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小编 发表于 2021-11-2 11:23:10

伍姓湖三叠_赵应征

水往低处流

那时候我还很小,伍姓湖却很大,大得站在湖边,一眼望不到边际。茫茫的湖水,没有风吹的时候,湖面像一块偌大的明镜,在湖中,可以看到蓝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甚至连天空飞翔的长腿鹭鸶都被照射在湖里,而且看得很清晰。

当然湖水是静止的,不过不到潮鱼的时候,即便是湖水再清澈,你也看不见一条鱼在水中遨游。

每逢阴雨连绵时节,伍姓湖另是一副面孔。远看烟雾茫茫,昏昏混混。从天空降落的雨水密密麻麻,像无数颗豆粒砸向湖面,溅起的水花,进一步使湖面显现出一种浑浊不堪来。这时候行到湖边,即使季节未到冬季,目睹眼前水天一色的湖水,你也会想起那首古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最难忘的,也就是留在记忆里的是伍姓湖潮鱼的景象,大约是七八月份,也不知道谁将那么好的事儿透露给村里的乡亲。清晨,我们都还在床上迷糊着,大人们都像长了翅膀,飞快地来到伍姓湖。虽然还是夏季,但清晨湖里的水温并不高,甚至有一点微微的凉。整个湖里涌满了前来捕鱼的乡亲们。大家像下饺子一样,一个个把脱掉的衣服放在湖边(但是肯定都留有记号。要么在衣服放置的地方放上一把芦苇秆子,要么把衣服放进竹筐里)噗噗通通跳进水里。

乡亲们在水里捕鱼,不用渔网,也不用任何渔具,只要有一把力气,就能捕捞到湖中的鱼。那时候,我也很疑惑,鱼在湖里,那是它们自己的领地,它们的自由王国呀,怎么就能让人类轻易捕捞到。后来听大人们讲,由于天气炎热,湖下的水温升高,水下的鱼由于严重缺氧,就会浮上水面。浮上水面的鱼,有的已经在水下憋得头昏脑涨,浮在水面后,瞪着双眼瞅着被乡亲们一个个活捉。还有的由于在水下憋得时间过长,像溺水的人一样,肚子里装满了水,最后涨着圆鼓鼓的肚皮浮在水面。

那时候属于粮食匮乏的年代。潮鱼期无疑成了乡亲们最向往的节日。

一天,我怀着好奇心问母亲,伍姓湖是怎么来的。母亲一边吃饭,一边用惊诧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脱口而出说:这还用说,是那年连续下了四十天连阴雨才有了伍姓湖。

我又问:下了四十天雨,难道没有把咱们的村子淹没掉?母亲笑着说,那是咱们村子在高处,伍姓湖那地方原来是个低凹的地方,所以就灌满了水。母亲回答了我的提问后,将碗筷放下说:你小孩子就不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没有湖水就会生长水蓬草

那年,伍姓湖突然缩小。过去曾经茫茫无边的伍姓湖,在人们的眼前开始一天天变小,最后只有三两个池塘那么大的面积。过去湖水碧连天,站在家门口就能嗅到那浓浓水腥味。后来湖水隐退,留下大片大片的盐碱湿地。

湖的缩小当然是与人类活动有关。那年老天爷好像有意安排,竟然一年多没有下有效的雨。干旱程度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同时,有关方面也在沿湖岸边修建国营农场。伍姓湖本来由于干旱缩水,加上修建农场前,派送了大量的人力挖渠排水,这样使之原来少得可怜的湖水,瞬间失去了昔日的风景。

滩地里很快生出大片大片的水蓬草。有的是深绿色的,有的是猩红色的,还有的是金黄色的。水蓬草是一种秸秆植物。刚生长出来时,草尖发嫩,是喂猪、喂羊、喂兔子的最佳食材。那时候,我和发小福学、长麦、羊娃、福胜放了假,就一起前往伍姓湖给猪采水蓬草。

水蓬草像水稻一样,挤挤挨挨容满滩地,大风吹拂,像水浪一样,起起伏伏。我们很快将竹篮采满。剩余的时间我们可以玩游戏,或者捉迷藏,或者摔跤。累了,我们开始捉蚂蚱,烧烤蚂蚱。

草滩上的蚂蚱和平原上的蚂蚱不同。平原上的蚂蚱,无论头部、肚皮、四肢都是绿色的,和绿草色泽相同。而河滩里的蚂蚱像变色龙一样,会跟着季节、随着周遭野草颜色的变换而变换。我们在水蓬草里寻找蚂蚱。那些蚂蚱一般会隐藏在水蓬草中,你不接近它,它们就遍地爬行,飞翔。只要发现有了人迹,它们就会隐藏在水蓬草里。水蓬草那时候是猩红色的,蚂蚱除了肚皮是绿色的外,其他部位,譬如四肢、背骨、翅膀都是猩红色的。不留神细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我们捉住蚂蚱,再找些干枯易燃的蒿草,用火柴点着,然后用一根硬棍或者铁丝将蚂蚱穿起来,放在火上烧烤。几分钟后,蚂蚱就被烧烤成熟。一旦看到蚂蚱被烧烤得颜色发黄,就说明可以下嘴了。假如发黑,就说明火候过了,这时候的蚂蚱肉吃起来就有点发苦发酸。只有颜色发黄的时候,蚂蚱肉吃起来嫩而香脆。

很快到了冬季。水蓬草长了有一人多高。草尖上的水蓬再也不是开始生长出来时的细嫩,而是草籽坚硬,颜色蜡黄,猪、羊、兔子也无法食用。这时的水蓬草秸秆成了农家人烧火做饭最好的材料。

天气寒冷,荒滩长满高高的水蓬草,像原始森林一样。不要说夜晚,就是大白天,一个人也不敢轻易进出。那时候农村很贫困,家家户户没有银子买煤炭,只好去伍姓湖里砍水蓬草当柴烧。每逢假期,我就会和发小们前往伍姓湖砍水蓬草。十几株水蓬草放在一起,然后装进小平车里,用麻绳捆住,拉回家,再在家门口晾晒些许天,水蓬草的湿气就会渐渐风干,添进灶火里会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母亲说,蒸一笼馒头,一般只需要30分钟就可以蒸熟下锅。那一年,还发生过一桩奇怪的事——隔壁三叔家的小儿子石头,在和几个乡亲砍水蓬草时,失踪了。

那时候,石头已经十四五岁。一天下午,他和几个孩子去伍姓湖砍水蓬草。夜幕快要降临时,突然,天空乌云密布,紧接着刮起一阵大风。风吹得水蓬草呜呜作响,鬼哭狼嚎一样。几个孩子见势不妙,立即把砍伐的水蓬草一棵棵扛上湖岸,准备回家。这时候,几个人发现不见了石头。他们急了,站在岸边呼叫,好长时间没有应声。后来,他们将石头的父亲母亲叫来,到处寻找,仍然没有找到石头。

石头的失踪,让大家都很惶恐。那时候听到这件事,我和发小再也不敢去砍水蓬草了。我疑惑地问母亲,为什么伍姓湖里会长那么多的水蓬草?母亲严肃地说,没有湖水了,就会生水蓬草。

该有的终究会有的

湖水干涸了,湖底不仅仅成了荒草生长的领地,而且也会成为人类争抢的地盘。那年,中条山下建起发电厂,发电厂属于火力发电,需要用大量的煤炭作为燃料。燃烧后的煤炭废料,也就是煤炭渣,无处排放,就想到了距离很近的伍姓湖。

一天,电厂来了几个人,他们和我们村的村干部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了一项协议。什么协议?原来是要征用我们村的土地,买地买土,要用土在伍姓湖里筑起一个面积很大可容纳很多煤灰的废渣池子。

邻里一个小队的社员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找到头上来,很快召开社员大会,一说要买地买土,社员们纷纷举手同意。毕竟卖一方土地比收入一茬庄稼来钱快得多。而且,种庄稼还要投资种子、肥料,还要长年累月在地里摸爬滚打,最终才能收获到微薄的收入。而,卖地卖土是不用投资不用投工投料就能得到银子的好事。再者,土地里的黄土铲走了,下面的土地照样可以种庄稼,又不是像人去掉胳膊去掉腿就成了废人,大家何乐而不为?

那年夏天,我们村里的一个小队的那块黄土地,一夜之间成了甲方嘴里的一块肥肉。几天后,几台挖掘机,在我们村北的那块地里开始作业。接着,几十辆大卡车,披着黄色的车皮,成了蚕食那块土地的蛀虫。黄色的车队,整日整夜在我们村的官道上奔跑着,拉运着。

伍姓湖正中央,足足有七十多亩的滩地,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高高地围起像长城一样的厚土崖。

发电厂正式发电。黑乎乎的煤渣,像一条黑乎乎的巨龙,沿着粗大的铸铁管道,向伍姓湖中新建的煤灰池子里源源不断地输入。

几年之后,偌大的煤灰池子里竟然填满了发电厂排泄下来的废灰渣。我们村子里的人们爬上高高的煤灰池,眼前呈现的不仅是黑色的泥浆,还有从泥浆里长出来的水蓬草以及芦苇。夏天,煤灰池里容纳了很多水。有的地方水很深。沿湖的村民为了消暑,就会在烈日下,脱掉衣服跳进水里嬉戏。那一年,我家隔壁的光棍老尚,中午和他的弟弟去伍姓湖给家畜割草。割草时,手上沾满了泥土,说是去煤灰池里那片水中洗洗手。没想到脚下打滑,刺溜一下,掉进水里。他的弟弟准备扛上草回家,一看哥哥还没有洗手出来,踏上煤灰池那片水域瞧瞧,怎么也找不见他哥哥。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了他的哥哥,不过,看到的是从水中浮出的一具尸体。

昔日的那个水美鱼肥、风景秀丽的伍姓湖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人们一直这样猜想着。

大约八九年以后,伍姓湖竟然奇迹般的有了水。水面也逐年扩大起来。过去的煤灰池四周干涸,现在成了一片汪洋。那个偌大的煤灰池被围困在水的中央,远远望去,像一个大大的岛屿。

现在的伍姓湖不仅水深了,湖的面积也大了,基本上恢复了过去的面貌,水里有了很多的鱼,有了各种水鸟,去年还来了一群白天鹅。地方政府投资建起了湿地公园,还在伍姓湖的西面入口处架设起一个高高的建筑物,上面挂着一个巨大的长条门脸,门牌子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伍姓湖湿地”。现在的伍姓湖虽然已经恢复了原貌,但是几年来,从未遇到过潮鱼天。我问躺在藤椅上的老母亲,几年了,伍姓湖再也不会出现潮鱼天?母亲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话,不要着急,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该有的终究会有的。

是的,大自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力量是十分渺小的,也是微不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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