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南的黍米粽子和甑糕
又逢佳节,让人忍不住念及晋西南的黍米粽子和甑糕。黄米入馔,黍谷入心,它们懂得我的胃口和心思,故念之记之。多年以前,曾用过一个网名“寸心如米”,来自诗人久辛的笔下。对这四个字,我有自己的理解。这个“米”,于我,不是“白似玉”的大米,而是“寸如金”的小米,是我遥远而微渺的产自山西的谷子和黍子。
尽管人人都会唱“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但晋人对大米缺乏普遍忠诚,面食之外更喜欢黄灿灿的小米和黍米——来自北方黄土滋养出来的金黄色谷物。
这是古代最早称“粟”“稷”的两种黄米,写入江山社稷,位列五谷之尊,黄澄澄、金灿灿的,如粒粒碎金,有浑璞的光芒。
这是我们“处暑找黍,白露割谷”的两种最迷人的杂粮,一个垂穗低首,一个散辫齐腰,展露出粮食温情而慈悲的姿态,像黄土地上无羁无邪的碎娃碎女子。
许多人,包括南方人和一部分北方人,不大分得清小米和黍米。这两种来自中原的古老粮食作物,染黄了我们的皮肤,浇铸了我们的精神,曾经是我们先人无可替代的生活必须,曾经是“无食我黍”“故人具鸡黍”的黍米,曾经是“风来谷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一把黄色的小米。
若论个头,黍米颗大饱满圆润如美妇,小米粒小筋骨清奇如糙汉。
黍子成熟较早,秀发披散如秀女出阁,招雀引鸟,摇曳生姿,颗粒如金珠,让人喜欢。多束黍梃又合为一个大穗,垂下来像一小挂瀑布,像乡野姑娘风中轻柔的秀发。
谷子略晚一些,谷穗粗壮如束着累累发髻的力士罗汉,修炼日久,垂首低眉,低得心满意足,捉那穗子像握着粗壮的胳膊,沉甸甸的如揽着半大小子,孔武有力,虎虎生气。只是受天地日月教化日久,见人倒也礼数周全,推山倒海,纳头便拜,熟至谦恭,孺子可教。
二大爷那茬人,一辈子是靠小米养着的,须臾不能离开。他们总是记着谷黍的好,一日三餐少不了馍馍米汤,无此不算吃饭,因之,一年耕种自然也少不了侍弄些谷子黍子。我曾跟他走过谷子地黍子地,手里抡着竿子顺手吆着鸟雀,看它们轰然起落,无计可施。二大爷却不当紧,说总有一些泼洒是留给它们当口粮的,飞虫还真识货,年年守着咱这块地不走。对黍谷之别,他用一个农人不易察觉的脉脉温情,常常眼神温婉如看待膝下承欢的一众子嗣。
谷子熟至弯身,二大爷把谷穗拿手托着掂了又掂,脸上浮出喜色,嘴里嗫嚅着轻语,听不清,像轻吹一碗烫嘴的热米汤。他喜爱黍子仅次于谷子,重要的是二奶奶喜欢,他们成亲时曾祖母曾做多盏软黍面夜油灯,除了按风俗被邻居孩子们“偷”走的,剩下的第二天都被我二奶奶捏成“角角”吃了,二大爷还护着二奶奶说越软的东西越长力气,人心是,黍子也是,咱这媳妇干活一定错不了。自此,二大爷每年都不忘种些黍子,他总是一手揽过黍辫,一手轻轻捋着、摸着、抚着,只是摩挲,并无多言,我疑心他陶醉于感触黍子特有的爽滑,像年轻时摸二奶奶的柔荑素手。
许多年前,先人最早从草芥中发现草籽可食用的黍谷,然后慢慢优选培育出自己需要的粟苗,最早的谷苗称“莠”,与草几乎没有分别。后来,渐至壮硕,五谷当中,谷子竟然做了老大,坐了中间铺虎皮的那把交椅。只是,虽为草莽出身,倒也不丢贫贱。至今,它们仍沿袭了野草命硬耐旱的基因,俗语“只有青山干死竹,未见地里旱死粟”。
谷黍之中天然蕴藏着野性的生命力,中医认为,同样是种子,数量越多能量越大,因此视细微如粒的黍谷为药食同源的滋补之物。它们的确含降血脂、抗氧化功效的天然活性成分,多食自有补益。一般来说,谷子抗氧化能力强于黍子,而黍子中蛋白质的含量又要明显高于谷子。我妈熬粥习惯谷黍同煮,加小撮碱,文火慢烧,熬得稠香,兼得其益。
谷黍还有个交集过密的近亲——糜子,晋西南少有,我没有接触过,只吃过从陕北带来的黄馍馍,据说就是糜子面做的。此物生得一副好面相,食之糯爽顺口,前些年借央视“舌尖”得了些声名,身价已今非昔比。
如今,原产于黄河流域的小米,华北、东北、西北皆有所产,辽宁朝阳、内蒙古赤峰、陕西延安、甘肃庆阳、河北蔚县、山东金乡等地皆出产品质不错的小米,中土之外又以北非小米为著,据说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摩洛哥为代表的北非小米正在申遗,如此,人家比我们要走得更远些。国内,晋省高擎小米大旗,省域之内,表里山河,南北横跨六个纬度皆产上等小米,目下“山西小米”品牌日炽,又有“山西小米网”线上助力,年交易量甚巨,晋地谷子已然香飘万里。本省原产极品优质谷子来自山西沁县武乡一带,晋东南特殊气候和土壤条件下生产的特优小米“沁州黄”,已成为山西小米中的翘楚,自清纳贡朝皇,又称“国米”。
也许是对小米的偏爱,大学毕业时,曾经想写一篇毕业论文《论被小米改变的中国和世界》,辅导老师说我偏题,应该写本专业政治学方面的,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写了中国古代廉政制度方面的文章交差。然,寸心如许,终是眷顾小米,于我,这黄色屑小的米粒无疑是有功劳和奇效的,值得大写特写。
小米虽小,但极耐久存,最长可至十年之久,以其耐储存等特性,自古以来成为中国军队的主要粮食。我们熟悉,“延安小米养育了中国革命”“小米加**打败了飞机大炮”,这为小米染上了浓郁的革命色彩。世界范围内,小米也曾写下过许多传奇。考古学家曾在丝绸之路枢纽城市——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废墟中,发现了亚历山大军队被烧毁的谷仓,里面竟然还保存着一袋袋粟米。
亚历山大之所以所向披靡,短短数年就从地中海沿岸打到中亚,其中就有小米的功劳。正是这种久存不坏的粮食给了大军可靠的给养,而撒马尔罕的土壤与晋陕一带的细腻黄土极为相似,以至中原的谷子在这儿很快得到适应,并扎下根来,以微粒之躯悄然改变着生长的世界。
晋南人,一年四季离不开米汤。这黄色小米的汤汁,曾盛过许多神奇的传说,诸如作为坚固楼阁城墙夯土的神奇黏合剂,功劳不输当代水泥,作为戍边之备曾助平阳公主娘子关外米汤退敌,等等。在晋南,这清黄的汁液,不仅养活了许多嗷嗷待哺的婴儿,也赖此创下了诸多长寿纪录。吾乡一则敬老故事中,婆媳之间原本有隙,媳恨婆老而弥久,婆婆独爱米汤,媳妇便顿顿只给婆婆盛米汤上面浮着的清汤,留给自己吃淀在锅底的稠粥。结果,数年下来,年迈的婆婆未见羸弱,反而愈加红光满面,众人称赞婆媳和睦,媳妇照料有功。意外得到褒奖,婆媳罅隙最终被米汤弥合。于是,米汤的故事,变成了劝化的传说,睦和亲情,仰赖其功德。
晋南人平日离不开小米,年节离不开黍米。黍子面软黏的特性,被乡人发挥到极致,以至晋西南人常把性格绵软之人揶揄为“黍面馍”“稀米汤”。在晋南,一把软黍子面的经典之作是成为一枚酥黄黏软的黍面油糕,脆皮糯身,枣糖打馅,外酥内甜,游子返乡归来站在集上一口气吃下几枚黍面油糕,不仅解颐解馋解乡愁,也解气解恨解三焦,谁让它那样招人惦记!正宗的晋南端午,尤其离不开黍米甑糕和黍米粽子。
端午节的晋西南人,“软黍黏米+稷山板枣”蒸食甑糕,才是过节的标配。这种由黍米红枣反复蒸制而成的黄米黏糕,层层叠叠,红黄相间,极具观赏和食用价值,那是我们不住回望的一道风景,也是让人心头一软的一道牵挂。不信,当着身在外地运城人的面试着复述两声“甑糕”(当地人念Jin gao),思念的津液定会在他口腔内瞬间决堤奔涌。
某年冬月某个周末,出差在外,意色萧然,笔下无感。忽然,分外思念起老家的软黍甑糕,也没给家里打招呼,就直接买了机票回去。父母意外惊喜又嗔怪我没有预先告知,家里什么也没准备,问我想吃点啥?
甑糕。那次的软黍甑糕吃得过瘾,走时还带了些,匆匆飞回,那坨糕依然黄灿可人,依然软糯如初,依然余温未散,依然,带了挥之不去的撩人味道,城市“鸽笼”安身的三口之家欢欢地又当正餐吃了一顿,心愿稍足。此后一段时日,如意随行,奔忙间似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的力量,不知是否来自那些黏糯的黍米甑糕,还是来自一段寸心如米的柔声呼唤。也许,我二大爷说得对,越软的东西,越长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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