彻底解决我国内陆干旱问题。

不要以为,这是村里老汉闲得没事,异想天开,泽沛老汉和一般的老农民不一样,和不一般的老农民也不一样,他是有着农艺师的头衔、20多年农科经历的万荣农民老汉。冯老汉生在“干万荣”,对缺水之苦刻骨铭心,遂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经数年搜集气象、水文、地理等有关资料,多方寻访专家权威,还在互联网上发起讨论,形成了两万余字的《治旱方略及造海工程研究》的可行性报告。

其报告的核心目的就是要把雅鲁藏布江一带的水引到内蒙古,积水蓄海,泽润旱塬,然后通过晋冀陕区域水利枢纽输送到其他干旱地区,以期改变内陆干旱气候。我简单查阅了雅鲁藏布江相关资料,这条中国最长的高原河流,藏语意思是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水,从第一阶梯到第二阶梯引流北上有一定的可行性,若当真按照梁庄泽沛老汉的设想搞,弄不好西北干旱痼疾可得一定缓解。

另一个梁庄人是在运城广播电视台工作的冯明青先生,退休前是电视台副台长。老冯历任陆军某集团军、某军区装甲兵新闻干事,中校副团转业至电视台,曾主动放弃调任其他领导岗位工作机会,甘做新闻战线上的一名老兵,又在文学书法地方史志方面颇有造诣,闲时博客美篇写得妙笔生花,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号称“运城第一博”。老冯任电视台副台长期间,曾组织拍摄以药材公司庭院园林化为主题的电视片《同在蓝天下》。

美文配美景,诗情画意拍得很美。回到台里后,摄像觉得美中不足,还想再补拍一个“蓝天白云”的镜头,便顺手扛起摄像机在电视台大院对着蓝天拍摄。老冯看到了,听说是补镜头,坚决不允许,响亮亮地说:“明明说的是药材公司大院的蓝天,却在电视台大院拍摄蓝天,这不是‘假报道’么?去!要补蓝天到药材公司去!”随后同样“杠”得厉害的万荣籍记者真的收起机子到药材公司补拍“药材公司的蓝天”镜头去了。“拍蓝天”这种桥段给别人讲,人家容易认为是在编故事,哪里的蓝天不是蓝天呢?这事一传开,老冯的认真劲儿不但没成为笑话,反倒获得一片叫好。

个人觉得,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冯台长其实是在自觉地践行,“只有离现场更近,才会离真相更近”这一新闻工作基本原则。从哲学角度,老冯这种率性之语、性情之为,已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只有不懂他的人才当成笑话。

关于梁庄,还不得不说说她的历史和现在。

据资料所载,梁庄最早源自上郭乡邵村一处叫周家窑的地方。后来,梁姓之祖才迁居于现在村址。当时,村里共聚十姓族居,各姓又分为南北两社:南社“梁周董马陆”,北社“冯陈王范张”。

虽共为一村,但,南社属安邑管辖,北社归万泉治下,这种“一村两治”实属少见。然,梁庄当年一域之内各姓之家,和睦相亲,亲如一家,共居一处,不分彼此,久之,人心思安,最后,终将南北两社合为一村,名曰“永和庄”。

永和,一个相当煦暖隽永的名字。以前我曾写过一篇《给每个村庄一个温暖的名字》,获国家生态文明奖,那时还不知身边的梁庄曾有过“永和”这样一个温暖如斯的名字。后来,又据村中许多老者讲,永和庄以前还曾有过一面“村旗”,“上面绣有一条龙”,闻之,诧然。封建王朝治下的孤村陋巷、瓦舍勾栏,谁敢把象征皇权和天子的龙图和黄色作为自己的装饰?别的不说,仅一个僭越就够掉多少回脑袋的了。大凡龙形于旗,多见于军中战旗,如三角龙旗等。这是规格较高的用场,至于古诗中的“村旗夸酒莲花白”,那个村旗则是招揽顾客的一种酒旗,断是不会绣龙缀凤的。那么,梁庄之前的永和庄为何能以龙纹装饰,而且还招摇于旗幡之上?如果此说属实,实情的确成谜。别的,不敢妄猜,这个“龙旗”至少说明这面所谓的“村旗”是得到授权使用的,或者是得到“上头”眷顾的。上头是谁?怕只能是皇家官家所赐,就像清室御赐功臣良将黄马褂穿戴一样,是封建王朝一种极为荣耀的恩宠。梁庄先人何德何能,能够龙旗飘飘,不得而知,至少,不是坏事吧。

另据传,梁庄古时庙宇颇多。过去,无庙不成村,村中有庙,并不少见。但如梁庄这样小的村子能建祀这样多的庙宇,并不多见,这代表着一村的文化信仰及富裕程度,像药王庙、娘娘庙、财神庙、天神庙、观音庙等等,既是烟火之色,又是精神昭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梁庄这诸多“爷庙”当中还保留有三座,周家巷口、西巷口、马家巷底各有一座,其中数马家巷口的最大,为一座连庙带院的院落,高台筑庙,院植古柏,还有戏台对面而置。人说“梁庄不大,爷庙不少”,绝非虚言。

吾乡现今各村桃果出产沛然,处处皆称桃乡果乡。如今的梁庄,与邻村果木连绵成片,也以桃果为主,两千多亩地遍植苹果桃杏,对外亦称桃乡。然,桃花灼灼之际,如梁庄这样的村落,桃花掩映,粉香争艳,皆同一色,别无二致,而属于一村一地的历史延宕、精神余脉、文化接续,却极易为后世疏淡、忘却、冷落、散失,不知有永和,遑论周家窑。

我所迷恋的属于她们曾经积淀弥久的血脉传承和文化记忆,不可复制,不容他替,不能断绝,她们是一村一隅最为温暖、最堪长久也不可或缺的生命底蕴。小康的成色,不止于物质生活的程度,一定不能忽略乡风文明和人们精神生活的向度。只有让那些隐秘散落于村落田间和泥土缝隙里的东西,赋予新韵,历久弥新,这些我们世代称村称庄的地方,才有属于自己独特的精神和色彩。万物可爱,只在此处。

是为梁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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