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在大豆江湖中做大哥已经好多年!
豆子江湖豆类在江湖上的辈分一直很高。先人称豆为“菽”或“尗”(菽、尗,音shu),像称呼父辈当中排行靠后的一个兄弟。今人更是习惯尊“豆”为大,世称“大豆”,我们平时接触到的黄豆、黑豆、青豆,全称应是黄大豆、黑大豆、青大豆……从商周至秦汉,豆已位列主要粮食作物,广泛种植于黄河流域一带。
1959年,考古工作者发掘晋南侯马春秋晚期古城遗址时,发现了窖存的黄豆,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的豆子实物。掐指一算,豆在江湖中做大哥已经好多年。
豆,藨葅醢也。最初的“豆”只命名一种礼器,名门正派,出身高贵,如,“木豆谓豆,竹豆谓笾,瓦豆谓登”,与粮食无关。汉以后才开始称“菽”为“豆”,像唤一个人的乳名,听起来亲切而亲近,且大小各异长幼有别,小豆名为荅,大豆仍名菽。古人细致到连豆类的茎叶也各有所称,如“豆角叫荚,豆叶叫藿,豆茎叫萁”。这般敬物入微的体贴,时常令我无地自容,只好老老实实再诵读一遍曹子建的那首《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豆喜水,吾乡旱塬,我家少有种豆的经历。除了绿豆、红小豆外,我妈夏季喜欢点几窝以食豆荚为主的菜豆,名曰“白不老”,白白胖胖,肥头大耳,饭前摘几荚,开水锅焯熟或蒸锅熘烂,切指头大的丁加醋蒜青椒凉拌,尤宜夏季食用。
初中开设《植物学》,我对大豆一节情有所钟,常常拔起整株豆秧观看根部结出的成串根瘤菌,据说每个圆形“疙瘩”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厂,专事生产氮肥,相当于硝铵、尿素和日本产的“二铵”。豆类有此本事,难怪长得壮实,民间有谚: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日无豆。
战国七雄之一——韩国,由晋分出,定都中原,《战国策·韩策》中记载的韩国人,喜好食豆,“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以善用兵器强弩而称雄七国,所谓“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
我猜度,韩国人长于他国的气力,多半来自食豆,饭豆饭水,胜过食肉。当今科研已有定论,豆类营养的确绝佳,长期食用于健康有益,越早进食大豆,健康益处越大。
我妈偏爱豆子。在她眼里,红豆、白豆、绿豆、黄豆、豇豆、扁豆(老家称“铡豆”)、花生豆,豆如珍馐,粒粒如珠。其中,绿豆、红小豆是她的最爱,一年四季都惦记着这两种豆子,常常赖此把稀饭熬成她喜欢的颜色,绿豆青糯如稠浆,红豆赤色如霞霭。只是我小时候并不爱吃豆,尤其排斥黏稠的豆米其子饭。
于我来说,要么纯豆,要么无豆,不能混搭,混成豆子饭杂面饭,分不出豆子的功劳,又莫辨其他食材的好处。我二大爷也不爱吃豆子,听说他小时候家里断粮,天天只能吃黑豆,吃着吃着就吃伤了。
后来,实在吃不下去,悄悄把一碗黑豆泼在马圈里的黑马尻子上,被大人发现胖揍了一顿,从此断不吃豆,算是彻底戒了。我们这一代人没尝过挨饿滋味,也不理解为什么二大爷会把一碗黑豆泼在马屁股上。上小学后,从别人那儿得到一个吃黑豆的妙法,回来兴冲冲地告诉二大爷,黑豆苗炒肉丝比过油肉好吃十倍,他当年那碗泼在马尻子上的黑豆能长几斤豆苗哩,糟蹋了,可惜了。
二大爷气得拿烟锅子要敲我脑壳。再后来,读史始知,那时我说给二大爷的“黑豆苗炒肉”与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如出一辙。
晋南人食豆讲究,人们与豆斗智斗勇多年,明白了记住不同豆类的优长,才是对它们一种由衷的尊重。如,黄豆作为最普遍的豆类,二月二可以炒成料豆与面米其子,变成孩子们的零食,可以磨制卤水豆腐,水好的地方多出好豆腐,如新绛县泉掌村豆腐历史悠久、闻名遐迩。
有一年流行的“人造肉”也借黄豆的光,像寺中全素宴中,唱主角的蛋白质主料全赖黄豆撑场子,现在我妈多用豆浆机把黄豆打成豆浆喝,姥姥生前也最爱维维豆奶。红小豆腰间添了个“小”字,从此不再害相思,只负责补钙补肾催乳利尿,豆沙如绛、赤心润泽,又红又专、豆到心到。
黑豆形如肾脏,是饲养壮牛壮马常撒的“硬”料,可惜这厮伤了我二大爷的心,成了我们家的一块心病。豌豆在老家晋西南最成功的蜕变,不是变成豌豆公主嫁给某个帅气王子,而是成为一块黄澄澄的嵌了柿饼的澄沙糕,一盘清亮亮的浇了辣子油的豌豆凉粉,二者皆为我至今惦念的世间美味……
还有一种豆,不必等到成熟便是人间美味,江湖人称毛豆,属正值青涩的少年大豆,须毛未褪,乳臭未干,带荚煮食,常与煮花生一起成为夏季烧烤摊的主角,一把扦子一把蒜,一捆啤酒带毛豆。最通人性的还要数绿豆,作为营养最接近谷物的一种豆类,绿豆可当粮当饭当主食,我妈说“光颗”绿豆只配下锅,自家产“毛颗”绿豆才可以长出优质的豆芽。
在农家,绿豆又是养生祛火的食疗之物,可堪大任,百毒不侵,能够解毒解热解酒解心焦,在我妈眼里,绿豆可以“解”一切,包括解困。有一年上学需要交钱,家里立时拿不出来,我爸我妈急得去踩晒在太阳底下的绿豆角拿去换钱。
那年夏天的一沓纸币,我紧捏在手里怕丟了,一路上竟攥出来了汗,沉甸甸得像提着一袋绿豆。至今,仍然感恩于绿豆的恩泽,感恩太阳底下踩得豆角啪啪迸裂的那两个功高劳苦的人。
江湖上,豆类的骨头算是相当硬的,硬到有种有骨气的人还一再借了豆的名号,自称“铁蚕豆”“铜豌豆”。
不然,河东剧作家关汉卿,为何要做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呢?此公,巨笔写尽《窦娥冤》,呼来人间“六月雪”,他可真是正宗运城人,铁骨铮铮的一粒运城产的铜豌豆呢。不然,世间那么多的粮食颗粒,只有豆子被道家法术用来借兵,撒豆成兵,力敌万夫,许是因为它们天生的壮硕与勇猛、硬撅撅与响当当吧。
我幼时以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对豆子的膜拜,能超出“撒豆成兵”了,与之相随的是,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挥剑成河、点石成金……于是,走夜路时,我口袋里也装一把豆,不吃,预备着紧要关头撒出去。
一粒粒圆滚滚的豆子,如健夫劲卒,适合跋涉、冲锋、一往无前、绝不后退。一粒粒颜色各异的豆子,还曾做了不徇私情的道具,早期的民主选举,一人一豆,人前一碗,选谁便把豆放进谁的碗里。豆子耿直,只认死理,不会骗人,不会取悦于人……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关于豆子的传说。有嚼着豆子指挥打仗的,有摸出豆子当暗器的,还有靠捡食马粪中未消化的豆粒挽救回几条人命的……讲一个身边人的故事。高中时运城康杰中学有位语文老师名叫罗立力,是罗云鹏烈士之女,仅8个月大时随大人入狱,有大西北的“小萝卜头”之称,曾与西部歌王王洛宾同囚于兰州沙沟监狱。
一日,6岁的罗立力在监牢里拣到一颗蚕豆,困在高墙之内与世隔绝的她,视之为人间最好吃之物,歌王感慨世道不公,遂以片纸为小立力作《大豆谣》歌,祝福她“长大冲出铁大门,全世界大豆属于你”。
出狱以后,数年之间,歌王王洛宾一直记着那个小姑娘,多次看望当年的狱友“小萝卜头”,每次还不忘带去一袋大豆给她。1994年3月,81岁高龄的王洛宾最后一次到运城看望罗立力,并带去他们之间不变的信物——大豆。作为幸存者,他们一起回忆当年,一起流泪,一起唱歌,一起吃大豆。
两年之后,1996年3月,一代传奇歌王王洛宾辞世。
《大豆谣》创作74年之后,儿童剧《大豆谣》于2020年12月在兰州首演,耄耋之年的罗立力老师应邀到场,噙泪看完整场演出。
文/李耀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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