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大嫂 ——景之光作品
妻子大嫂忌日那天傍晚,我与妻出了小区,走到一个非常僻静的岔路口。还是和往年这时候一样,妻子面朝老家方向,祭慰终生难忘的大嫂。妻子生于一九五七年,在兄妹七人中排行老小。她五岁丧母,九岁丧父,上边有个大几岁的三姐。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直面孤苦伶仃,去承受人生之不幸。
父母去世后,两个小妹咋办?兄弟姊妹各有盘算,也各有难处,一时还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时候,大嫂站了出来。“自个不扛着,还指望外人?再苦再难都要把俩妹子抚养成人。”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无可辩驳。“各家情况我都晓得,能信得过,就把俩妹子交给我。”就这样,大嫂以长者的气度与担当,毫不犹豫地把这副重担压在了自己柔弱的肩上。
就这样,妻子和三姐跟大嫂一家人生活在了一起。大嫂比妻子年长二十多岁,她大儿子还比妻子大三岁呢。
坦率地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刚刚熬过饥荒年景的大嫂一家,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再抚养两个未成年妹子,对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自己又将会面临些什么?大嫂不是没思考过、掂量过,她心里明镜似的,可她依然这样选择。
大哥生性敦厚,不善言辞,在外县一家商业食品厂工作,每月难得回趟家,两个小妹和自己孩子的日常生活全靠大嫂一人操劳。
大嫂个头不高,身材清瘦,嘴利索,人勤快。家里家外的事情,样样都是她忙活,拿得起,放得下。一家人的艰难日子,硬是让她给打理得有板有眼。
那个年月,乡下人家的日子又穷又苦,当今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大哥每个月二十几块钱,维持一家四五口人的生计,捉襟见肘。自然灾害时期,很多人食不果腹,忍受着贫穷饥饿的煎熬与折磨,大嫂家亦是如此。即使能拿出几个钱来,也没有东西可买。大嫂宁可饥肠辘辘,也要省出些食物给小姑子和孩子们吃。她总是说:“大人可以忍受,孩子们长身体,没东西吃可不行。”大嫂以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她那极度虚弱甚至有些浮肿的身体,把少许粮食和芥根、薯叶等混在一起蒸熟煮烂,或熬稀饭,或做窝团,让一家人充饥,与贫穷和饥饿艰难地抗争着。
那个年月,大嫂把从队里按人头分得的棉花纺成线,织成布,印染好,做成或单或棉的粗布衣服,解决一家人穿戴。大人衣服拆洗后,裁缝成小码的给孩子穿。孩子衣服都是大的穿过了小的再穿。不过,大嫂也有例外,每年都会让大哥用配给的那一点布票,扯两块花布料给俩小姑做新衣,而且一边做一边叨叨:“半大不小的女娃家,穿整洁点,好看点,别人就不会笑话。”寒冬腊月,大嫂掌灯熬夜,飞针走线,给每个人纳鞋做袜,直忙到年尽月终。她总是先安顿好俩小妹,再给自己孩子做。身上千条线,大嫂一片心,缝入情和爱,温暖尽春晖。
那个年月,家里供三四个孩子上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学费、书包、文具加起来也是不菲的一笔开支。无论有多难,大嫂都会想办法满足小姑子和孩子的需要,尽量不让他们受委屈。小姑子上学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大嫂每次都会把要带去学校的东西事先备好,让她吃过饭,再送出门,直到小姑子的背影从自己视野中消失。大嫂的孩子都只上到初中,却坚持让小姑子读到高中毕业。
有一年,小姑子胃疼难忍,捂住肚子在炕上翻滚,可急坏了大嫂。她二话不说,深更半夜叫醒大儿子,拉起小平车,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用最短的时间把小姑子送到十里外的公社医院。住院期间,大嫂把家里那一摊子扔给邻居照应,一连数日守护在小姑子身边,直到她病愈出院。
眼见小姑子长大成人,大嫂立足日后家庭和生活,觉得该教她们点看家本事了,于是有意识地让她俩跟着自己学做家务,手把手地教她们缝补浆洗、做针线活,教她们蒸馍炒菜、做家常饭。在大嫂看来,不会做家务的女人是会被人看不起的,也过不上好日子。妻子和三姐先后得益于大嫂的言传身教,都能做得一手好针线活,操有一手好烹技。大嫂的无私、尽心与负责任,惠及我们家庭乃至下一代。
小姑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人给三姐提亲,说男方各方面条件都好,唯家庭成分高些。大嫂担心小姑子婚后受连累,前途有妨碍,当面婉言谢绝。大嫂的态度很明确:终身大事,糊涂不得。等到妻子与我相识、相知、相爱,直到我们成家,大嫂莫提有多心盛,用她的话说,能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小姑子有了婆家,她的心也就放到肚子里了。妻子常常感慨,那些日子,大嫂跑前跑后,不是三七薛村会,就是二八解店会,倾其所有,张罗嫁妆,像是送自己的女儿出阁一样发落她的小妹出嫁。妻子出嫁,那个风光、那个暖心、那个得体和圆满,连帮忙凑热闹的大娘大婶们都唏嘘不已,有的甚至流下欣慰的泪水,相互叨叨,这哪里像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啊,爹娘在世的也不过如此,也有的不免觉得大嫂犯傻,以为用不着这般。大嫂总是淡淡一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能心偏一头,两样对待?”
嫂姑之间本无血缘。在现实生活中,和睦相处者有之,反唇相讥者有之,而像大嫂这样待小姑子视若己出,不惜倾其所有,给予慈母般的关爱和付出的能有多少?
大嫂,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她的世界是乡村,平台是家庭,目标是过上好光景。她没多少文化,也没见过大世面,但是,一些优秀的传统道德理念、人文伦理与情怀,却能根植于她的内心深处。她说话在理,做事到位,她以特有的为人处事方式、规矩与礼数,诠释着真、善、美的价值内涵,展现出人性的光辉、人心的善良、人品的纯粹、人格的崇高。
每逢年节,大嫂家里少长云集,六亲满席,小叔子家的,小姑子家的,侄儿家的,外甥家的,女儿家的,必定都会走访看望。大嫂家其乐融融,分外热闹。
平素日子,巷子里谁家过事,都少不了大嫂。她干活不惜力,帮忙帮到底,把别人的事情当作自家的事做。这样的人,谁不喜欢?一墙之隔的邻居,如同一家,外出时招呼一声,留下钥匙,自有照应。
改革开放以后,大嫂家的日子明显改善。后来,大嫂又经历了大哥病逝、小儿子结婚生子。当大嫂最后卸下肩上担子的时候,已年过花甲,步入老年。大嫂是该停住辛苦忙碌的脚步,过一段无忧无虑、清闲自在的桑榆岁月了。可让人遗憾的是,大嫂已积劳成疾,哮喘、腿疼、头晕,经常服药,身体大不如前。好在儿女们都很孝顺,小姑子们常去看望,并带去大嫂喜欢享用的东西。大嫂的晚年还算幸福,生活上殷裕无忧,精神上欣慰感还是满满的。
十年前,大嫂以面对生命的淡泊与从容,带着微笑,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嫂的离去,令我们深感悲痛。从此,妻子便再无娘家,惟有对娘家甘苦交织的记忆,以及对大嫂那娘一般的感恩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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