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山(散文)——韩振远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山,我心中自己的山叫中条山。我们那个小村距中条山不远不近,20多公里,隔着这样的距离,山就成了朦胧的山。站在村口朝南望,远处的中条山像架屏风,在视野尽头画出曲折起伏的轮廓。天阴了,下雨了,雨雾若烟,山隐在雨中,看不见,却知道山还在那里。雨霁,山色若洗,比蓝天还蓝,更加清晰好看。天冷了,雪花飘飘,山藏在雪中,同样看不见,雪住天晴,山会戴上白帽。冬日的太阳暖暖的,村里的雪化了,田里的雪消融了,连门前堆的雪人也化作无形。过了年,山头还白白的,杨柳初绽,新绿已萌,山头还有残雪,就天天望,天天感叹,明知大家都看得见,相互见面还要说上一句:山上的雪还没化呢!天晴的时候,澄澈湛蓝的天空下,山像披一层薄纱,飘逸虚幻,宛若仙女。更多的时候,山与天相连,端庄大气又风姿绰约。稍年长,才知道置身山外与身在此山的区别。生活在大山之中,山是家乡,是田园,温馨亲切。外人却不一定这么看。比如我就觉得风景越优美的山,越偏僻荒凉,一般是苦焦之地。只有这样不远不近,站在山下,与山对视,看山、说山、欣赏山、想象山、憧憬山,才能体会到山的美。大山不言,表情却很丰富,我经常在心里与山对话,从孩童到少年,直到18岁那年第一次登上去之前,天天面对着中条山,不知有多少心事,生过多少遐思。中条山便装入心中,成为自己一个人的山。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条山也是南山,与陶渊明的南山一样空灵飘逸,有时候巍峨雄伟,有时候云蒸霞蔚,有时候高耸峻拔。最重要的是真实,别的山再有名,只是一种风景,中国的、外国的,电影里的、画面上的、书本中的,东岳泰山、西岳华山,阿尔卑斯山、乞力马扎罗山,只要面对山,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心中的那座山。在我的心中,中条山从来不是风景,从我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成为我的人生背景,心中圣境。
每座大山都有自己的仪态。险峰、峻岭、危崖、奇石、飞瀑,都能表现出山的神韵。年轻时,我爬山登山,更多的是寻奇探幽,满足一个从小生活在平川上的孩子对大山的向往。18岁那年,第一次来中条山,是为修水池拉石头,坐马车去,天不亮,就从村里出发,颠颠晃晃,一路向南。随着马车移动,我伸长脖子看,山峰随距离变化,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清晰,颜色也在变化,由黛蓝变为苍翠时,我兴奋激动,跳下马车,手舞动着。山原来是这样,重重叠叠,峰岭相接,巨蟒般,逶迤而来,迤逦而去。刚到山脚下便跃跃欲试,我好不容易干完活,约一二伙伴,登上去了。一山望着一山高,只道是高处另有胜境,登临就变成了寻奇,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中,享受大山带来的乐趣。
山之美,不光要看,要登临,更要体会。20世纪80年代以前,“旅游”在汉语词汇中是个冷词。我年轻时登临中条山都在干活之余。去南山拉石头,是我最喜欢干的活。有一回,从一个叫“马不头”的地方入山,沿一条溪流上行。山腰云烟缭绕,一片竹林带着淡淡的绿意,似飘浮在云雾中。溪流宽仅步余,清澈见底,水声潺潺,蜿蜒曲折,从竹林中踅出,山径伴随溪流,时在溪左,时在溪右,走在这样的山径上,要时不时在溪流上做飞跃状。一会儿,溪流隐入竹间,正疑无路,竹林深处有女子清脆笑声传来,拐过弯,两位红衣女子挽裤腿赤足于溪畔戏水。见有人来,羞涩一笑,侧身将我们让过。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了,不知自己碰上狐仙撩人,还是遇见仙女下凡?这情景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直到以后读到王维的诗句“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才体会到那是一种意境,是大山独特的气质。不过,我所遇到的意境,比王维写的更美。
大山还有自己的个性,与人一样,修为越好,越受人崇敬。有修为的大山常与历史相伴,发生过属于自己的故事,或口口相传,或载入史册。在后人眼里,一座儒雅的山与一座威猛的山截然不同,性格迥异。程咬金的瓦岗山与王维的终南山,就像兵与秀才。宋江的水泊梁山与王安石的褒禅山,更像匪与官。山越奇瑰秀丽,个性越鲜明,承载越多,越能满足人的好奇,越能让人受益,也有人把这叫文化。
中条山不大,不高,与不远处的西岳华山若兄弟般,分立黄河两岸,联手造出了黄河最大的一道弯。出了龙门的黄河正兴致勃勃,疯得肆意,被这对兄弟揖手相迎。对面的华山面冷,即使真心相迎也傲然挺立。中条山面善,热心,迎来还要送往,依依不舍,与对面同样古老的肴山联手,护佑黄河经过凶险的三门砥柱后,又呵护着,簇拥着,手牵着手,将这条大河礼送出山西,这才挥手告别。
大山与大河携手,诞生了许多故事。再登临中条山,不单是年轻时的寻觅胜境,更感兴趣的是山间缭绕的文化气息。登上峰顶会居高临下回望,从山顶看到的黄河白白亮亮,挂在天边,像一幅画,不再汹涌威武,温柔的让人想伸手抚慰。有时候,坐在山头呆看,脑里却空空的,一坐就大半晌。中条山是黄土高原上的山,运城盐池是中条山与黄土高原联手制造的杰作。卤水泛波,卤盐似雪。看不到黄河时,会在山顶寻找盐池。运城盐池在中条山下,却不是从谁的中条山上都能看到。我心中的中条山与盐池相伴,站在山上,可见盐池在蓝天下闪烁,明镜般点缀在大地上。当年,柳宗元大概也从中条山上观望过盐池,不然,笔下的盐池怎能“若稼若圃”“若枝若股”。
多位古人也与我一样,将中条山当作自己的山。最早有这种想法的人,可能是耻食周粟、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两位贤人隐居采薇的那段中条山叫首阳山,靠近黄河。我登首阳山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从小采而食之的野豌豆苗有个优雅的名字,叫薇。那天,我望着这种开着紫色小花的草本植物,吟着《诗经》里“采薇采薇”的诗句,渐渐感到薇与野豌豆苗的不同。再一位将中条山当成自己的山的古人是李商隐。唐会昌四年,李商隐来到中条山,登山巅,依山涧,傍溪水,隐修竹,吟诗斗酒,好不快乐。他在中条山隐居期间写的诗句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是“石乱知泉咽,苔荒任径斜”。写下《二十四诗品》的另一位唐代诗人司空图也将中条山看作自己的山,不光隐居于此,甚至在中条山王官谷为自己掘好墓穴,摆上棺木,每天都去里面躺一会儿,要终老于斯,长眠于此。有故旧来访,也引到墓穴中,相对而坐,赋诗饮酒。这两位唐朝诗人都是外地人,李商隐祖籍怀州河内,仕途受挫,应朋友之邀在中条山间住过一年多。司空图祖籍临淮,自幼随父亲司空舆辗转各地,来到中条山下的河东时已10岁。中条山的个性有隐忍的一面,地处京畿之地,与华山隔河相望,却默默无闻,不求闻达。遭受官场倾轧的李商隐、司空图喜欢这种个性的山。
同一座山,相同的风景,不同时代、不同个性、不同境遇的人会看到不同的景象,自己心中的那座山,永远是唯一的,哪怕千万人登临过、吟咏过,也是独特的。我曾去过李商隐与司空图隐居的山里。时隔千年,还是一样的山,看到的想到的都与他们描写的不一样,因为,我心里早就装着一座自己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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